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师父依旧没有跟他发火,只在当天晚上给他拿来一块记录功法的玉简和两瓶辟谷丹,丢下一句:“什么时候筑基什么时候出去!”然后便关上石室的石门,转身离开。

他担心嬷嬷,可以他的力气却无法打开石室的石门,就算用上灵力也一样无可奈何。折腾了几天之后,他终于不得不放弃了出去的念头,将精力转回到修炼上来。

——既然筑基才能出去,那就筑吧!

他愤愤地想道。

——反正,如果出去以后看不到嬷嬷,那他也不会再在这个地方留下去。

——反正,他早就能自己捕猎,总归不会饿死。

抱着这样的念头,他终于渐渐静下心来,仔细阅读起玉简上刻录的功法。

这功法其实就是师父以前教过他的,只是更详细,更有条理——至少,他觉得比师父以前手把手教给他的要清楚明白得多。

就这样,他在石室里过起了再单调不过的日子——修炼、睡觉、吃辟谷丹,如此循环往复。

后来,他想,幸亏那时的他足够小、足够单纯幼稚、足够心无杂念,否则,若是换了以后的他,恐怕没等筑基成功就要先疯掉了吧!

也是在那间石室里,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辟谷,原因也很简单:辟谷丹不够吃。

那时的他,实在是太过年幼无知,连抗拒二字都尚未学会,只能接受、承受、忍受。如果再换个时间,哪怕只是再晚上十年二十年,谁要是再敢如此对他,只要他还能活着出去,就肯定非得将那人扒皮抽筋、挫骨扬灰不可!

可那时的他,根本想不到“杀人”这两个字,能够想到的,只有早日筑基,出去看嬷嬷。

然后,也不知道他在这个只靠一颗夜明珠作为光线来源的石室里待了多久,总之,终于有一天,在一次很是漫长的行功之后,他忽地觉得自己从里到外都不一样了。

身体轻盈了,经脉里的灵气顺畅了,神识也外延得越发地远了,连意识都清明了起来。

——这就是筑基吧?

他喜悦地想着,紧接着便发现,他的身上乃至身下都被污秽包围着,连裤裆里都在不自觉的时候堆满了污浊之物。

他赶忙把衣服什么的都脱掉,用清洁术将身上的污物清理掉。由于身边再没有第二套衣服,师父也没给过他可以装东西的储物袋,他只好就这么光溜溜地走了出去。

这时候,他也明白了为什么师父会说“什么时候筑基什么时候出去”这样的话。筑基之后,他几乎没费多少力气就将堵着石室的石门移到了一边,然后便再一次看到了蔚蓝的天空和耀眼的太阳。

但最令他开心的是,嬷嬷依然健在,并且依旧住在洞府外面的那间木屋里。看到他光溜溜地跑出来,嬷嬷先是露出一脸惊喜,紧接着便噗哧一下笑出声来,赶忙转身找出一身衣服,给他套上。

衣服明显小了很多,穿在身上紧巴巴地难受。

嬷嬷笑着又拿出一套师父的衣服,一边帮他替换下来,一边夸赞他终于长大了。

这时,他才知道,他已经在石室里关了两年。

他没看到那个被他用沸水烫伤的女人,师父也不在洞府。问过嬷嬷,才知道那女人在他被关起来的当天就被师父送走了,而师父自那以后也不常回洞府,只每隔一段时间给嬷嬷带回一些食物,让嬷嬷不至于被活活饿死。

听到这儿,他不由冒出一个念头,立刻大声道,“嬷嬷,我们也下山去吧!我现在已经筑基了,能保护你的!”

嬷嬷愣了一愣,明显也动了心思,犹豫了一会儿后,终是应允了他的提议。

嬷嬷又花了两天时间给他赶做了两身简单的衣服,给自己准备了一些干粮,然后两个人便离开洞府,往山外的天地走去。

那时的上界仍然混住着不少凡人,也幸亏如此,他和嬷嬷的出行才没那么艰辛。若是换做万千年后,就算嬷嬷也是名女修,他们俩个恐怕都很难落得什么好下场。

嬷嬷毕竟是在人堆里长到二十岁才离家的人,很谨慎地没带他往太过热闹的地方走,只在一些凡人和修士混居的小镇子上逗留。即使如此,他还是长了很多见识,知道了很多在洞府里无法知道,师父也不会让他知道的事情。

他已经辟谷了,但嬷嬷却还是要吃东西的。两人带出来的干粮吃光后,他就去捕猎低阶灵兽,留下小部分兽肉给嬷嬷做吃食,剥下皮骨等物件去镇子上换灵石。等积攒出的灵石足够买一套最低阶的制符工具时,他就开始制符,虽然也卖不出多少价格,但总比捕猎灵兽安全、方便、稳定。

这期间,他们也曾遇到过骗子、劫匪等等恶人,好在能恃强凌弱的没有几个,嬷嬷又是极敏锐而又不乏心计的,两人虽也遭了几次危险,但终究都能化险为夷。

两人就这样在外游荡了一年有余。他简直乐不思蜀,可嬷嬷在重新拓展了见识之后,却要他重回师父的洞府,继续修炼。

“你也知道,修士要经过炼气、筑基、结丹、成婴、化神,然后才能飞升到仙界做真正的仙人,而你,如今不过刚刚筑基,再往后的功法,你师父都还没有教你呢!”嬷嬷摸着他的头,认真且严肃地劝诫道,“回去吧,回去跟你师父再好好学上几年,然后再出来历练。”

“师父也未必比我厉害到哪去。”他忍不住嘟囔起来。

出来有了见识,他才意识到师父也不是什么真正的仙人,不过就是个年岁较长的筑基期修士,在那些被称为“真人”的修士里,也就比那些刚开始修炼的炼气期新手厉害那么一点罢了。而且,正因为年岁太大,师父在修炼一途上已经没了继续进阶的希望,很可能等不到结丹就要先耗尽寿元,死掉了。

死亡,这也是他出来后学到的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

不只灵兽会死,人也一样会死,可能老死,可能病死,也可能被他人杀死。

他和嬷嬷在一座镇子里卖灵兽的时候,曾亲眼看到一个男修被另一名修士当街砸成一滩肉泥。嬷嬷吓得赶紧把他挡在身后,全然不记得他其实比她厉害得多,而且自十来岁的时候就开始猎杀灵兽,早就习惯了血腥。

在看到那名男修死亡的时候,他,真的是一点异样的感觉都没有。

——或许,他就是一个天性凉薄的无情之人。

很久以后,当他一次又一次地被人用见死不救、薄情寡义、没心没肺等字眼指责的时候,他便忍不住会生出这般想法。

虽然很不情愿,但他还是跟着嬷嬷回了那座洞府。只是嬷嬷不过一介凡人,他也没有能够飞行的灵器——就算有,以他的修为也无法带人一起飞行。

于是,俩人又长途跋涉了大半年的时间,这才回到了久别的洞府。

一到洞府,他便看到了师父铁青的面庞,以及,残缺了半条右臂的肉身。

见到他们回来,师父明显是想发脾气的,可一看到他的修为,师父的愤恼便成了惊诧。然后,就像以往一样,师父又一次忍下了脾气,一句话不说地拖着残破的身子回了石室。

——他就算想发脾气,也已经不敢了。

一瞬间,他不禁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但从那以后,师父对他的指点却不像以前那样主动了。他去索要功法,师父也是犹豫了好一会儿,然后才给了他一张只记录了筑基初期修炼功法的牛皮纸,更没像以前那样给他讲述其中要点,把牛皮纸给了他就将他赶出了石室。

他也没兴趣和师父交流,拿着牛皮纸回了自己的石室,自行揣摩钻研起来。

他那边琢磨功法,师父这边却迷上了饮酒,几乎每月都去山外的镇子上买灵酒,身上的灵石花光了,就逼着嬷嬷给他酿。嬷嬷好不容易酿好了,师父又嫌弃酒里面没有灵气,恼火之下把酒坛砸了个稀碎,还抓起一根木棍狠狠地打骂嬷嬷。

幸亏他当时没有入定,听到异响后马上赶了出去。

看到他出现,师父立刻收了手,满脸不快地回了自己石室。

他不由握紧了拳头,转头扶起满身伤痕的嬷嬷,低声却坚定地说道,“我想杀了他!”

嬷嬷顿时瞪大了眼睛,顾不得自己身上的伤痛,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厉声警告道,“不行!你不可以做那种事,他是你师父!你不能杀你师父!”

“那又怎样?!难道由着他这么欺辱你?!”他不甘地咬牙,“嬷嬷,我们还是离开吧,再也不要回来!”

“你还要修炼,你不能走,我也不走!”嬷嬷用力摇头,然后又毅然说道,“你不用担心我,我以后会尽量躲着他的,他也不是总这么犯浑,不过就是没酒了喝了,这才跟我发了点脾气……”

听到这话,他立刻将自己积攒的灵石拿了出来,塞到嬷嬷手里,“下次他再要酒,你就把灵石给他让他自己去买。”

嬷嬷明显皱了皱眉头,却也没说什么,默默收下灵石,然后抬手抚上他的脸颊,强笑道,“你真的不用担心我,你啊,只要专心修炼就好了,若是能让我在有生之年看到你结丹,我就心满意足了。”

“你放心,我一定能让你看见!”他认真地保证道。

那天之后,他终于认真刻苦地修炼起来。可修炼这件事实在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见到成效的,而师父对嬷嬷的欺凌却时时刻刻地都可能再次发生。他让嬷嬷拿给师父的灵石并没让师父满意,相反,师父认为灵石是嬷嬷从他那里偷来的,又将嬷嬷毒打了一顿。

偏偏那时他正在打坐行功,等他发现赶过去的时候,嬷嬷已经奄奄一息。

他终于按捺不住,和师父动了手。师父开始的时候只是躲闪,后来见他是真的动了杀心,这才赶忙拿出灵器招架还手。可一个年轻一个年老,一个健壮一个虚弱,师父虽有灵器在手,却也没能抢回优势,若不是后来嬷嬷不顾伤势扑上来抱住他,他没准真的就把师父给耗死了。

他起了杀机,师父却是不愿杀他,见嬷嬷阻拦,马上便趁机离开,只撂下一句狠话,“小兔崽子,有种以后别跟我学功法!”

——谁稀罕你的破功法!

他愤愤地想道。那时的他真没把师父传给他的功法当回事,也不知道修为的高低不仅取决于功法的好坏,更取决于修行人的资质,只觉得师父练了这么多年都没能练到结丹的功法,肯定不是什么好的,又有什么值得稀罕。

可这件事发生之后,他却是真的想杀掉师父了。

——如果他再伤害嬷嬷,就算嬷嬷阻拦,他也一定要杀了他!

他很是认真地想道。

但他终究没能这样做,没等他对师父忍无可忍,师父便抢先一步离开了人世。

许是寿元耗尽,许是残了的肉身没能伤愈,当然也可能是酒喝得实在太多,总之,师父在某天夜里无声无息地死在了自己居住的石室里。但由于他和师父早就互不见面,嬷嬷也是能躲就躲,巴不得不被师父撞见,于是,一直到几天后石室里传出腐烂的肉臭,他和嬷嬷才被引了过去,发现了那具已爬满蛆虫的死尸。

人死万事休。到了这时,他和嬷嬷也无法再计较那些让人不愿回首的过往,将师父的遗体收拾起来,安葬在洞府附近的山沟里。师父的各种遗物则在嬷嬷的建议下由他“继承”了下来,并没有埋进坟墓里与师父陪葬。

但翻过那个简陋的小储物袋,他却没有找到预想中应该存在的功法玉简。

想了想,他在师父居住的石室里仔细地翻找起来,终于,在床榻下一处耗子洞般的窟窿里翻出一个黑色布袋,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是那几枚自己正在寻找的玉简。

将神识挨个探入一看,除了一枚玉简是在啰哩啰唆地叙事外,其余几枚都是记录功法的,从筑基到化神,再全面不过。

——难道还真是一部上品功法?

他第一次生出了这样的疑惑,于是便将那枚叙事的玉简又翻找出来,重新阅读了一遍。

读完这枚玉简,他才知道这其实是份家谱,而师父竟也算是个世家子,祖上甚至出过飞升修士的。只是他家从几代前就已经败落,到如今只剩下这么一套上品功法尚可传家。

当时的他很是糊涂,不明白这既然是一部家传功法,为什么师父不自己生个儿子,反而要收养他?一直到许久之后,他越发地见闻识广,对天分的重要性也有了越发深刻的认识,更知道了很多俗事常识,这才意识到,也许不是师父不想生,而是根本生不出来。

生子对女修来说几乎是自断前程,但凡有点心气的女修都不会愿意,更何况师父那样的模样人品修为,哪里找得到愿意跟他双修生子的女修?那次带回的年轻女修大概已是师父力所能及的极限,偏偏又被他毁了容貌。虽说容貌被毁并不会影响传宗接代,但……想到师父当时的年纪,他便觉得那女人就算留下,也未必能给师父生出孩子。

但他也没想到要将师父坚持的这份“传承”继续下去,那时是太小,不懂;后来长大了,则是不愿。虽然师父将他抚养长大,有一份所谓的养育之恩,可只要想想自己卓绝的天资,他就无法不怀疑师父是怎么把他带回来的——总不会是像买嬷嬷那样把他买回来的吧?他这样天资的孩子,会有人舍得卖吗?

遗憾的是,他终究也没查出自己的身份来历。当他想要追查的时候,他没有追查的能力也没有追查的时间;当他有了能力也有了时间的时候,他却早就没了追查往事的心情。

至于师父因何受伤断臂,是不是结了仇家,需不需要报仇,他则是想都没有去想。

师父死后,他没让嬷嬷继续住在山里受苦,而是将她送到山外一座凡人小镇上,为她买了屋子、田地、奴婢,让她过起了凡人应该享受的安逸生活——他在修士中虽也只是个低阶的存在,可他拥有的东西,随便拿出一样就足以让一个凡人过上再富足不过的生活。自从知道了这一点,他便越发地愤恨起师父对嬷嬷的不公与吝啬。

离开前,他曾问过嬷嬷是否想要回家找寻她的父母,嬷嬷却摇了摇头,淡淡地说了一句,“在他们把我卖掉的时候,我们便已经没有关系了。”

说完这话,嬷嬷却又反问他要不要去寻找他的亲生父母。

他也摇了摇头,将自己早就想好的答案告诉给嬷嬷,“我哪有时间去找他们,我要修炼,要学很多杂学,要赚灵石养自己养嬷嬷,还要去四处游历,我很忙的!”

听到他这样说,嬷嬷没像当初禁止他对师父动手那样严厉地训斥,只笑了笑,然后便不再多言。

后来,他想,嬷嬷和他,其实是一类人。

安顿好嬷嬷,他便在嬷嬷居住的小镇附近找了一处灵气相对充裕的山林继续修炼,方便他在修炼之余探望嬷嬷。由于实在是受够了石室洞府,再加上也没准备在这里久留,他就在树上搭了间足以挡风遮雨的小木屋,权当是一处栖身之所。

但筑基之后的修炼却远不像炼气期那般简单轻松,单单只靠天赋已不足以支持他继续快速进阶,苦修也不过是增进修为的一种辅助手段,除此之外,更需要充裕的灵气、上品的丹药、以及玄妙的机缘。

他在山林里单纯地苦修了数年却也只进阶至筑基中期,此后更如龟速一般越练越慢,将他本就不是很充裕的耐心彻底耗尽。

于是,他放弃了继续苦修的打算,和嬷嬷打了个招呼,给她留下一笔足以再富裕生活十数年的财富,然后便离开山林,正式踏进了修士们的天地。

然后,他结识了他的第一个朋友,卫韶阳,以及,他的第一个女人,岳灵芝。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小小一棵葱看官、小雨可期看官、应之看官留下的地雷!

话说本篇番外比俺预计的要长,按计划这章就该写轻什的男人与女人了。

呃,如果俺下次更新的时候,大家发现上中下变成了1234,请不要太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