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定府外的官道上,数十位百姓拖儿带女地往北缓缓而行。Www,QUaNbEn-xIAoShUO,cOM

碧空中,一个“人”字形的雁阵正逆向而行,它们是赶在寒流到来之前,奔往南方寻找温暖的过冬地方。雁过留声,徒增一些伤感。这秋风一天紧似一天,将道路的落叶卷起又抛下,带来丝丝凉意,行人不得不紧了紧衣裳。

走在最前的是位年过半百的老汉,姓张。大概是一辈子土里刨食的结果,他的后背驼得厉害,身上背着是几件换洗的衣服后省吃俭用攒的几吊铜钱。张老汉那壮实的儿子拉着一辆车子,车轮发出吱吱吖吖地声响,车上坐着是他的一对小儿女和所有的家当。媳妇跟在最后,推着车子。

“当家的,停下来歇口气!”媳妇开口说道。

那壮汉闻言停了下来,身后的百姓出也都各自停了下来。老汉抹了抹额头的汗珠,看着仿佛没有尽头的路,寻思着路程还远着呢。

“爹,您吃点干粮。”壮汉捧出一块饼子递到老汉的面前。那老汉接过面饼,却将面饼分给自己的两位孙辈。

“爹,咱们到了燕京,官家真的给分地,还给口粮?”壮汉脸上充满着疑问。

“这是你伯父托人送来的口信,你伯父总不会骗我们家。不管如何,总比在咱们赵州老家要强得多。咱穷苦人家,就盼一个奔头!”张老汉回道。他的话让他的儿子与媳妇脸上挂上了一层憧憬之色。

这些百姓都是从赵州结伴而来的,都是乡亲。\\*\\他们是赶往北方燕京,因为听说在那里官府不仅为按丁口授田,还给耕牛,另外头五年免税。这等好事,河北百姓当然不太相信,他们还没有养成信赖官府的习惯。可是经过大半年,当燕京百姓在经过去年的大战之后收起第一粒粮食之后,情势就大变。从燕京等地传来无数利好的消息让南方河北的百姓不得不相信。事实总是胜于雄辩,最有说服力。而百姓只相信眼见为实。

东边路、西边州、南边县,河北百姓生如死。

五里乡、七里村、八里户,七尺汉子穷叮当。

年相似、月相类、日相同,吾家只有三尺绳……

有人唱起了歌谣。歌谣总能说明河北诸地百姓的真实生活,没有人愿意义无反顾地背井离乡。在歌声之中,这批没有立锥之地地百姓纷纷起身,又一次踏上了遥远的路途,那看不到尽头地路寄托着他们的梦想。

前面有一关卡拦住这群赵州百姓的去路,有一队衙役拦在路中央,带着刀箭。

“尔等到哪里去?”有什官喝道。

“往北边去!”老汉回答道,这队带着兵刃的衙役让他感到胆怯。

“北边是哪里?”什官追问道。

“往……燕京。哦不,北平!”老汉道。又补充了一句,“是去投亲!”

“有路引吗?”什官扬着下巴,以致目光是向下瞄着地,不愿平视着这群在他眼里等同于“乱民”的百姓。\*\/\

老汉哆哆嗦嗦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掀开里三层外三层,才取出一页纸张。那什官一把夺了过去,左看右看,未几便怒斥道:

“这并非路引,尔等若是没有凭证,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否则休怪本大爷无礼!”

“这是赵州课税使大人发的凭证。说是凭这个就可到北平。难不成这作废了吗?”老汉涨红了脸理论道。

“课税使?本大爷只看有我真定府知府大人签发的路引,其它的全不管用。”什官不屑地说道。

“你说作废就作废。难道就没有王法了吗?”老汉那壮实的儿子看不过去,上前理论道。老汉连忙拉了拉儿子的衣袖。

“哈哈!王法?我们元帅就是王法。我们知府大人就是王法,我就是王法!”什官肆意嘲讽。

“岂有此理,难不成元帅与知府的话比朝廷还要管用?”更多地百姓拥上前来,纷纷表示不满。

“呛!”什官见百姓拥上前来,立刻拔出了佩刀,挥舞着大喝道:“速速退回,否则别怪本大爷刀下无情。”

“大爷,您大概也是出身寻常人家。咱们穷苦人家不偷不抢,土里刨食,一年到头就是填饱肚子,碰上个收成不好的年景,就只有砸锅卖铁卖儿卖女,如今这日子更是没法过了,地主家要收加租子,官府也要征人头税。\*\/\听说北平行省朝廷给分田地,还免税,老汉这一家子还有乡亲就是想去北边碰运气,过上有盼头地日子。军爷,您就开恩,让我等过去吧!”老汉哀求道。

“不行,不能过就不能过,若是再纠缠,本大爷就不客气了!”什官怒喝道。

“大爷,您就开恩让我等过去吧!”张老汉说着,掏出自己仅有的两吊钱,塞给什官。不料那什官收了铜钱,塞进了怀中,口中却怒骂道:

“老家伙,竟敢贿赂本官,来人,将他拿下!”

“我们都走了这么远的路,又不曾犯法,更不是盗贼。让你们知府大人过来理论!”有人见状,纷纷表示不满。

回答他们的只有鞭子,如狼似虎的衙役们一拥而上,举起手中的鞭子往人群中挥舞,百姓被突然的袭击给打蒙了。无论是年过半百的老者,还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都被吓住了,那皮鞭打在他们的身上,更像是抽在他们柔弱地内心。

“住手、住手!”精壮地汉子们看着亲人受辱,纷纷奔上前来,将施暴的衙役拦住。

然而,他们迎来地只有冰冷的箭矢与冷酷地眼神,汉子们被击倒在地,挣扎着死去,如同这秋日里的落叶,四处零落。

鲜血让百姓们目瞪口呆,在短暂失神之后。大部分人惊慌着逃散,而死者的亲人纷纷抱着尸体。\//*/\\放声痛哭。

“让你们反抗,让你们与官府作对!这就是暴民的下场!”什官仍在痛骂着,将面前地死亡视若无睹。

驼背老汉望着惨死当场的儿子,还有一对仍徒劳地唤着父亲地孙辈。他的媳妇已经哭晕了过去。悲怆的心中更多的是愤怒,这愤怒令一辈子没有违抗过官府地老汉凭空增加了无穷的勇气。他的驼背像是挺直了起来,捡起地上的一把锄头,冲向了沾着自己儿子鲜血的衙役们。

老汉毕竟是老了,他的勇气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好处,带给他的只有灾难。一把刀砍在他的腹中,剧烈地疼痛让他跪在了地上,当那把刀拔出时。体内的鲜血立刻飞溅而出,老汉在地上挣扎着。带着一声叹息死去。在他最后地意识中,他看到衙役们举着刀走向自己那对孙辈,死不瞑目!

这不过是泰安八年秋天,河北大地的一个缩影,无数的不公与流血事件频频爆发,无数控诉的民谣在百姓中流传:

孤雁知秋向南飞,寻得向阳好水住。西风一叶易水寒,流民千里燕赵路。

都说南边穷苦,都说南边穷苦,雁儿飞错了去处。坐拥良田十万顷。令百姓纳租。朝廷远,酷吏多。黎民怨。租上租,赋加赋。赛隋炀。贼为侯,侯为贼,衣紫衫,侯贼一家!地是一切财富的根基,土地凭空不能创造财富,没有人侍弄的田地,就是荒野,只能用来放牧。即便是放牧,也需要有人来放牧。\*\/\所以,人口就是地主们不可缺少的财富来源,将人口固定在土地之上,是地主最希望看到的事情,百姓就是鱼肉。

河中大大小小的豪绅们,不仅拥有军队,占着所有官府要职,还各拥大小不等的田地,无数地百姓只能沦为他们地佃户,为他们耕作,忍受着盘剥与压榨。没有人不想发家致富,而普通百姓只想着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土地,梦想着安居乐业,交纳了皇粮,剩下都是自家地余粮,然而如果没有属于自己的田地,不仅要忍受越来越重地租子,官府也要派征,每年还要承受各种苛捐杂税,添一个人口要征税,娶妻也要征税,过桥要征税,入城要交税,出城也要交税。

豪强的财富来自于掠夺,如果没有对外征战掠夺的机会,那就有眼睛朝内,视百姓如奴隶。

贪婪的官吏令百姓生活无以为继,所以当大秦国朝廷颁布实施均田令后,并经过大半年的实践,无数河北无地的百姓自发地往北方迁徙。这无疑触动了河北大小豪绅们的利益,河北经过数十年的大战人口本就不足,一向作威作福的官吏们能够武力阻挡,不惜杀人,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无论是保州张柔的治下,还真定府,到处都发生了或大或小的骚乱,尤其是东平严实的治下更甚。因为东平直接在金国与山东李夹击之中,战事从来就没有停歇过,因此东平的百姓流亡更多。

秋天正是丰收的季节,河北百姓闲下来计算了一下家当,发现自己忙了一年,余粮不够裹腹。想北迁,却被官府层层设卡挡住,百姓的不满几乎是在一夜之间***起来。保州、真定、大名、东平等地,几乎同时群“盗”并起,少则数十人,多则几百人,席卷河北各地。各地告急的军报,向各地帅府飞传,这令张柔、史天泽们头疼。这些年来他们也曾采取许多惠农之策,他们深知百姓也是他们依旧把持地方大权的根本,然而那些依附于他们的下属们却不会替他们这样想,贪婪令下属们变本加厉,以致民怨在泰安八年的秋天总爆发。

各地诸侯们不约而同地采取镇压的方式,试图在秦国震怒之前,稳住局势。因为他们害怕这让秦王找到一个收拾他们的借口,然而赵诚要真想找一个借口,那是极容易的。

二月卖新丝,五月粜秋谷。

医得眼下疮,剜却心头肉。

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

不照绮罗筵,遍照逃亡屋!

《中条见闻》上刊登着这么一首唐诗,明是评论唐诗,实际上是借古讽今。秦王赵诚将份报纸“啪”地扔在御案之上,早在东平任城(济宁)的小商贩们杀死税官时,他不久就得知了消息。每一天都会有大量第一手的消息传到他的面前。

“这纯属咎由自取,与孤何干?”赵诚怒斥道。

“国主息怒,百姓揭竿而起,风起云涌,河北群雄震动。长此以往,恐不利于朝廷稳固。况且,金主虎视眈眈,怕会趁此机会北攻河北,壮大力量。”王敬诚劝道。“那又如何,百姓反的不是朝廷,他们反的是地方豪门大户,与朝廷无关。”何进不屑地说道,“河北各地民情焦虑,而豪绅们却知而不报,以为可以弹压得住,殊不知这无异于自找死路。”

“何枢使这是什么话?”耶律楚材激动地说道,“恁的无情,无论是陕西、河东或是北平、大同,还是河北、山东,百姓俱是我大秦国的子民,百姓所忧即是吾王所忧,国主岂能坐等黎民百姓死于刀兵之下?”

这个局势归根到底,赵诚本人是脱不了干系的,那些豪强们如今都是他的臣子,臣子有不对的地方,他这个国主当然要负最后的责任。然而,颁布均田令的是他,向百姓许诺重利的也是他,而默认大大小小豪绅作威作福的也是他。

换名话说,河北百姓的受苦和群情鼎沸是赵诚希望看到的,失去了百姓支持的豪强只能是外强中干。只是这个局势比他预料的要早得多,这让他不得不将攻灭金国暂时放在了一边。

“臣以为,河北情势不明,等情势稍明,再作计较。”郭德海道,他这是活着稀泥。

“晋卿,卿代孤往河北跑一趟,就说孤很关注河北的局势。”赵诚命道。他是打着既然耶律楚材焦急,就让他去费心的主意,堵上耶律楚材的几位文官们觉得有些心寒,河北百姓的生死此时此刻成了赵诚**的棋子。他们相信赵诚不会不管不顾到底的,只是赵诚并不太着急采取严厉措施的姿态,让他们只能感叹这是帝王心术。

没有什么是帝王不能放弃的,赵诚在等待一个他认为最恰当的时机,众人只觉得秋风肃杀之意日甚一日。

(全本小说网 www.QUaNbEn-xIAoShU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