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冬腊月的邺城北宫静里透着一股淡淡的落寞,白皑皑的雪盖得深后,只是轻轻一脚,便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

高湛慵懒地握在那里批阅着条陈,他乌黑的头发垂在肩上,潮湿而散发着一股幽香,转而将手里的条陈扔下,这些个东西,来来回回就说那么几件事情,北边突厥怎么样啦,西边周国怎么样啦,南国那边的情况又是如何啦……

外面的雪下得正大,他赤着脚走在金色的地面上,宫人忙取了鞋子捧着跪在他面前:“陛下……”他不理会,径自走向窗边,开了一扇窗户,冷冷的寒风立刻夺窗而入,吹起他落在胸前的一缕长发。

高湛迎着风不动,这种冷冷凉凉的温度冻得人清醒。

略略算了一下日子,唇角漾起一丝微笑,那个孩子真是出落得同她母亲越来越像。

他转过身时,打了一个喷嚏,宫人赶忙在后面关了窗户。回到卧榻上继续卧在那里,揉了揉太阳穴,自觉有些昏昏然,鼻间掠过一阵香气,不知道是刚才窗外飘进来的梅花香还是之前喝的酒香。

也是飘雪,也是落梅。

那是茹茹公主死了的第二年,他同孝瑜从晋阳回齐王府看望大哥。那女子站在梅树下,转首回眸的一刹那,真是应了风华绝代四个字,他觉得不好意思,忙同孝瑜说了些别的话题,不敢再看那个女子。

站在她身旁的男子牵着她的手过来,他认得他,睿王府的王爷,和大哥私交甚好。

“夫信,这个是高大将军的长子,高孝瑜。”孝瑜笑笑,少年的眉眼之间的和气把握地刚刚好。

“这个是……”

“我是大哥的九弟,高湛,与孝瑜同岁。”他浅笑,盈盈一双上挑的凤眼格外好看。

那女子点头,亦是笑。

此后他常常借口去大哥府上,偶尔碰上几次,心下便是欢喜,后来晓得她成亲,一时心急,竟拉了她的手,说出一句:“姐姐莫嫁”逗笑了一屋子的人,她也跟着笑,牵着他的手:“阿湛,以后呀,你想姐姐了,可以常去睿王府上玩。”

他咬着唇点头,又看看站在她身旁的男子,倒也是好。

他没有去过睿王府,在听说姐姐有小孩的时候,他在长广王府的树上系了九十九条金丝带,许愿他们母子平安。

他再去睿王府时,早已是物是人非,哪里还能寻得到她的踪影?大哥的家宴上他看到那个小女孩,长的真是讨人喜爱,尤其是那一双眼睛,同她,如出一辙。

他又回到以前的样子,不笑不怒,不喜不伤……

那么短的时间,仿佛只是一个梦的功夫。他起身,披了狐裘,给宫人要了九十九条金丝带,在华林园的梅树下一一系上,颔首,许愿,她们母子平安。

因为高演刚刚病故,娄太后又过度忧伤,病卧在床,邺城皇宫里除了高湛登基的时候大赦天下,摆了一次宴,就再也没有庆贺过,所以就是年宴,也在娄太后的意思下,一律从简。

广宁王府里,书房的雕花长案上,饱含笔墨的笔尖在素纸上轻轻落下,笔走龙蛇,行过之处皆如行云流水一般,一连好几个月,孝珩都在写着同样的字迹——三都赋,写完便扔,如此循环,似乎是再也不满意,当年那一卷三都赋不见得比这些好,却是再也写不出来。

孝瑜来找他时,见到满满的一篓废纸团,心下好奇,二弟的书画向来好得很,怎么会有这么多败笔,想着,便朝那纸篓伸过手去。

孝珩眼尖手快,一下子就抓住了孝瑜的手:“大哥,都是些废弃了的字画,有什么好看。”

孝瑜眼睛里含了笑意,把孝珩眼里透出来的心虚看了个干净:“若是孝琬扔的字画,我才懒得捡,偏偏是孝珩,我们家的大才子,自然是好奇什么样的书画能让你有这么多败笔。”手上力道又加几分。

孝珩见拦不住,便放开了手。

被捏皱了的纸团终于缓缓展开,多好的一卷三都赋,孝瑜感慨,又展开了几个纸团,没想到皆是三都赋的字迹,每一卷都是极好的行笔书法,他心下正纳闷,猛然想起父王在世是的一场家宴,那时候,孝珩拿出来的好像就是一卷三都赋,后来……他皱着眉想了想,嘴角勾了一抹淡笑,后来那卷三都赋送给了一个小姑娘。

“孝珩,这三都赋似曾相识啊。”孝瑜晃了晃手里的墨迹。

孝珩自己也知道大哥记性好,脑子又好使,自然是瞒不过他,便也笑笑:“不过是想到了往事,大哥不要笑我。”

“怎么说的这么凄然,孝珩,这可不像你。”孝瑜笑道。

孝珩便将济南王府的事情一一同他讲了,最后笑笑:“大哥,我一直以为她同长恭在一起不过是因为他们相识得早些,可是现在才知道,就是我比长恭早些认识她,她最后选择的还会是长恭。”

孝瑜停下敲打桌子的手指:“何以见得?”

“长恭心地柔软,见不得身边的人受一点伤害,而我,生来便是凉薄。”他低语。

孝瑜摇摇头:“长恭……我倒是希望他凉薄一些,孝珩,生在皇家,不要对任何人动用太多的感情,哪怕是至亲,有时候,他们觉得是被我们的凉薄伤了心,总有一天,他们会知道恰恰是这凉薄,才能将他们更多的悲伤保管地好,不让它们在某个离别的时刻崩溃而出。”,言罢,他低头浅浅一笑,正雪,我的本意你可会懂?如今我明知这种好日后会惹得你伤心,可还要与你,你收下,是幸或不幸?

孝珩听得有些懵懂,而后细细想想,也只是笑着点头称是。他将书桌上那卷未写完的三都赋收了起来,这是最后一次写这卷字了,以后竹兰梅松,亭台楼榭,唯独这三都赋便从此绝笔......他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清秀的眉宇渐渐舒展,落到眼角眉梢处的只剩下温温和和的笑意,只希望有一天,你再看它时,能够看懂二哥的凉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