李夫人夫妻两回到镇上的家正好是晚饭时候,儿女媳妇们都在膳厅里等候二老归来,李夫人几个儿子都已成婚生子,唯一没成家的便是十二岁的独女李嫣然。

时至暖春,李家的院落中散发着阵阵草木发芽抽枝的淡淡香味儿,藏在大树后的月亮,在李家祥和安宁的饭桌里悄悄冒出了头,洒下了一地柔柔的明亮。

儿子们举着酒水,不时与李大夫来两下,边吃边说着些回春堂的正事,气氛还算热闹。

坐在另一桌的女眷们则安静得多,几个儿媳妇见李夫人回家后脸色不好,这会便争先恐后的讨好李夫人,夹菜的夹菜,斟茶的斟茶。

李嫣然闷闷吃着白米饭,如丢了魂似地忘记了夹菜。

李夫人抬头看向女儿,见女儿完全没心思吃饭,小脸蛋上说着什么她当娘的看得一清二楚。

李夫人放下筷子,轻轻叹息:“我现在不饿,芍药先将我和小姐的饭菜留一份晚点送到房里来。”说罢站起身,笑看惊讶的女儿:“嫣然,随我来。”

“婆婆这就不吃了?是饭菜不合口味吗?我要人去重做。”大媳妇麻利的跟上来追问,李夫人微微烦躁的挥手:“你们自己先吃。”

“婆婆这是有话对小姑子说了,估摸着就是那回事了……”最小的儿媳妇嘴巴快,将众人都明白的事直接说了出来,惹来几双眼的瞪视。

李嫣然静静跟着母亲回房,推开门便径直找个空椅坐下,似淡然又似烦躁的伸手拨弄桌案青花瓷瓶里的粉白桃花,李嫣然轻轻一碰,那花瓣便悠悠落在红木桌子上,几瓣粉红,几瓣洁白,交错重叠,亦如她的心境。母亲的归来让她欣喜期翼,同时,也万万分的黯然失落。

过于宁静的屋子让李嫣然窒息,她不敢抬头看母亲,不敢从桃花上移开目光,惶恐于睫毛的煽动,都能让拼命忍住的眼泪夺眶而出。

雾蒙蒙的眼眸里,桌上的桃花开得艳丽奔放,亦如幸福安然的母亲和父亲。

母亲房中的花瓶,一年四季,日复一日的岁月流光里,从不曾空虚过。早春有桃花烂漫,夏日有荷花玉立,秋天有桂花飘香,严冬有寒梅独放。

这么多年,每一日朝阳升起,父亲会捧一手芳香相赠,娇艳欲滴,蓄满柔情。

父亲是最好的父亲,母亲是最美的母亲,李嫣然是最幸福的女儿。

“嫣然,这事儿成不了,你省着点。”李夫人倒了茶,轻磕着茶盏直言不讳。只有断了女儿最后那点念头,她以后才能安心嫁人。

李嫣然娇小的身子微颤,耳鬓的发丝瞬间低垂,精巧的湛蓝色花钿随之颤动,如受了惊的蝴蝶。

李夫人无奈长叹:“这里除了娘没外人,你想哭就哭出声来,别闷着。”

李嫣然忍耐着哭声,狠狠抽*动肩膀,拿着帕子胡乱的擦拭眼泪,偏偏一声不吭。

李夫人心痛至极,却是在无能为力。甚至于想到吕秋明此人都有些恼火生气。李夫人夫妇在小镇名声甚好,想与李家攀亲的人家不在少数,寻常人家的姑娘,如若不是非常困难,谁个不是十岁前便定了亲事。十岁还没定亲的那是极少数,李家姑娘便是一个。婚姻大事父母做主,上门提亲的人不少,李夫人却一直没有满意的,既不是要女儿高攀,也不愿女儿低就委屈,便总期望有个最合适不过的,最放心不过的女婿。打从看到吕秋明第一眼,李夫人便犹如见到了半个‘期望’,模样端正,双眸清明,是个正直的好样貌。随后日益相处,更是满意的不得了。吕秋明除了没爹没娘家世清冷了点,其他的无可挑剔。

如果女儿能够嫁给他,将来让两人一起开个新药铺,一生相依相靠,平淡安康,足够了。

这个家里的主人们,对吕秋明谁都挑不出毛病。因此似乎谁都认定了吕秋明,这个少年以后就是李家的一份子,对他要照顾一点,要亲近一点。

事已至此,李夫人绝无后悔对吕秋明的特别照顾,后悔的只是耽误了女儿。

吕秋明的出现让她这个当娘的糊涂了,将女儿的亲事拖了又拖,谁都不提,总觉得只要吕秋明在,就没什么可慌张的。

如今李嫣然一瞬十二岁了,吕秋明却不成了。不但伤了女儿的心,还误了她不少光阴。之前推掉的公子们早就寻了别家姑娘,如今李嫣然想另寻佳婿倒是难了许多。

“娘不能再耽误你,改明儿就给你选个人家先定下来。再拖下去可不成了。你收收眼泪注意点,往后定了亲事可别再想着吕秋明。”李夫人语重心长的叮嘱,心情却不比李嫣然轻松多少。

李嫣然闻言抽泣的更加厉害,许久才闷闷哭道:“娘,他为什么不肯……到底怎么说的?难道他考个秀才就瞧不上我了吗?秋明不是那样的人……”

李夫人蹙眉,思索道:“你以为娘能怎么说?娘什么都不能说啊傻丫头,你是女儿家,娘再傻也不能当着秋明的面问这种事,那要娘和你的脸往哪儿搁?秋明那孩子的确不是那种人……只是他也绝不是咱们想的那么简单,他很有拼劲,也很有野心……那样的人,不会选咱们这种家世,闺女你再好,也不能帮衬他什么。要怪就怪咱们家没个读书人。”

李嫣然泣不成声道:“可……为何这样?他明明说要当个好大夫……”

“嫣然你莫要钻进死胡同不知回头,你和秋明啥也没有,哭哭啼啼哪像样子,传出去可笑话死人。如今别管秋明以前说了什么,将来要做什么,这些你都莫在考虑了,我不晓得秋明还回不回来,如果他还回来,那你往后就给我乖乖待在屋里别出院子,如果他不回来那就更省事了。”

李嫣然收不住哭声,又不想忤逆母亲,更不想外人说三道四。只得捂着嘴巴压抑着哭声,闭着眼眸默默流泪。眼泪总有收住的时候,等痛快哭过一场,一定可以镇定起来。

只是闭着眼眸,一片黑暗里李嫣然脑中清晰的浮现从前,寒冬腊月,吕秋明站在白雪皑皑的院中,那排芳香梅树下,亲手送过她一枝梅。

院中的两株桃树开了花,成了孙家最美的风景。

孙璟瑜手执白子,轻轻落在棋盘上,棋子发出清亮的声响,提起了对面吕秋明的些许神志。

吕秋明眨眨如梦初醒的眼,慌忙执起黑子匆匆落定,孙璟瑜见状莞尔轻笑:“秋明啊秋明,你当姐夫是三岁的孩童,才学会摸棋吗?”

吕秋明闻言扫视棋盘,见自己方才落下的棋子毫无考虑可言,白白送了孙璟瑜一方肥土,形势一边倒,完全无法挽救,也没有继续对弈的价值。

吕秋明愧疚的道歉:“姐夫对不起,我方才走神了……”

孙璟瑜不以为意的摇头笑,慢慢收拾起黑白棋子:“你从徐家回来后就一直这个模样,心里想什么这么恍惚,不如跟姐夫说说,要不找你姐去?”

吕秋明闻言更是低落恍然,垂着头闷声不吭。

孙璟瑜仔细打量吕秋明的神色,如果他没猜错,吕秋明会这样是因为在徐家见了徐老爷徐夫人后,两老很是喜爱年少的吕秋明,在得知吕秋明既没娶妻又没定亲后,甚至毫不在意吕秋明单薄的家世,想将一个年龄合适的家族嫡系姑娘许给吕秋明。

连孙璟瑜都清晰感觉到徐家两老对吕秋明的特别关爱,正为吕秋明高兴了,谁想吕秋明却回绝了两老的好意。用的理由还是撒谎之言,什么有了意中人之说……孙璟瑜很是讶异,怎么想都想不出吕秋明哪儿冒出个意中人。

“秋明还在想徐家的事?没想到你会拒绝徐家,不过这样也好,徐家家世大,难招架。小户人家也有小户的好处。不过你年纪不小了,如今既已拿定了将来路程,亲事也该定下,我估摸你姐心里焦急得很,她怀孕后没事可干,就喜欢成天乱想。你考中廪生她别提多高兴,你要是定下亲事,她就更安心了,哈哈。”孙璟瑜笑呵呵的把玩棋子,期待吕秋明能给他一个答复,如果吕秋明有心想定下,他倒是也可以帮帮忙。如果吕秋明不急也不愿意,他做姐夫的就不好多管了。

吕秋明无力的撑着头,左思右想了半天,最终忍不住道:“姐夫你说,想要成事,靠自己好还是靠别人好?”

孙璟瑜一愣,好笑道:“自然是靠自己最好。”

“是啊,可是很多事必须得靠别人才能走的顺利,走的快。”

“那是一定,不是有话说出外靠朋友?不过靠来靠去,其实靠的终究是自己,心长在你身上,你要什么都是你自己决定,谁能左右你?再说,那些个别人,岂能让你靠一生一世?”孙璟瑜说完,若有所思起来,经这一问,他想他可能明白吕秋明的心思了。

吕秋明释然点头:“姐夫说的对。”

孙璟瑜随即继续道:“如此说来,你果真是有意中人?呵呵,既然如此,你何苦为难自己,不如顺着心意行事,往后才能过得如意。”孙璟瑜心中挺感叹,暗道吕秋明这话是多此一问,吕秋明此人,最不喜靠别人。他又如何会为了自己的将来而委屈自己的婚事,那可是长长一辈子。

“姐夫不知道你为何如此心急……乡试还有许久,会试更是如此,你无需焦急,慢慢来,稳紮稳打。你瞧姐夫白白浪费了三年,却买了教训,也不算亏。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呵呵,先把你的亲事定下如何?”

吕秋明微红着脸点头,低声道:“下回再陪姐夫下棋,我先找阿姐去。”

“呵呵,去吧。”

秋娘正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绱鞋,很小很可爱的老虎鞋,在旁边的针线篮子里还放着两件小孩儿的衣裤,柔软的布料,细密的针线,可见秋娘下了不少功夫。这几日精神好便尽干这事儿,缝缝补补了好些小孩物件。每每让孙璟瑜见了,都忍不住勾起嘴角露出期待的笑。

“阿姐还在做鞋子?累不?”吕秋明跑去房里,微笑着递给秋娘一杯茶。

秋娘匆匆喝一口继续绱鞋:“别瞧这小鞋子,可费功夫了。你不是和璟瑜下棋来着?”

吕秋明点头微笑:“散了。”

“哦,你们上午去徐家顺利不?徐老爷可有说你什么?哎,璟瑜说徐老爷很看重你,你也要争气,咱们没有靠山,徐老爷看重你是福气,你要把握。别闷头一个人往前拱,外头的人都不简单,阴损的读书人也不是没有,有个靠山总要安稳点。往后啊你和你姐夫得互相扶持,那我就放心不少了。”

吕秋明乖巧的答应着,眼睛落在秋娘手腕上的银镯上,他记得那是母亲给阿姐的银镯,也是阿姐唯一从吕家带出的饰物,算得上是阿姐唯一的嫁妆。

吕秋明怔怔看了一会,忽而道:“等我拿了廪米换钱,就给阿姐买点漂亮的朱钗银饰。”

秋娘没想到弟弟忽然说这话,不由一愣道:“为啥?你一个月的廪米换的钱又不多,哪需要你给我买什么首饰,我首饰多着是,那钱你自己存着,别忘了你还有乡试会试,得去外头花不少钱。”

吕秋明却坚持道:“我心里有数,到时候阿姐可不要推脱。”

吕秋明恍惚的说着,黯然于自己到了现在谈婚论嫁的时候才骤然想到聘礼与嫁妆这些事,而阿姐的嫁妆,只有那对不大值钱的银手镯,其他什么也没有。

他奋斗的动力,不仅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唯一的亲人,他要成为阿姐的靠山,为她支撑起能支撑的一切。亦如当年,阿姐不顾一切的保护他。

“阿姐我去读书,你别太累了。”

“知道,你好好看书去。对了你何时回李家去?”

“也许后天,也许更迟些。这几日总有不少姐夫的朋友要见。”

“恩那好,你去吧。”秋娘心里叹息,不敢问太多李家女儿的事,怕扰了弟弟读书。

吕秋明想说的事一点没提,或许打心里还在犹豫,现在仍旧寄人篱下的自己,谈婚论嫁是不是太早了些,他还有很多事没有做,能分出去的精力,实在不多。

吕秋明又在孙家住了三四天才回到镇上李家,李家的回春堂如往昔忙碌,吕秋明放下包袱便麻利的干起活来,压根不需要其他人吩咐。

李大夫从百忙中偷偷拿眼打量吕秋明,却是越看越是叹息。

“当归当归,当归没了,谁去后头拿些来。”李家大儿子一边写着方子一边忙碌的大喊,吕秋明放下手里的草药道:“大师兄别急,我去拿。”

“啊哟秋明你已经回来了?”二师兄惊讶道。

“我们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哈哈,秋明回来真好,这样我可以轻松一点。”

“都别说了,赶紧拿当归来。”

吕秋明笑笑,速速跑去后院仓库。

吕秋明拿好当归出来,锁好了仓库门转身往前屋跑,却没走开几步就听到刺耳的女人笑声,那笑声实在没有美感可言,吕秋明一眼扫去见笑声的主人正是镇上有名的王媒婆,人称胖媒婆,身宽体胖,名副其实。

媒婆的旁边是师母李夫人,两人客气的说说笑笑,吕秋明隐约听到胖媒婆说李夫人你家闺女是千里挑一的好姑娘,与陈家小公子最般配不过了,李夫人可要好好替女儿着想。

“我女儿也不小了,我当娘的会认真考虑。养女儿啊,还是早些嫁出去得好。”

“呵呵,那是那是。”

吕秋明缩紧指缝,闷头从枯败的梅树下匆匆走过。

35秋明提亲

一整个下午吕秋明都魂不守舍,麻木的被人推着转,全然没有往日的机灵麻利。诸位师兄都不解吕秋明出了何事,天还早,大师兄倒是体谅的对吕秋明道:“秋明今日才刚回来,是不是路上累到了?不如先去歇息歇息,现在病人少,我们忙得过来。”

吕秋明愧疚的点头,放下活计便跑回院落里,脚步沉重的慢慢朝房间走,路过熟悉的小庭门前不由驻足发呆,只要穿过这道小门,那头便是李嫣然的小院子,这时节里面一定开满了桃花,李嫣然的屋子便藏身在桃花林里,站在外头便能闻到桃花的清香,些许随风散落的花瓣落在吕秋明脚下,让吕秋明心神更加恍惚。

来李家这么多年,虽同住一个屋檐下,见到李嫣然的次数却寥寥可数。到底是闺阁姑娘家,走出院子来尽是李大夫的家丁徒孙,甚至还有偶然停留的病患,诸多的不便。

吕秋明记得第一次见到李嫣然是他刚来的第一个月,某日在院子里忙着晾晒草药,比他早些进来的两个药童却站在一旁指指点点,吕秋明淡淡望着那二人,那二人亦是胆气大,当着吕秋明的面嘲讽他没爹没娘跑来李家白吃白喝云云。初来李家的吕秋明不做任何反击,依旧忙着捣鼓药草,好似没有听到别人的话。谁又知道他心里藏着多少愤怒和失落,但是吕秋明深知寄人篱下就当乖乖的闭上嘴巴,只做事不说话,将所有情绪藏埋着,那样才会错得少,得罪的少。

吕秋明不想自己隐忍着,却有别人替他抱不平。那人正是偶然跑出小院来玩的李嫣然,当时李嫣然不过十岁而已,小个子圆脸蛋煞是可爱。然她白皙的脸却因为两个药童的话而气得发红,直接娇喝二人道:“我要告诉我爹,你们两个坏心眼不适合当大夫,连人家无父无母都拿来笑话,简直丧尽天良,道德败坏。”

两个药童也是头回见李嫣然,但是很快便猜到那是李家小姐,当即吓得白了脸色,哭丧着脸对吕秋明道歉讨饶,随后慌乱逃离。

吕秋明那会心里别提多舒畅,看李嫣然就像看到了小菩萨,越看越顺眼。

李嫣然也没见外,不顾丫鬟的劝阻,直接跑到吕秋明跟前小大人似地安慰:“你莫生气,我已经骂过他们了。娘说爹收了一个很聪明的新徒弟,那一定是你吧?你以后住在我家,我爹娘就是你爹娘,他们很好的,真的很好。”李嫣然蹲在地上说的很正经,一点没觉得自己说的话叫人笑话,什么我爹娘就是你爹娘,那岂不是……

吕秋明暗里震惊,这小姐脑袋还没开窍,胡言乱语得很。

果然旁边的丫鬟涨红了脸色,严厉的拉起李嫣然边走边苦口婆心的训斥:“小姐!话不能乱说呀!夫人说过不让你出院子,你偏要跑出来玩……”

李嫣然挣脱了两下后妥协得回去院子,还一路嘀咕:“你看我要不出院子,那个小哥肯定会被坏心眼的人欺负……”

后来再见面是过年的时候,李夫人真的很好,不但白养他,过年时还给他做了新衣裳新鞋,大年初一还发了红包。

吕秋明当时小孩心性,过年有新衣裳有红包便高兴得很,心里琢磨着这些钱要买几本书,若有多余的能买些笔墨纸笔就更好了。

吕秋明当即拿着钱要出门,巧的是李家夫妇也带着儿女媳妇们浩浩荡荡出门拜年,吕秋明靠在旁边目送他们出去,最后一辆马车里却隐约传来很娇小很熟悉的声音,那是李嫣然在跟李夫人撒娇的抱怨:“娘,女儿以后不要穿红衣裳了,你看看爹那个徒弟穿红衣裳比女儿还好看,讨厌……”

“胡说八道,大过年的就要穿红衣裳才好……”

声音远去,独独留下吕秋明站在院子里瞅着自己的红衣裳,脸色青红交替,好看得很。

当天入夜后李家人回来,吕秋明站在自己窗前,看着他们从马车里下来,最后捕捉到最小巧的身影牵着李夫人的手慢慢往小庭院走,李嫣然的红衣裳在雪地上很耀眼,手腕上的铃铛清脆的作响,和着李嫣然的笑声,悦耳动听。

吕秋明暗暗闷哼,这李家小姐穿红衣裳就是丑!怪别人怎么行,哼。

真正与李嫣然说上话,是第二年的清明时节。

药堂歇假,李家男丁全去了祖坟山祭拜祖宗,李夫人带着媳妇们出外买寒食,李家剩下一些下人,和无处可去的吕秋明。

吕秋明拿着树枝在屋前的泥地上书书写写,不知道李嫣然何时出现在身后,陡然听到李嫣然的声音说:“你的字写得很漂亮,文章也做得好。”

吕秋明一惊,礼貌的收起树枝道:“嫣然小姐过奖了。”

李嫣然却微红了脸,小声道:“喊我小姐就可以……”李嫣然心里怦怦跳,懊恼这吕秋明是个怪胎,府中人都喊她小姐,小姐就小姐啊,干啥这吕秋明非要喊个嫣然小姐……听着就别扭。

李嫣然没等吕秋明再说什么便似着急的走了,躲回院子里半天没出来。

吕秋明却拿着李嫣然落下的一支耳环发愁,为啥两个丫鬟都不见出来,这可怎么好,还是等师母回来交给她算了。

师母还没回来,那李嫣然却已经发现自己落了东西,带着丫鬟跑出来四处寻觅,后来连几个家丁都帮着寻找起来。吕秋明从屋里出来时才发现他们的存在,恍然大悟,忙拿出耳环还给李嫣然,李嫣然感激涕零。回到庭院没出一会,就派丫鬟端着两盘子美味糕点给吕秋明送了去。

吕秋明后来发现,每每在自己偷偷写字时,李嫣然总能冷不丁的冒出来。李嫣然出入庭院的次数似乎越来越多了,吕秋明莫名的觉得很高兴,若是李嫣然一段时间不出来,他心里便似少了什么。

那年寒冬,雪下的很大,院中的寒梅开得尤其得香。

吕秋明每天都要在梅树前驻足欣赏,他最喜欢严冬里的寒梅独放,没有什么花能比梅花更惹人敬爱。

“秋明很喜欢梅花?我瞧你每日都站在这里看。”李嫣然穿着红色棉袄骤然出现,让吕秋明的眼眸不由一亮。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不得不喜爱这样的梅花,嫣然小姐跑出来不怕师母训你?”吕秋明笑着打趣,李嫣然不怕爹不怕兄长,就怕娘。

李嫣然不悦的瞪着眼道:“她出去了,只要你不告状我就没事。”

吕秋明失笑道:“外面冷得很,嫣然小姐还是早点回去为好。”

“……”李嫣然垂头不吭声,深知自己一个女儿家这样实在不妥,但是每次看到吕秋明站在这里就忍不住想出来,哪怕说一句话也可,忍了这么久,今日终于逮住机会过来。

二人都没有动,静静看着梅花,雪花纷纷落下,为二人染上薄薄的一层霜,吕秋明看见李嫣然的发丝都快酝出水来,忙催道:“嫣然小姐你赶紧回去吧,这样你要是病了如何是好?”

李嫣然也感觉到冷,当即犹豫起来。

吕秋明张望左右见无他人,便伸手摘了一枝绽放的梅,匆匆塞进李嫣然手里,道:“这梅花香,你拿去屋里放着……”

李嫣然愣愣拿着梅花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羞红着脸赶紧跑了,这下可走得又快又潇洒。

吕秋明看着李嫣然远去的红色身影,收了收微微湿润的手掌,暗想这要是被师傅师母知道,不晓得会不会打死自己这个登徒子……

“秋明……”李嫣然从庭院里走出来,没想到第一眼就看到吕秋明。李嫣然当即红了眼眶,还当自己是做梦。本以为吕秋明再也不会回来,母亲也在为她的将来做准备,李嫣然心情低落得很,在院里实在待不住才出来,却不想千思万想的人就站在这里。

吕秋明回神,怔怔望着近在眼前的李嫣然,李嫣然比以前瘦了,吕秋明收回目光,正色道:“等我半个月,我来你家提亲。”

李嫣然激动的泣不成声,半个月而已算什么,两年都等了。

吕秋明很快回到孙家找秋娘,直截了当的与秋娘说了终生大事,秋娘又惊又喜,真不知道说什么好。

“亏我每日替你发愁婚事,你倒是又来次闷葫芦,先斩后奏,事后才来找阿姐商量是不?”秋娘不悦的瞪着弟弟,她还在着急弟弟的未来,弟弟却自己做了主,真不像话。

吕秋明尴尬的抓头,颇有点着急道:“你看我都与阿姐说了,阿姐到底怎么想?俗话说婚事大事由父母做主……长兄如父,长姐如母……你要是不同意,我也听你的……”

秋娘闻言嗤笑轻哼:“行啊,你们这是私定终身,阿姐说什么也不会同意,你就乖乖待着吧,过些日子我再给你另寻人家。”

吕秋明听罢不骄不躁:“阿姐说了算。”

“哟,你真就这样放弃?”

“阿姐说什么就是什么,秋明绝不怨谁。”吕秋明正儿八经的作揖。

秋娘瞪着吕秋明,简直哭笑不得。本想威胁一下弟弟,没想到他倒是镇定,一点不上当。

孙璟瑜走进来拍着秋娘的肩膀道:“你们姐弟两都省着点,婚姻大事可不能儿戏,既然说都说好了就赶紧办下,秋娘你没瞧见你弟弟跑来时急的跟什么似地,呵呵,那李家的姑娘俏得很,听说上门提亲的踏破门槛,你们这手脚慢一点,人家李姑娘就跟别人走了。”

“什么跟别人跑了,你说话就不能正经点?既然这样,那选个日子,找个靠谱的媒婆,过几日就去李家纳采问名。”

秋娘说完,吕秋明忙接话道:“日子我已经选好了,媒婆也找了靠谱的,我昨日拿了廪米,换了些钱买了只大雁和礼物。”

秋娘瞠目结舌,孙璟瑜亦是惊诧大笑:“哈哈哈,秋明你可真是,哎,你说你姐现在需要干什么?”

吕秋明红着脸不做声,秋娘叹息:“好吧,你既然都安排好了,那就那样办吧。”

“恩,谢谢阿姐!阿姐,这是我买给你的饰物,你留着戴。”

秋娘见吕秋明买的竟然是金饰,很小巧的一对金水珠耳环,不过吕秋明钱不多,耳环不是足金饰物,仅仅是鎏金而已。即便如此秋娘仍是惊讶不已:“不是叫你别买吗?rǚ.ōm何必为了姐姐花钱,那些钱你自己留着用。”

“呵呵,阿姐喜欢就好。那我先走了,过几日拿了庚帖再来。”吕秋明来去匆匆,秋娘无可奈何。

几日后吕秋明果真拿着庚帖再来,满面春风的模样让秋娘忍俊不禁。

吕秋明指着庚帖道:“阿姐我已经在镇上找人合算过八字,是吉利之相。”

秋娘满意的点头,笑问:“阿姐猜你是不是已经安排好小定的事呢?”

吕秋明脸色一红,嘟囔:“我可没这么急……”

“是吗?”秋娘莞尔。

吕秋明轻咳:“小定的事下个月再办,不急不急。”

“你不急人家李姑娘急,阿姐要是早知道你的事,绝不让你拖累人家姑娘这么久。”

“是我考虑不周……现在过了小礼也算定了,不怕了……小定下个月等我拿了廪米再办。”

“……何必等那么久,小定要送的礼阿姐给你办不行吗?”秋娘有些怒了,只因弟弟太见外,从头到尾竟无一事找她帮忙,连娶媳妇都不肯示弱,事事靠着那点廪米。

吕秋明坚决摇头,反正房里只有姐弟两,吕秋明便直言:“我知道阿姐好心,姐夫也不是小气的人,但这是我自己的亲事,我既无爹无娘自然靠自己,难道阿姐喜欢我依靠别人娶亲,最后欠一堆人情债?阿姐别生气,你即便想帮我,你用的钱全是孙家的,你们不在意,你婆婆一定在意,我不想听她以后拿我计较你。”

吕秋明说的是实话,李氏虽心眼不坏,但是不代表她不爱唠叨。有些话她说的轻飘飘的,听者心里却不好受。这些事吕秋明深有感悟,对李氏也不是不了解。若是阿姐这一胎顺利生个儿子,李氏恐怕很高兴,若是生个女儿,阿姐一定得忍受她的唠叨。他早就决定不再做阿姐的拖油瓶。

“我如今也能赚钱,阿姐就莫操心了。李家待我亲厚,我尽力而为买些礼物,礼薄一点他们不会与我计较。”

秋娘叹气点头,心中很是愧疚。想了会,干脆脱下手腕上的银镯子交给吕秋明:“这镯子给你,你到时送给李家小姐,若是咱们娘还活着,一定会给未来儿媳妇挑件像样的物件,阿姐这里唯独镯子是母亲留下的遗物,送给李家小姐再适合不过了。”

“那怎么行,这是母亲留给阿姐的东西……”吕秋明怔然推脱,脑中自然的想到小时候刚刚与阿姐逃离吕家,姐弟两在外奔波,担惊受怕的阿姐几乎每天都捧着手镯才能入睡,脆弱时便拿着手镯自言自语,独自抹眼泪。那些过去很久的事,吕秋明一直无法忘记。

秋娘微笑:“就因为是娘的东西,所以才要给你未来的媳妇。往后你们互相扶持,开枝散叶,白头偕老。这样九泉下的父母才能安息。”

吕秋明精神一振,坚决道:“阿姐,我一定会和姐夫一起去京城参加会试,参加殿试,

然后衣锦还乡,了却父母心愿。”

秋娘欣慰点头,最亲的两个亲人能在他乡做伴,秋娘放下了一半担心。

不知不觉桃花散去,春天走了,夏天悄悄来临。

一日比一日炎热的天气使得肚子越来越大的秋娘痛苦不堪,沉重的身子每日都如一个考验,为了能顺利的生下孩子,秋娘听从吕秋明和李夫人的吩咐,每日都会抽点时间在后院转悠散步,

吕秋明已经办妥了小定之礼,与李家小姐的婚事就这么定下了,只待几年后博了名声再成亲。正好那时二人也长大了,谈婚论嫁再适合不过。

“璟瑜,这鸡汤给你喝,我吃不了。”秋娘指着绿云方才送来的鸡汤,蹙眉对孙璟瑜道。

孙璟瑜从书里抬头,抹一把额头的汗水:“这几天每天帮你喝汤,娘知道又要骂我抢孩子的吃食了。”

秋娘忍俊不禁道:“养肥了你也好啊,你快喝呀,我是一口都吃不了的,腻得很。”

孙璟瑜叹息,乖乖拿着鸡汤喝了,大热天的喝汤,其实并不享受,相反有点难过。也难怪秋娘喝不下。

“爹又下田去了是不?”秋娘没听到孙铁锤的呼声就知道这闲不下来的公公不会安心午睡,定是跑出去帮着佃户做农活了。

孙璟瑜无奈点头:“恩,三婶家那几块田正忙,爹吃了饭就去了。”

秋娘蹙眉,今年夏天尤其热,已经很久没有下雨了。田地间像个燃烧的火炉子,时常有老人家受不住晕过去,撑不住的从此不再起来,撑得住的也要瘦个几斤肉。孙铁锤上了年纪,却当自己是铁打的,谁家忙都喜欢跑去帮忙,若是热病了,岂不是更麻烦。

秋娘巴巴望着清水里浸着的绿豆汤和西瓜,这些东西她却一口不能吃,也不想孙璟瑜吃多了坏肚子,特别是他刚才喝了荤鸡汤。

“绿云,将这桶子里的绿豆汤和西瓜送去田里给太爷他们吃,别让他们热坏了。”

绿云点头,提着桶子便出去了。

还在喝汤的孙璟瑜急道:“留一碗给我成不?”

“不成,你喝了鸡汤不准再喝冷的。”

“……等你生了,看我怎么收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