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睁眼时,天已经全黑了,沉水稍微挪了挪身子,觉得胸口也没有先前那么闷了,正要起身,肩头就被人轻轻按住:“别急着起来,云姑娘说你这次受伤气血两亏,贸然起身可能会头晕,慢慢来,我扶你。”

沉水先是一惊,自己榻边怎会不声不响有个人,接着又笑自己大惊小怪了,睡下去之前君无过说过会守着,自己不醒,他当然也就一直陪着了。

君无过动作轻柔地扶她起身,又给她垫好了靠枕,这才又复握起她的手,问:“睡了一觉有没有好些?”

“你……”看看天色,自己这一觉睡了少说有四个时辰,君无过就这么坐在榻边陪着,守着,并且丝毫没有因为她睡得久了,而在话语中有任何不耐烦的情绪,仍然是那么温柔,沉水心中一动,手指摩挲着他的手背,轻声问,“你吃过晚饭了吗?”

君无过笑着摇摇头:“含光端了饭菜来问过我,我说不饿,加上也怕碗著磕碰吵醒了你,就让她端走了。”

素竹小楼的四个丫鬟俱是含字头,取光风霁月之名,含光便是这公主阁的大丫鬟,当初这四人还是她亲自选的,在那一群丫鬟中,她相中了四个面黄肌瘦的丫头,一看就知是穷苦人家养不起才送来的,便希望她们跟着自己能过得好些。

“那你一定饿坏了,快回去吃点东西的,休息休息吧。”沉水道。

“你睡了一下午,难道不饿?”君无过一手拉着她,一手轻捋着她的鬓发,笑道,“我去叫含光热了饭菜送过来,不看着你吃点东西下去,心里始终放不下。”

沉水几乎就要溺毙在他的款款柔情之中,但心中的疙瘩不解开,她就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份体贴,因为叛徒的名字虽是忘了,背叛的滋味却是烙在了心头,使她无法安宁。

但要她开口说不,似乎又太伤君无过的心了,毕竟眼下他是好是坏,还无从推断。

幸好君无过是个极有眼色的人,沉水只是沉默了这短短一瞬,他便自觉地意会到了,笑着自铺台阶下:“你定是心疼我在这坐了许久,怕我明明已经累了却还强打精神陪你,我的水儿向来都是这般柔软心肠,只会替旁人着想,却不爱惜自己。”

“那我答应你,会好好吃饭,会爱惜自己,你可以放心回去休息了吗?”沉水便顺着他的台阶下了一步,也笑着抱了抱他。

君无过含笑点头,又无限温柔地吻了吻她的手背,说:“我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一会儿丫鬟送来饭菜一定要多吃一些,身子才会好得快。”

沉水轻轻闭了闭眼,看着他一脸不舍地放开自己的手离去,心中怅然。

真希望这一切都是真的,真怕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他对自己的好,就像一个永远也不舍得醒来的梦,如果有一天发现这都是别有用心的演戏,那该如何是好?

“你可千万不要是那个背叛了我的人啊……”沉水怃然长叹。

在她发呆的这一会儿,侧窗外忽然传来异样的响动,要在过去,自己卧病在床,遇到情况定会先叫丫鬟们去看个究竟,但如今的她,任何人也信不过,只能掀开被子亲自下床去窗边查看。

就在她屏住呼吸,一步步迈出,就快要走到窗边时,窗外猛地伸出了一只手,攀住了窗框。

沉水差点惊叫出来,刚才还以为自己是疑神疑鬼了,素竹小楼建在湖中,四面都是水,怎会有人上得来,谁知竟真的被人夜袭了!

“嘿咻!”扒在窗框上的手一用力,一颗光亮的脑袋随之出现在窗外,远处的灯光侧打在他棱角分明,眉飞色舞的脸上,丝毫看不出有半点半夜爬姑娘家窗子的罪恶感。

沉水一天之内两次被他离经叛道的言行惊得瞠目结舌,指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

素竹小楼四壁都是光滑的竹筒,不苦和尚两条胳膊费劲儿地扒在窗框上,脚下借不到力,整个身子悬在半空中晃荡,咧开一嘴大白牙,笑嘻嘻地道:“公主可喜欢这个惊喜?”

“你!”沉水气得差点笑出来,“你怎么爬上来的!不对,你为何要爬窗子上来?”问完仍觉得不对,又说不出是哪里违和。

不苦和尚咸鱼般挂在窗外,反问:“公主问东问西,唯独不问贫僧为何大半夜的来找你,莫非……公主早已等候多时?”

沉水怒道:“胡说八道!我才刚醒没一会儿,谁有那闲工夫等你!”

不苦和尚立刻从善如流地改口:“这么说贫僧来得正是时候,看来贫僧与公主早已心灵相通,无需言语也能有这般默契,阿弥陀佛,幸哉幸哉!”

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沉水气得磨牙,只得绕开话题,不让他口头上占自己便宜:“来得正好,白天我有话还没问完呢。”

“公主请问,贫僧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以章恋慕之真心。”不苦和尚面带微笑,轻佻的话信手拈来,天衣无缝。

沉水和他隔了三步不到,定定地直视着他的眼,问:“你白天说自己是三国赫赫有名的游方僧,敢问,三国何指?”

三年前的这个时候,华国与祥国、夏国、瑞国各据一方,祥国女帝玉寰舒尚在率军亲征,结果尚未明,除了自己,怎会有其他人知道后世只有三国?

这个自称不苦的色和尚,究竟是什么来头?莫非竟有预知之能?

“原来是指这个,”不苦和尚笑了声,歪头看着她,“华国的东照陛下早年欠下了风流债,如今寰舒陛下既是铁了心要讨回来,往后华国当然是不复存在了,贫僧此言,不过是借机恭维未来的丈母娘,何过之有?”

说谎!华国虽不尚武,但幅员辽阔,兵强马壮,任何人都认为玉寰舒此战必败,就连龙涯,当年也不看好这场战争,谁会用这种不靠谱的方式讨好未来的丈母娘?

不对,什么未来的丈母娘,自己没骂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倒蹬鼻子上脸,先攀起了亲家?

沉水脸色阴沉,紧抿着唇不搭腔了。

她每说一句话,这色和尚总能找到契机调戏自己,还偏偏说得有头有理,一本正经,让自己无话反驳。

难道自己堂堂一个公主,就要被这么一个不守清规戒律的家伙反复占便宜?别说她还要过上个把月才及笄,行成人之礼,现在一个清白白的姑娘,哪容得他揩油,就算是后来她四处收养面首,也只有她占人便宜的份,哪轮得到人占她的便宜?

她认真地端详对面那张脸,试图从上面找到一星半点熟悉的痕迹,但都是徒劳无功,这个和尚的面容英俊惹眼,以自己过去爱美之心,如果曾经见过,哪怕只是一面,也绝不会不记得,可她偏偏就是完全想不起来,这个人的五官,没有一样让她觉得眼熟。

“阿弥陀佛,”沉默之中,不苦和尚宣了声佛号,叹道,“美丑俱是法相,公主若为贫僧的美色所沉醉痴迷,实在是贫僧的罪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