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深受宠爱的公主面首君无过失魂落魄地从素竹小楼里走出来,三步一歪,五步一倒,跟喝醉了酒似的,引起了不少过路丫鬟内侍的注意。

君无过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看起来狼狈到了家,也不加掩饰,更不理会那些带着探询和同情的目光,摇摇晃晃,看似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穿过亭台楼阁,路过池沼水榭,打身旁经过的下人越来越少,内宫侍卫也刚刚路过,他抬头一看,自己已经来到了比棋居更偏西北角的一处荒芜了多年的院落中。

“少主。”院中假山背后闪出一名身穿黑衣的男子,低声唤他。

“嗯。”那人敢现身,证明此处暂时是安全的,君无过脸上凄怆的神情慢慢地褪了下去,换成一抹诡谲的微笑,悠然地负手在院子里踱起步来。

黑衣人不明白他高兴什么,只得问:“少主,接下来该怎么办?”

君无过理了理被寒风吹乱的额发,笑眯眯地反问:“怎么办?我不是早就吩咐你们去准备了,照计划进行。”

“可是少主,这样会不会太冒险了?”黑衣人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带着几分焦虑不安,“当初的计划是在您得手之后才进行,可……”

君无过竖起右手食指与中指微微摇晃了下:“就算我失手了,计划也须照常进行、不,或者说,正因为我失手了,所以计划更加必须执行。逸文,回去告诉你师父,这次的行动务必要按照我给他的密函上说的去做,务必要滴水不漏,务必要无懈可击。”

那黑衣人更急了:“少主,您这是拿自己的生命在开玩笑啊,万一计划进行之中有一丁点疏忽,被他们察觉到我们的真实意图,您随时会没命的!”

君无过听了他的话,不但不担心,反而笑了出来,转过半个头,问:“你不信我的计?”

黑衣人用力点头:“信!可是那个和尚实在是诡计多端,每一次都坏我们好事,属下实在是不敢用少主的生命去赌这一局。少主,还能不能有别的法子?或者,现在抽身也还来得及,属下和师父无论何时都会跟随少主左右,以少主国人的谋略与胆识,假以时日,何愁不能摆脱那人的钳制,鲲鹏展翅……”

话还没说完,一道凌厉的掌风扑面而来,黑衣人立即向后翻了个空心跟斗退避开,落地时难以置信地道:“少主!”

“逸文,我一直当你是个可塑之才,可我没想到你会说出这等没出息的话来!”君无过怒眼圆瞪,一挥袖子,便是一道骤风卷起满地的落叶簌簌飞舞,“我们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为的是什么?难道要因为一个无名妖僧就偃旗息鼓,未战而败?记住,我的脑袋里没有认输这个词,你若胆小怕死,趁现在滚出我的视线!”

黑衣人一张黑纱蒙着大半的脸,唯余一双眼中泛着凄清的光,他不敢再劝,只单膝跪下,深切地道:“属下的命是少主的,只要少主一句话,属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何言畏死!”

君无过冷冷地点头道:“我不会要你的命,但你记住,我不屑于栽培贪生怕死之辈,你要想跟着我,就拿出点男人的硬气来,别让我看不起你。”

“是。”黑衣人忍着心中悲痛,抱拳应了声,便又藏回了暗处。

君无过离开后的素竹小楼内,丫鬟们服侍沉水更衣完毕,乐非笙才笑得一脸不怀好意地进门来:“公主不是一向很宠他吗,怎么舍得发这么大脾气?”

“我不喜欢不听话的人。”沉水端着一碗燕窝薏仁粥轻轻搅着,错过了早饭的她现在饿得一点力气也没有,话语中还听得出未消净的火气。

“是吗?”乐非笙在她对面坐下,“可我看宫里没有人比不苦大师更不听话了,公主好像还特别青睐他,为什么呢?”

沉水喝粥的勺子顿了下,认真地盯着他:“先生不会只是来看笑话顺带嘲讽我的吧?”

乐非笙笑着摇头:“当然不是。”说着抽出斜插在腰后的一管洞箫,又从怀里掏出一张沾满了污渍的纸,展开来铺平在桌上,沉水被那上头不知什么留下的乌黑油腻的印记给恶心到了,下意识往后退了退:“这是何物?”

“是一张简单的箫谱,”乐非笙一指在纸面上叩打,“这些圈就表示箫孔,中间有一道斜杠的就表示用手指按住,写的人应该不懂乐,但是记忆力极好,否则很难将整首曲子默写下来。”

说完,手把箫身,薄唇凑近顶端的气口,悠悠地吹奏起来。

沉水于是一边喝粥一边安静地听。

箫曲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也完全赶不上乐非笙之前给她听的望海潮和惜今朝,只是其中难得地有一股缥缈的思乡之愁,不像思人那么痛彻心扉,而是一种蓦然回首物是人非,近乡情怯的哀伤,沉水从前在龙涯的庆功宴上听过戍边曲度关山,其中的感情十分相似。

曲子很短,一碗粥还没喝完就歇了,沉水点点头:“很好听,这首曲子叫什么?”

乐非笙掏出帕子擦拭洞箫,边回答道:“没有名字,是我早晨出宫去闲逛,无意间在路边听到一个老乞丐吹的,我给他钱,他就把乐谱给我了,反正他也早就烂熟于心了。”

真是高手在民间啊,沉水笑起来,道:“既然没有名字,我给它取个名字,就叫……久别离,久别故里今日归,人人不同事事非,犹记驿亭饮乡土,杨柳折节南燕飞。”

乐非笙笑出来,问:“公主自己作的诗?想不到公主也能体会得出背井离乡的苦恨,可见不苦大师悉心教化,很是用功啊。”

“和他有什么关系,”沉水翻了个白眼,“不是我作的,是……”

……是谁?

“那是谁作的?虽有些不合平仄,但也拙朴有趣。”

……是谁作的,是谁呢?为何只记得诗句,却记不起是何人所作?

脑中又是那久违的晕眩和朦胧感,残破的记忆缺失了关键的一块,翻遍了也找不出那人的名字。沉水一手按住了眉心,低喘道:“我不记得了……我忘记了一些事,怎么也想不起来……”

“人总是要忘记过去,才能活下去。”乐非笙悠哉地擦拭着洞箫,对她突然表现出来的身体不适无动于衷。

这时,含光在门外禀告:“公主,贺统领求见。”沉水用力揉了揉太阳穴,让自己清醒一些,应道:“知道了,请他在二楼稍等。”含光退下后,沉水又道:“我现在要去见贺再起,先生是先回去,还是在这儿等我回来?”

乐非笙握着洞箫摊了下手:“我也一起下去怎么样?贺统领来找你说的事,说不定我可以帮得上忙。”

沉水看了他片刻,起身道:“那请先生在三楼稍等,若是有疑问,我会随时让含光上来请你。”乐非笙怡然点头:“给我来一盏梅子茶,要热的。”

连日来,贺再起都在追查六名侍卫被杀的大案子,但都没能找到什么决定性的证据,凶手十分狡猾而且出手很快很准,几乎没有惊动什么人,加之安庆坊本来就少人居住,问遍了也找不到什么新线索。

不过他既然擦着吃饭的点儿来,证明应该是有大发现,沉水下到二楼,发现屋里除了贺再起,还有一个穿着普通禁军制服的半大孩子,心下大奇,贺再起从来都是一个人来,今天怎么会还带了个人?

“公主!”贺再起坐在椅子里,一见她来了就立刻上前行礼,“有不得了的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