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水一跨进琴舍的内堂,便看到乐非笙和天逍面对面坐在罗汉**,点着一炉龙脑,相谈甚欢,先是惊讶,接着杏眼一瞪,没好气地道:“你竟跑这儿来了,害得我好找。”

“找我?”天逍立刻满脸雀跃。

“刚去碧鸢宫翻遍了也不见你人,现不找你,我找先生。”

乐非笙却十分不给面子地打了个呵欠:“不巧,我困了,想睡个午觉,伺候不了公主,公主改日再来吧。”

沉水脸一黑,天逍忙小心翼翼地建议道:“要不你们一起睡,我改日再来?”“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一边是说话不留阴德的舌毒乐师,一边是蹬鼻子就上脸的好色和尚,凑在一起,那不得把自己气死?沉水深深吸了一口气,恶狠狠地朝天逍招呼:“你跟我走,别打扰先生午睡。”

天逍只得可怜巴巴地蹭下地,一瘸一拐地跟在后头。

乐非笙遥遥做了个送佛的手势,一脚踢开矮几,舒展着筋骨躺下去呼呼大睡了。

尽管一路上天逍走尽量让自己走得自然一些,可受伤了就是受伤了,脚步快不起来,从琴舍到碧鸢宫不长的一段路足足走了一袋烟的功夫,好容易挨到前厅里,他一屁股坐在椅子里,再也不想动了。

“你腿怎么了?”沉水并不是没发现端倪,一路上没问,只是怕他不愿意被别人知道,于是到了碧鸢宫才开的口。

天逍摆摆手示意她不用管,整个人怏在椅子里,有气无力地问:“你找我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沉水翻个白眼,走到他面前,抬了抬下巴,“裤腿卷起来我看看。”

“不用了,真的没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沉水抬起一脚,直接踩在他膝盖上,天逍顿时发出了鬼哭狼嚎一般的惨叫,抓着她的脚踝想丢开,又怕害她摔了,只好一边倒抽凉气,一边哀求:“我卷还不成吗?哎呀呀呀轻点轻点!”

“这还差不多。”沉水又狠狠地踩了一脚,才勉为其难地放过了他。

可当天逍将一边裤腿卷起来,露出又红又肿还往外渗着血丝的膝盖,她顿时懊悔不已,嗫嚅着问:“这……这是怎么了?对不起,我以为你只是摔伤了……”

天逍把两个红肿的膝盖都晾在空气里,用手扇了扇,感觉不那么痛了,才说:“你师父肯定是故意的,我问他军队里一般怎么处置犯了错的将士,他说跪磨刀石,我以为罚跪比挨棍子容易多了,谁知道这不知道哪个天杀的想出来的馊主意,比挨棍子还要受罪啊!”

“不许说师父坏话,是你自己要问他的,他回答了你又说他故意的,哪有你这种人。”虽说那一对肿得红亮的膝盖触目惊心,听到他指责龙涯,沉水还是不高兴地反驳起来。

天逍抬头看她一眼,又专心地给膝盖扇凉:“是是是,我永远都是活该的,你师父神一样的男人,品德高尚,人格完美,怎么会和我过不去,是我和他过不去,自讨苦吃自找罪受,行了吧?”

“你就不能好好说话?”沉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有药箱吗?我去拿点药酒给你擦擦。”

即使是搬到了碧鸢宫这么大的地方,天逍也还是坚持不要人伺候,除了司膳监每天派人送来斋饭,早晚有内侍来倒马桶外,其他大小事宜均是他一力完成,沉水按照他的指点打开柜子找到了药箱,抱出来时不慎挂到一旁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扯落出一个大红色的锦囊,“啪”的一下落在了地上。

绣着富贵花开纹样的锦囊?还是大红色?他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东西,沉水弯腰捡了起来,在手中翻看了看,感觉里面有一块硬邦邦凉冰冰的东西,便按捺不住好奇心,取出来看,竟是一块温润碧绿的玉佩,上面还用隶书刻着一个逍字,显然就是他的东西不会错。

只有玉佩,没有绳结也没有璎珞坠子,可见他从不戴,自己也确实没见他佩过这些首饰,那这玉佩该怎么解释好?

“找到了吗?”天逍的声音隔着中庭传过来。

“找到了找到了,等会儿!”

沉水手忙脚乱地把玉佩锦囊放回原处,抱着药箱跑回前厅。

有刚才那一脚的前车之鉴,天逍实在不敢劳驾她做这上药的事,就自己用药棉蘸了药酒,一边涂一边问:“现在可以说了吧,找我究竟何事?”

“其实还是昨天那桩案子,我早晨又去了司刑监,问是谁接手继续查,”沉水帮不上忙,便抱着药箱坐在一旁的椅子里,“结果他们告诉我此事已由师父接管,还特别叮嘱过他们,对我什么都不许说。”

天逍头也不抬地道:“你还小嘛,有些轻重缓急你不懂,放着让他去做就是了。”

沉水抬脚便照着他小腿上踹过去:“你的狗嘴里就吐不出象牙!我知道自己其实什么也做不成,可是师父也没有必要这样吧,简直就像是……”

“防着你。”天逍善解人意地替她补上了。

沉水趴在药箱盖子上闷闷不乐地道:“你又知道了。”

天逍笑了笑,擦干净手上的药酒,歪过身子凑近她,小声说:“其实昨天呢,我说了点谎,天底下根本没有什么无色无味杀人不见血的毒药,解家用的七步倒有一股很浓的桂花酒的香味,一闻就闻出来了。”

“诶?”

看她露出吃惊的表情,天逍又嘿嘿地笑了几声,神秘兮兮地说:“这秘密一般人我不告诉他,过去但凡见识过攒丝针的,都已经死了,七步倒的酒味若是放在通风好的野外,吹上半天就散光了,可你我都是险些被暗算的人,那一瞬间,你闻到过桂花酒的味道么?”

沉水想了想,摇头:“不曾闻到过。”天逍一合掌:“所以嫁祸解家、借以扳倒破落王爷的人,其实根本也不知道七步倒的特性,只是买通了仵作照着他的话去说而已,在刺客裤脚边儿上找到的那截虫草就更不必说了,明眼人一看就能识破那是伪造的证据,要放也该放水煎过后的药渣才是,那仵作不太聪明,露馅了。”

明眼人一看就能识破……沉水有点郁闷,可又不得不承认自己当时确实没想太多,注意力全放在了会意寻点幽是否真的有暗卫的问题上。

幸亏有天逍在,发现了破绽,要不自己和贺再起可能都会上当受骗。

不过……“这和师父防着我有关系?”沉水不无怀疑地问。

天逍抿着唇想了下,恳切地道:“有,不过关系不大。”在沉水企图搬起药箱砸死他的一刻眼疾手快将她按住,“听我说完,现在我们都知道这是一场不怎么高明的嫁祸了对吧?而且之前我们都忽略了一点,杀绛珠姑娘和杀仵作的人用的都是银针,可是和那天刺杀你的人用的又不一样,你说这是为什么?”

“因为……”沉水被他制住,很不服气地只好继续趴在药箱上,撇着嘴道,“因为不是同一伙儿人做的呗。”

“对,同一伙儿人不会特意去准备两套本质上一样的暗器,唯一的解释就是明暗两重刺客不是一伙的,明着刺杀你的不慎失手,被我给杀了,本来已经毫无用处,结果有人收买了仵作,他又成了可以扳倒破落王爷的筹码,你不觉得有点似曾相识?”

的确,和名单事件简直是一模一样,自己打乱了对方的步调,本以为化解了一场危机,谁想到被吃掉的子竟然还能翻身,中计不可怕,可怕的是中连环计,自以为安全了,其实还有更可怕的后招。

沉水不禁呼吸加快了频率,上一次嫁祸乐非笙,这一次嫁祸寻点幽,那岂不是说……做这些事的人,是君无过?

不,不可能!他不会做出这种事来的,他早已是一人独宠,即使乐非笙和寻点幽先后到来,抢走的也不过是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分量,对他构不成威胁,若真是吃醋要算计人,该被算计的,不正是眼前这个狗皮膏药一样黏上自己就不松开的臭和尚吗?

“龙涯之所以要求司刑监的人对你保密,”狗皮膏药用手指叩了扣药箱盖儿,将她的神思拉回来,“我想只有一种可能,他也发现了这些交错复杂的事件中其实有不止一个谋划者,而其中一个,很可能还是他认识、熟悉,甚至是需要保护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