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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还是有好人的!郑书亭醉醺醺的傻笑著。

下午,就在他受尽奚落、饥饿的奔回小屋时,门外突然出现了一个巨汉来问

路。应该是北方人吧?才会长得这般高大。他指了路之后,那巨汉为了感谢他,

将他马鞍袋中的美食酒肉全搬出来邀他一同吃喝。

如今天已黑,而这一顿又是他半个冬月来吃得最尽兴、最畅饮的一次;心里

直叫他是好人!

这人是谁?当然是一路跟踪他来的咄罗奇了!

“郑公子,你贵为君家的女婿,为何会落魄到这种境地呢?太让人不平了。”

“唉,别提了!自己招惹的,还有甚么话好说?人家虽做得绝些,到底还是

我活该。不过,我仍坚持女子无才便是德。念太多书的女人只会变成像我那大姨

子一般的怪物,没人敢要了。唉!像我的妻子有才有德,不知给他们藏到那儿去

了,我现在只求他们把妻子女儿还我就成了。”郑书亭每说一句就唉叹一句;一

想到妻子,就好想落泪…

“你口中的大姨子,是君绮罗小姐吗?”咄罗奇屏住棒吸等待答案;他还需

要再确定一次…

郑书亭挥了挥手。

“可不是吗?那女人太厉害了,不必动刀动棍就可以置人于死地。”

这一点咄罗奇深有同感。

“虽然她是三姊妹中最美的一个,可是呀!那种女人不能娶,除了我妻子之

外,剩下的那两个姊妹都没资格嫁入;大的精明冷血,小的刀口无德,难怪嫁不

出去!”

今天的谈天,是他近一个月来最开心尽兴的一次。也难得有人听他大吐苦水,

所以,他一打开话匣子就停不了了。饮了一杯酒,他又拉住咄罗奇,道:“你可别以为君绮罗是大家闺秀,其实她己身败名裂了。外人只知道她嫁到

北方,死了丈夫才回来娘家住;其实她根本没嫁人,她哪!就是君非凡,当了四

年男人,欺瞒了天下所有人,我都羞于启齿了。你说,这种女人是不是怪物?

以前我早说她总有一天会因此而受到报应的,现在报应不就来了吗?可怜我

被她整得…呢…”

咄罗奇极力忍住笑。他想,这席话少主听了一定会很开心,至少他不是唯一

对君姑娘咬牙切齿的人。而这人被她修理得更彻底。其实跟踪他时,沿路就打听

出郑书亭的身份与目前的情况。

“为甚么偏要与君姑娘过不去呢?”咄罗奇又问。

“呢…扼…她败坏门风,辱没了君家…怀…孕…”

最后两个字含糊不清,咄罗奇拉尖了耳朵仍听不清楚,但直觉告诉他,这是

个很重要的答案,他连忙再问:“郑公子,你说甚么?”

不待郑书亭回答,门外马车停下来的声音引起了小屋内两个大男子一致疑问

的表情。

会是谁?

君绛绢受父亲之命,提来一个餐盒与十两银子探视她那快饿死的二姊夫。

当她被丫头扶下马车,她就被篱芭上系著的大黑马吓了一跳。这么高大的马,

她还是生平第一次见到。

郑书亭怎么会有如此高大的骏马儿?唉!不猜了,反正进屋就知道了;也许

他的酒肉朋友之中刚好有几个还有点良心,会来陪他。不过,那些书生骑得了这

么高壮的马吗?

不管了,如今首要之事就是别让那书呆饿昏;但她可没打算要让他好过,一

路嚷嚷的进去:“郑书呆,郑书呆,你死掉了吗?请回答“有”或“没有”。哇!

这里真是个好地方、好风水,几可媲美陶渊明南山下的草屋,只可惜田野已荒芜

了,这会饿死人的!”

清脆娇嫩的声音停歇时,她人也进了小屋,却意外的看到一个高大得不可思

议的男人;这小屋多了他更觉得可笑怪异。她的美目眨了眨。

“你是谁?”

“你又是谁?”咄罗奇双手环胸,轻轻吐出气息。好娇美的姑娘!懊甜的声

音!他用一双直勾勾的眼欣赏的打量她。

“君绛绢,你来做甚么?我郑某人与君家已无瓜葛!”郑书亭站不起来,狼

狈的半趴在桌上,出口的声音含糊不清,没半点威严。

君绛绢看著满桌狼藉的杯盘,懊恼的瞪向那巨人。

“是你给他东西吃的?”

“嗯。”他从鼻子中哼出一个字。

“那就威胁不了他了,而他现在又是酒鬼…唉!”她叹了口气,将餐盒放

下,走到郑书呆面前,双手叉腰,正在想法子让他清醒一点。顺便问那个巨人:“你是谁?干嘛接近他?他现在可没甚么好处可以给人了!”她煽煽小手;郑书

呆一身酒臭,也不知几天没沐浴了。于是,她从水缸中舀出一瓢水,当头淋下去。

以为这样他就会清醒了,不料郑书呆咕噜了一声,居然睡著了。君绛绢捂住

嘴,要笑不笑的,最后还是大笑了出来:认识这呆子快两年,只有这一刻最好笑。

接著她直起身,走到窗口的写字桌上磨墨,拿著毛笔在白纸上写著陶渊明的名诗,

不过内容稍改: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无银地自偏。

饮恨枯田下,不妨念君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因醉已忘言。

然后在纸张下方又添上一行留言:

十两用一月,方可过试验;如欲见妻女,书本多钻研。

搁下笔转身才发现那巨人还伫在屋内。她走向门口。

“如果你是他朋友,告诉他省吃俭用!如果你只是路过,他倒下去,你也可

以走了。”

男女授受不亲,又是夜晚时刻,她知道共处一室对自己不好。虽然那巨人不

像坏人,但眼光很讨厌。

“君绮罗是你大姊吗?”咄罗奇问著;其实她们相似的脸蛋早给了他答案。

跟她出了木屋,不想与她太早分别,这女孩相当特别。

君绛绢坐上马车,在放下布帘之前回答他:“是的。满足你的好奇心了吗?

你尽可将我们君家的人全想成坏人,反正郑书呆的朋友我不会计较,全是一副德

行,所以,我根本就不抱著任何期望。”

马车行远之后,咄罗奇才翻身上马。不意外的发现,自己对这小美人产生了

兴趣。

至少,咄罗奇安心的想,君绛绢的性子绝对比她那大姊温和多了。那么是否

表示,他不会吃太多的苦头?

天晓得!

再半个月就要生产了,君绮罗每天扶著腰,命令自己要稍微活动一下,否则

这么大的肚子,到时那来的力气把孩子生下来?

随著小阿子在腹中成长,她益加想念他,大概是想让孩子知道他们的父亲是

何面貌吧!她总在心中细细刻划出他的面孔;到近来,居然开始恍憾觉得他好像

在自己身边。这当然不可能,目前辽宋之间剑拔弩张,随时有可能开战,他那有

可能不要命的前来?如果他知道她还活著就有可能,不只“可能”是“一定会”

前来。可是她“死了”!拔必来呢?

这孩子,该长得与他一般威武吧?

“姊!姊!大消息!”

君绛绢奔进后院立即大呼小叫著。平常就毛躁的一个丫头,现在更毛躁得不

像话!

二娘见了,不昏倒才怪。

君绮罗让自己慢慢的坐在平滑的大石子上,吁了口气,才看向猛喘气的小妹。

“怎么了?天塌下来了吗?”

“不!不是!”她拍了拍胸口,努力说著:“全杭州城都贴上了皇榜,从今

夜开始,掌灯后不许有人上街,看来是要实行宵禁。还有,家家户户皆不许收留

外来客;每家客栈住宿的客人全要表明身份。汴京那边还派来了一支禁卫军到咱

这里坐镇呢!”

“要捉江洋大盗吗?”君绮罗心中想的是自家商行营运上会受到的损失。

“不是!抓江洋大盗何需费这么大的工夫?”

“别激动!先顺了气再说,回头咱们得差总管去处理…”

“姊!先别管那个了!是辽人!辽人潜入咱们杭州城了。好可怕!那些吃人

骨、喝人血的契丹人竟然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来到南方,而我们前哨的大

军都没发现呢!不知道他们来这边要做甚么?他们一定是妖怪,要来吃人了!”

君绮罗猛然抓住妹妹的手。

“辽人?皇榜上怎么说?”为甚么她心跳得这么急?为甚么她是这么激动?

一定不是他,一定不是!

君绛绢努力想了一下。

“没有画出肖像,可是有提到那两个辽人中有一个长著蓝色眼珠,好可怕!

只有妖怪的眼睛才会是蓝色的;而且他们两个都是巨人。我们的禁卫军一路由汴

京追捕过来,就是抓不到人,连他们来了多少人,长得甚么样子都不知道;像鬼

一样让人抓不到踪影…”

往后小妹说甚么,她都没听到了。蓝眼,篮眼,她认识的契丹人中,拥有蓝

色眼睛的人只有他,耶律烈!

会不会是别人?

是怎样的人敢如此招摇的进入南方?摆明了是要自投罗网呀!一定不是他!

千万不要是他!一但禁卫军团团围住凹州城,那两个辽人准死无疑。他才不

会这么笨的前来,并且惊动官差。

她双手轻放肚子上,咬住下唇。

可是…她有预感…是他!他来送死吗?他到底想做甚么?

如果是他,他一定可以不让人发现的来去自如。但又为甚么惊动了官差们?

还是…哦!她真的不知道了!

不要想,冷静!君绮罗,别慌,不是他!不是他…

此刻的他不正新婚燕尔,与三位公主沉浸在爱情中,那会有空只身前来这儿?

哦!她宁愿心碎的希望他正在享受新婚生活,而不要他果真前来。

千万不要是他呀!

君绛绢以为是自己说得太可怕而吓坏了姊姊,急忙道:“大姊,你别担心,

咱们晚上早点休息,多派点人守门就成了。那两个辽人迟早会被抓到而处死的。

别担心,有一支禁卫军与官差正在追捕呢!也许明天我们杭州城上就会吊著那两

个野蛮人的人头,到时,我一定会去看看是不是真有人的眼睛是蓝色的…”

“不!不要!”君绮罗冷汗直冒的低吼。不管那两个辽人是谁,她都不要他

们死掉,尤其是蓝眼的那一个。

“姊…”

“我好累,我要上楼,我…”她急急起身。君绛绢连忙扶住她,带她上楼;

直气自己说得太夸张了,吓到了快要临盆的姊姊…这么血腥的话实在不适合说

给孕妇听,连带的教坏小阿子呢!

黄昏时刻,君绛绢满怀歉意道:“姊!我叫人送补品与晚膳上来给你吃,你

好好休息吧!我不会再说这种话吓你了。”

“好!你下去吧!我想静一静。”她捂住脸。

君绛绢点了油灯后,退出了小楼。

她的肚子马上被踢了两下。

君绮罗轻语:“你们也担心他是不是?哦,希望不是他…”

婢女将晚膳送上来之后,更惹得她反胃。她进入内室,呆呆的看向铜镜,反

映出惊恐的眼神。

“哦…”

认识他,就注定了她此生的沉沦,连不想他的权力也没有…

捂住脸倒在躺椅上,眼泪再度沾湿了脸颊;哭到疲累后,才不安稳的入睡,

梦中有著更多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