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暗淡,繁星璀璨,庆春殿上还在歌舞升平,女帝却已领着刚刚册封的储君先行离席,来到了后殿的休息处。

玉寰舒喝了几杯酒,此刻阵阵头晕,脚步也有些虚浮,被沉水和丫鬟掺到榻上躺着歇息。她素来酒量很好,今日却醉得这么快,沉水猜想她定是有心事,便接过了丫鬟递来的醒酒汤,然后将人都打发到院子里去,自己陪着娘。

醒酒的汤原始给沉水自己备着的,她一向浅酌,年宴不能不喝酒,所以每年司膳监都会准备醒酒汤送过来,用棉被包着保温,等她退席了来喝。

往年都是她躺在榻上哼哼唧唧喊头疼,娘在榻边喂汤,今年却掉了个个儿,沉水还清醒着,玉寰舒却柳眉紧皱,像是十分不舒服。

“娘,来,把汤喝了,会好受一些。”沉水试了试温度,觉得可以喝了,就舀了一小勺喂过去。

玉寰舒半倚在软垫上,张口喝进去,沉水正要喂第二勺,她忽地喉咙里咕一声,伏向榻边一阵干呕,沉水不防,手里的醒酒汤被她撞得洒了一身,却顾不得,忙着去扶玉寰舒:“娘!您怎么了,最近怎么总是见你吐,难道一直没有召御医来看看吗?”

“不要紧……”玉寰舒干呕几声,只吐出些汤水,之前在宴席上她就没怎么吃下东西,当然吐不出来。

“娘,您这样子让女儿很担心啊,身子不舒服怎么能硬撑呢?”沉水心疼地用帕子替她擦掉嘴角的污渍,又扶她躺回去,“我去叫人再送一份醒酒汤来。”

玉寰舒轻轻握住她的手腕:“不必了,娘没事。来,沉水,你坐下,陪娘说说话,娘有些话一直想对你说。”

沉水无计,只得坐回原处,握着娘的手:“您说吧。”

后殿不大,点着两盏龙凤呈祥的宫灯,玉寰舒半在榻上,双眼不知望向了何处,微微一笑,嘴角便浮现出浅浅的法令纹:“有些事娘没想瞒着你,也知道终瞒不过你。其实娘之前对你说,率军攻打华国,是为了报华国帝君当年的羞辱之仇,并不是真心话。”

沉水沉默不语,这一点,几个月前和天逍说起时就已经知道了。

“娘执意要御驾亲征,其实就是为了去见你爹最后一面,娘当初和他在一起,是表露过身份的,娘那时候年轻,也见过不少英俊潇洒、风度翩翩的男子,但没有一个能像你爹那样,令我神魂颠倒,无法罢手。我告诉他我是祥国的公主,问他愿不愿意做我的驸马,跟我回王都,从此鸳鸯比翼,富贵荣华享受不尽。”

玉寰舒苦笑了一下:“可是他拒绝了,他说他是家中独子,家财万贯富可敌国,根本不稀罕做什么驸马,问我愿不愿意随他回华国,做他的妻子。”

沉水抚着娘的手背没有说话,心中却是亮堂的,富贵荣华能几时,对方一定是觉得做驸马太冒险,万一将来妻子坐不上皇位,不定就得一起死,到时候就成一对鬼鸳鸯,若是无后顾之忧倒也罢了,可他偏偏是独子,他同意,家里爹娘也不会同意的。

“你外公入宫时身份寒微,娘更是受尽了旁人的白眼,从小便立下誓言,一定要为爹爹争口气,坐上这女帝之位,于是娘也拒绝了他,”玉寰舒看向女儿,目光温柔得似乎能流出水来,“你爹临走时问了我一句话,他问我,权力和地位真的那么重要吗,你一定要摘到最高的金枝才肯罢休吗?我说……是的。”

“我当年负气逃离王宫,就是不想再受人冷嘲热讽,起点低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上进心,我告诉他,我毕生的理想就是做祥国的女帝,一统江山,再无人敢对我不敬。你爹很难过,他说如果我向你保证,我会考取功名,让你做一等诰命夫人,同样无限风光,你愿不愿意放弃争夺帝位,与我长相厮守?”

沉水喃喃道:“祥国的女人从来不屑于依靠男人获得荣耀,一等诰命夫人如何能与女帝之位相提并论,更何况华国的男人三妻四妾,夫人之位,又能做得了几年?”

玉寰舒笑了,点点头:“不错,当年娘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最后与你爹不欢而散。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娘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我担心的事,其实也正是你爹所担心的,华国的男人也不屑于在妻子背后吃软饭,驸马之位怎能与华国首富相提并论,更何况祥国女帝历来有数不清的男妃,就算做了男后,也照样会失宠,独老碧鸢宫。”

“我们都不甘于做对方的千万分之一,于是注定走不到一起,时隔十六年,我又见到他,他已是强弩之末,我问他愿不愿意跟我回去,做碧鸢宫之主,我唯一的男人,但他……仍然拒绝了,他拔出我当年送他的剑,自尽了。”

沉水惊呼一声,尽管早有此猜想,但是真的听到这个噩耗,仍然让她不寒而栗。

自己的爹爹……真的死了,死在了娘的眼前,只因不肯低下高贵的头,他宁愿选择死!

这般气节,让沉水情不自禁想起了寻点幽,他也是个宁死不肯屈服的硬骨头,想必华国的男子都是这样,可杀,不可辱,即使是再深的感情,也不能令他们妥协。

不知该说他们高风亮节,还是死要面子。

玉寰舒忽然笑了,拉过女儿的手放在心口处:“娘总是做梦梦到你爹死的样子,有好几次,娘恨不得抛下一切,下黄泉去陪他……”“娘!”沉水被她的话吓出一身冷汗,用力抓住她的肩,“娘,人死不能复生,您千万不能想不开啊!”

就在这时,不知何处传来了“呜呜呜”的声响,好像有某种危险正在逼近,沉水茫然四顾,不知所以,玉寰舒侧头看圆桌,只见上头的宫灯颤抖不止,连带着烛火也摇曳不休。她猛然反应过来,奋力大喊:“快跑!地震了!”

沉水被她大力推开,一个踉跄摔坐在地上,她从未见过地震,此时只觉满心恐惧,听那“呜呜”声越发明显,房梁也嘎吱作响,全然不知该如何是好。玉寰舒身体不舒服,却硬撑着爬下榻,拖着女儿就向外跑。

大地的震颤开始越来越清晰,装饰用的瓷瓶落地锵然摔碎,多宝格上的大小饰物也被震得纷纷滑落,沉水被这光景吓得腿软,反而要玉寰舒奋力架着她才能动,母女二人在一声高过一声的惊呼声中跌跌撞撞冲出后殿,穿过中庭,刚迈出前殿,庆春殿门梁上的大匾就嘎吱一声落了下来。

沉水是被拖着走的,正好看见匾落下,尖叫一声:“娘快闪开!”便将她用力推向一旁,自己则躲闪不及,眼看就要被砸得头破血流,横里突然飞出一个人,飞腿将木匾踹成了两半,爆向两旁,碎木屑撒了沉水一身。

“沉水,没事吧!”天逍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赶到,险而又险地救了她一命,然后立刻蹲下询问她是否无恙。

沉水是真被吓惨了,不过还保留着一丝丝的冷静,哆嗦道:“没、没事,我娘……”转头一看,刚才被自己推开的玉寰舒竟然倒在台阶上,身下流出一大滩血,顿时脸最后一丝冷静也吓飞了,“娘!”

房屋还在发出可怕的嘎吱声,二人手忙脚乱爬过去,沉水将娘扶起来靠在怀里,急切地问:“娘!您怎么了,哪儿受伤了?怎么会流这么多血?”

“水儿……不要慌,”玉寰舒痛得嘴唇发白,却依然镇定,“找个安全的地方……把我放下,然后去请……赵大人……”

沉水立即点头:“好!我知道了!天逍,你帮我把娘送到安全的地方去,我这就去找赵大人!”刚要跑,又被玉寰舒拽住了,她飞快地低声说:“不要让解忧知道。”沉水一愣,她又催促:“快去!”

等到一切平息下来已经是一个时辰以后的事了,在除夕夜突如其来的地震让整个王都都陷入了恐慌之中,宫中尚好,只是摔烂了些瓷器,人们争相逃命时候偶尔小的擦伤摔伤,都不要紧,城中却是问题严重,不少年久失修的民宅垮塌,压死压伤不在少数,贺再起连夜入宫禀报,让本已经憔悴到极点的沉水更加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