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阗苦苦追求的愿望虽然如梦幻般地降临了但是随之而来的不是欢欣而是苦恼。wWW。QuanBeN-XiaoShuo。Com

他做梦都没有想到当他从鲍福的口里得到这个好消息后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告诉给父亲时先是看到一阵白眼继而受到一顿冷漠。

西成老汉半天不一言只一味地抽烟。

昭阗以为父亲没听明白又重复解释道:“这种好事儿村里不知道有多少人巴望着呢。您想这一进学校的门就跟民办教师享受同样的待遇了。您起早贪黑下地干活一个月不就是为了拿个满工吗?那么阴天下雨下不了地的时候您跟谁要工分儿去?可在学校里就不同了甭管您干不干一年到头都是满工。不光记满工一个月还给您四块钱的工资。你想过没有就咱们村在这一带还算是好样的呢而且碰上好年景一个工才合到三毛钱这四块钱差不多就顶您半个月的整工了。这样的好事儿您就是打着灯笼也没地儿去找呀!这还不干您总不能呆着脸等着天上下银圆吧?”

老汉不知是听腻了还是根本就听不进去这回他真的烦了:“这拾银圆的好事儿我压根儿就没想过倒是你小子鼓弄着我做那不安分的营生这才叫巴望着天上下银圆哩。我一辈子堂堂正正做人虽说日子苦了点儿但心里塌实。你也不想想就我一个糟老头子一天学校门没进过斗大的字不识一个你把我诓到学校里去我能弄出个啥名堂来?倘若那上面的人问起我来我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那不惹人笑话?学校那是有学问的人呆的地方你干这一行我没得说可你硬是拉着我跟着瞎搀和我死也不答应我劝你还是尽早收了这份儿心吧。”

“爹您这都想到哪里去了?”昭阗有些激动起来“我怎么就跟您讲不明白?这么说吧派您到学校去这不是让您巴望着天上下银圆也不是让您做不安分的事儿。现在学校就需要像您这样的人参加管理这是上面的要求并不是我个人的主张。您进去以后职务就是贫管代表全称是:贫下中农管理学校的代表。您是贫下中农……”

“得得得”老汉立即打断他的话“我没这份儿福气连这样的名儿我都叫不出来咋还能当呢?再说了管理也得需要懂行的人吧像我这样一个大老粗懂得啥是管理?你还是让别人去管吧。我身子骨好着哪又不用你们养活下地干活还能对付他几年。真要是让我闲着没事儿干我还受不了呢那样别人也会说我拉屎不拉屎的偏要占个茅坑。咱不能那样做。”

“我简直就闹不明白你究竟在想什么。”昭阗把烟蒂一扔气嘟嘟地站起来话语里带着哭腔“为了这份儿差事儿你知道这些天来我花费了多大的周折吗?那天我都跟昭珙吵起来了。现在村里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过不了几天你就要走马上任了谁知吃到嘴里的肥肉你偏要吐出来。你让我怎么跟人家解释呀?”

“你爱咋解释就咋解释反正我不能去。不是我说你就这事儿呀你压根儿就不该去想你说放着好好的地你不让我去种偏让我去管理他娘的啥学校?还是那句话我去不合适我没恁大本事谁有本事谁去咱不眼馋。”老汉说完把头偏向一边继续抽他的烟。

“好好。”昭阗气得不知说什么好终于一摔胳膊低着头大步走了可是走了没两步又转回头来撂下一句话:“我劝你还是好好地考虑一下。”

老汉仍然木讷着脸无动于衷。

昭阗急步走到大街上忽然觉得浑身无力。他停下脚步望着黑魅魅的苍天真想放声痛哭一场。然而他很快就克制了这种感情。他觉得这件事儿不能就此罢休如果罢休的话不仅丧失了一个好机会而且会让很多人笑话。

想到这些一个周密的计划开始在他的脑子里酝酿……

第二天一早他给学校里请了个假蹬上自行车就风风火火地往十里铺他大姐家里赶。当他满头大汗地把自行车停放在当院里时大姐凤云一家人正准备吃早饭。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大姐二话没说连忙为他准备一双碗筷。昭阗也不推辞因为有心事儿所以随便扒拉了几口就草草了事儿。他一边用那条脏得像擦车子布一样的旧手绢擦着嘴一边把昨晚的事儿从头到尾地说了一遍。最后说:

“我想把咱兄弟姐妹全都召集起来给他老人家来个集体动员看他还有什么话要说?就算我一个人考虑得不周到那全家人的意见你总该采纳吧?到时候他如果再说什么‘我没恁大本事儿谁愿意去谁去’咱干脆就告诉他这是上头的意见违犯不得。”

王福聚说:“既然要告诉他这是上头的意见那就没有必要去这么多人了。”

昭阗瞪了他一眼:“要按你这么说我今天也不该来了?”

王福聚被说得满脸通红尴尬地笑了笑再不好说什么了。

昭阗马上后悔不该把话说得太重他缓和了一下口气说:“你大爷这人太顽固了我的话他根本就听不进去。大姐和其他兄弟们说了他或许能考虑考虑!”

凤云一想也是。于是她吃完了饭把家里的事儿简单地安排了一下就跟着弟弟上路了。

他们回到村里的时候还没到下地时间。昭阗又开始了紧张的通知工作从大哥昭谦开始按照由大到小的顺序逐个儿通知个遍。在下通知的当儿昭阗又把自己的意思向每一位同胞做了进一步的明确直到每一位同胞都表示坚决按照二哥(或二弟)的意见办他才决定通知下一位。

中午的饭菜并不算怎样丰盛场面却相当热闹这差不多都赶上过年了。大人小孩加起来有二十几口子大概除了老三的媳妇和老大的孩子缺席外其他都来了。

老汉明知今儿个的大会餐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心里的不快还是被眼前的热烈气氛给淹没了。遵照昭阗的安排吃饭当中大家不谈工作以免这种一触即的话题一旦控制不当给整个场面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从而使全盘计划毁于一瞬。饭局是在活泼有序的状态中进行的老人孩子、兄弟姐妹以及姑嫂妯娌之间充分享受了难得的天伦之乐和团圆之快。

午餐很快就结束了接下来是不言而喻的事情。人们各自将昭阗所教的话在心里背诵着惟恐有遗忘的相互之间又进行了交头接耳的询问和提醒。先揭开帷幕的还是昭阗。看来老汉早有心理准备昭阗一张口老汉就把脸拉耷下来:“我就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不愿意听那档子事儿。一家人好不容易聚在一块不如说点儿别的好。”

这样一来从前的思路全打乱了。昭阗一时半会儿的很难再插上口其他兄弟姐妹谁能像昭阗那样铁口一张地动山摇呢?大家都跟昭谦差不多属于温顺型的。别说让他们去说服别人就是心里有十分的话口里能说出三分就算不错了。然而今天的目的很明确大家总不能一言不吧!第一个言的是昭谦他呜呜呀呀地叫了一阵子不仅父亲没能弄明白他在说什么就连弟弟妹妹们都听得一塌糊涂。大家一看大哥实在不是讲道理的材料于是便七嘴八舌地嚷嚷开了。

大家齐呼乱叫了好半天老汉总算听出来个子丑寅卯。可这阵势儿不对呀!他咋看咋像一场批斗会。既然成了批斗会那我不成为老地主了?老汉给地主种了一辈子的地吃了一辈子的苦最恨的就是地主。他娘的你们算计来算计去原来却把我当成这号人了?他本来昨儿晚就有点儿不痛快再加上刚才多喝了几杯酒越想越窝囊。为了制止这种喋喋不休的吵闹声老汉用了赶牛骂驴一样的嗓门叫道:“你们这是唱的哪出子戏?啊?聚到一块就是为了算计我?我看你们一个都没安好心光想盼着我早一天死掉。小二这是你的主意吧?别给我装蒜!告诉你吧你那两下子别以为我看不出来趁早收了你那份儿心吧。你怕我老了没人养活是不是?他们几个都在这里呢没有你我照样饿不死他们哪个都比你强!”

昭阗真没想到父亲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而且当着全家人的面。想想几天来为成就这件事儿他劳费多少心血!自己千辛万苦换来的却是一顿羞辱。此时如果是另外一个人胆敢这样对他讲话他鲍昭阗连对方的年纪不顾就敢上去给他一巴掌可现在坐在面前的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呀!他不能再说什么了他再说下去挨巴掌的就是他自己了。他恼啊他抓住自己的头“哧啦”拽去一把;他恨啊他咬紧嘴唇鲜红的血液滴滴下落。他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这时一家人几乎乱成了一锅粥。有的劝哥哥不要伤心有的埋怨父亲不该火。老汉也着实为刚才的暴躁后悔不已无奈自己是一家之长无法向晚辈认错只好像霜打的茄子似的蔫在那里一动不动。

缩在一旁的黄脸婆实在坐不住了。她疯了似的地站起来扑到老汉面前指着他的脸骂道:“你这老不死的说的是哪门子混话?别整天倚老卖老你说话到底算不算数?当真不让俺家养活?俺才不稀罕你这糟老头子哩。你将来愿意跟谁过就跟谁过去。你眼里没俺这一家子俺也不认你这个爹。”

大家正准备劝阻一个肥肥胖胖约有五十岁的女人站出来说话了:“你是哪个架上的鸡?没人要的骚女人!这儿哪有你撒野的地儿?你能把这个老公公骂得狗屁不是自然也没把我这个当婆婆的当人看这是我的家我这就让你从这个家门里滚出去。”

黄脸婆本来就不好惹而且又在气头上岂能容她骂骂咧咧于是一不做二不休袖子一挽远远地指着郄氏骂道:“我没人要也比你强我跟老二到底是同一年出生;你呢?跟了一个比自己大二十多岁的糟老头子那才叫没人要呢。我早就打听过了你当闺女时就骚得出了名儿前村后庄哪个不知道你这个烂货啊!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胖得跟猪似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这哪是人下的种啊?”

“你这个千人骑万人压的贱母狗我今儿个跟你拼了。”郄氏自尊心受到伤害怒气冲天她拉开架势意欲跟黄脸婆一见高低。

众人连忙把她们拉住。

“你骂我是贱母狗我骂你是贱母猪。我千人骑万人压终归有人要呀你光着屁股从街上走一趟子试试看看有没有人瞧你一眼?你老东西还要跟我拼命哩我才不怕哪反正我早就活够了要死一块死吧。”说着黄脸婆连扑带撞地往里闯尽管很快被人拦住但杯子碗盘早被她撞了个稀巴烂残羹剩菜撒得遍地都是。

昭阗看到自己的老婆如此野蛮也顾不得哭了他上前就是一记耳光。

黄脸婆挨了打火气更大了。一双本来就不大美观的眼睛瞪得更吓人她声嘶力竭道:“你敢打我?好你有种就打死我你再打呀!你打呀!我不活了。”说着就地一躺把头撕得零乱打着滚儿哭喊:“这日子真没法过了老公公看俺穷把俺一家子一脚踹出家门男人又嫌弃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打俺常言说‘打人不打脸’俺到底哪里错了?俺拖儿带女十几年容易吗?自从进了你们鲍家的门一顿饱饭没吃过一件儿新衣裳没穿过到头来人人还看不起。我的青天大老爷啊谁能替俺说句公道话啊……”不一会儿她满脸就被眼泪、鼻涕、泥垢、菜羹糊得花里胡哨全身辨不清布色。

大家围拢在她的四周却无法制止。直到她滚累了哭够了妇女们才慢慢地把她扶起来。大家又劝了好长时间她才渐渐熄火。

过了一会儿黄脸婆被送回家里。妇女们为她洗了脸换了衣服并伺候她躺在**看着她渐渐地睡着了这才先后离去。

黄脸婆一觉醒来觉得身上蔫蔫的回想刚才的一幕着实感到委屈。自己的丈夫为老头子出了那么大的力却被这个老不死的臭骂一顿。男人窝囊女人也跟着受气。她恨透了丈夫我完全是因为看不惯老头子的德行才站出来为你打抱不平的。没想到你竟然那么不知好歹。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打我。最可恨的就是那个老妈子你不也跟我一样是个填房吗?我是填房不错可我毕竟养了两个儿子和一个闺女;你呢这么大的一群人中除了那个小妮子还有哪个是你养的?别以为你跟了那个老东西就高人一头了说不定哪一天老头子两腿一伸我看你又要投奔谁去!还说那是你的家只要我还没被扫出这鲍家的门那个家就有我的份儿你老妈子比我早来几天?让我滚出去的话还轮不到你说!别人看不起我你也敢小看我?不行这口气不能就这样咽在肚里还得找她说说去。

想到这里她一骨碌爬起来趿着鞋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嘟噜:“平日里光嫌人家吃嘴不干活儿你老妈子吃得跟猪似的干过多大的活儿?一年到头年头盼到年尾过了十五盼寒食吃了粽子想月饼;今儿个挎着篮子回娘家明儿个背着包袱串姑家走来走去还不是图个吃吗?别人吃糠咽菜你装着看不见自己一嘴吃不到肚里就难受。我让你吃吃吃以后别想再吃俺家的一嘴东西。……”

这时候村里的男人们大都在地里干活街上只有少量的女人在走动。

郄氏正在大门口跟几个老太婆说话远远地看见黄脸婆疯疯癫癫地朝这边走来知道大局不妙来者不善。她刚刚领教过此人的手段知道根本不是这女人的对手现在想起来还有些心惊肉跳呢。好汉不吃眼前亏任凭你嘲笑我是叨败的鹌鹑斗败的鸡我也要来个三十六计走为上。等到黄脸婆走到门口时两扇大门早已被闩得牢牢的了。

黄脸婆站在大门口并没有因为对手的免战而自动偃旗息鼓。她有的是手段骂阵总不失为一种有效的战争策略吧?于是她把路上准备好的话一股脑儿的端了出来直到骂个淋漓畅快哭个口干舌燥眼看着下地干活的人6续而归在场的婆娘争先恐后地安慰她:“她婶子别太伤心身子骨要紧。”她才抹去最后一把眼泪。

说话工夫又到晚饭后了。这白天一长晚饭自然也就吃得早些。吃过晚饭的男人们总不愿意立刻关上门就往被窝里钻于是街头巷尾便成了他们闲聊的场所。

在芦花村西北角的公路和街道交叉路口有一个说话点。除了白天上工和晚上睡觉之外这里无时不有一群男人在谈东说西。即使天上下着蒙蒙雨或者空中飘着鹅毛雪也不影响他们在此消遣时光只不过他们的手里多了一把雨伞或者身上多了一层蓑衣。

在这个交叉路口的西北夹角里住的这户人家姓穆一家三口人:老两口和一个女儿。户主叫穆姬卿有四十六七岁的光景瘦高的个头面色青灰。在人们的印象中他唯一的爱好就是站在门前的这个说话点上闲聊。每天早晨他第一个先到;每天晚上他最后一个离开。在吹着烈烈寒风的冬日的早晨他起床后一不洗脸二不进厕最先做的事儿就是佝偻着腰筒着那件破棉袄站在公路沿儿上往东张望一阵儿再往西张望一阵儿。那景观很像《玉堂春》里被鸨儿赶出青楼的王金龙。

这个说话点上一向人员庞杂话题自然也就五花八门。从天上飞的到水里游的从耳朵听的到眼睛看的不管是渔樵耕读、三教九流还是风花雪月、奇优名娼他们都津津乐道。即使谈资一时困乏他们也会凭空幻化出种种奇闻乐趣来。

这阵子不知道是谁忽然想起了哪辈子科举考试中出过的一个考题:《城里失火殃及鱼池》关于这个话题大家展开了议论:

“城里人又不养鱼哪来的鱼池?纯熟捏造。我看出这考题的人真是吃饱了撑的。”

“我不这样看鱼乃千家万户喜爱之物城里人也不例外。”

“问题是那鱼是养在水里的房子失火怎么会把鱼池里的水燃着?有道是‘水能克火’没听说‘火能克水’。由此看来出这考题的人不是个疯子也是个白痴。”

“莫不是那鱼一夜之间得道成仙了?”

“也未可知。”

……

正当他们异想天开把一个简单的成语挥得神乎其神时忽然西面菜园子里传来老头儿呼天抢地的叫喊声:“快救命啊有人跳井啦!”

大家听了唬得一个个丧魂落魄。得赶快救人呀!大家相互提醒着你去拿绳子我去找梯子更多的人赶忙奔赴现场一群人马乱作一团……

人们很快云集到井口一方面询问是谁跳了井一方面准备绳索打人下去打捞。看菜园的老汉哆嗦成一团嘴里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这时候人们先想到的就是郄氏婆媳。

“准是她娘儿俩当中的一个。”

“别管是谁反正都是妇道人家水性都不行。”

“少罗嗦赶快下人再晚了就没命了。”

在场的数二娃最年轻体格也最好于是二娃被套上绳索缀入井中。

这时候天已经大黑了却没有人带手电。井口黑糊糊的往下看不见任何东西。人越聚越多人声鼎沸只能模糊地听见井里呜哩哇啦的叫声根本听不清跳井的人在说什么。

这个惊人的消息一散不到半支烟的工夫整个芦花村就乱成了一片。

就在人们四处忙碌、奔走相告的时候昭阗一家人正在吃晚饭。昭阗一听到这个消息脸色大变。他扔下碗筷就往外跑临出门时给黄脸婆丢下一句话:“都是你惹的祸看我回来怎么跟你算账!”

黄脸婆听了全身都麻木了。她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也停止了眨巴。

三个孩子从没见过这种阵势儿吓得齐哭乱叫。这个喊:“妈你醒醒!”那个喊:“妈你别吓唬我们。”

学冰毕竟年龄大几岁他一看母亲突然不醒人事撒开腿像兔子一般往对门家里跑边跑边哭喊:“叔叔婶婶你们快来呀我妈不行了。”

原来鲍福听到有人跳井的消息早和学智一块奔赴菜园里去了家里只剩下桂晴。桂晴一听到学冰的哭喊声一句话没多问放下手里的东西就往他家跑一进门果然看见黄脸婆直挺挺地坐在那里两个孩子围着她哭。

桂晴走上去连叫两声“嫂子”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她用大拇指使劲掐住黄脸婆的人中不大一会儿就听见黄脸婆“哇”地一声哭出来。三个孩子一看母亲苏醒过来自然是悲喜交加。

黄脸婆看着对面这张熟悉的脸很快就明白了刚刚生过什么。她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痛苦猛地扑到桂晴的肩膀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起来以至于把桂晴刚洗过的褂子弄得很脏。

桂晴虽然恶心但面上仍显得十分和顺她用自己始终带着香皂味的手绢给黄脸婆不住地擦泪涕。

泪涕是擦不净的因为擦了还淌。黄脸婆好像长这么大都没有像现在这样伤心过。无论桂晴说了多少安慰体贴的话黄脸婆都在哭个不停而且愈哭愈伤心。三个孩子紧紧地围绕在她们的身旁有的拉着母亲的衣襟有的扳着桂晴的胳膊也跟着哭泣。

黄脸婆突然直起身来张皇失措地对桂晴说:“她婶子我求你一件儿事儿你千万得答应我。”

“你说就是了嫂子!咱姊妹俩还用得着这么客气吗?”桂晴很宽宏地对她说。

“要是我死了这三个孩子你得替我照应一下。要不我给你磕头了。”说着就要下跪。

“嫂子你疯了?大家都好好的你干吗说这种傻话?”桂晴连忙制止她。

“我的好妹妹你哪里知道?今儿都是我惹的祸。过午我跟那老妈子吵了一架没想到这会子她趁人不备就跳井死了。她这一死你二哥自然不会放过我。我早晚也得死现在我全都想好了我死了倒没什么反正我也活够了只是我舍不得这三个孩子他们都还小呢。我……”她哭得再也说不下去了。

三个孩子一听一齐扑倒在黄脸婆的怀里拼命地哭叫:“妈你不能死我们不能没有你。”又转而向着桂晴“婶婶您救救我妈呀您快说呀她听您的。”

桂晴慢慢地安抚了三个孩子继而又对黄脸婆劝道:“嫂子你这又想多了她即使跳了井这会子也不会有事儿的。你想街上一呼啦去了那么多人还怕救不出来她?再说啦眼下正当春天断肠河里的水才只有膝盖那么深井里的水想必也不会太深。你放心她当真跳进井里只怕连井水都喝不足呢。说什么死呀活的?多难听!你就不怕吓着孩子?咱姐俩才做了几天的邻居你就做够了?我还没呢!你要是走了我到哪里找你说话去?我到哪里再叫一声嫂子去?从今儿往后不准你再瞎说你要是不听我的别怪我不认你这个嫂子。”

黄脸婆听了心里酸一阵甜一阵。想笑却沮丧着脸;想哭又舒展着眉。

三个孩子像三根木桩似的竖在地上只有偶尔出的几声抽搐才说明他们是三个活物。

“好了好了你们都别哭了谁都不会有事儿的。你们还没吃完饭吧?我来给你们热热去再过一会儿你们的爸爸就回来了。”桂晴把三个孩子的头顺次抚摩了一遍。

“不行我得看看去。”黄脸婆忽然又想起了什么站起来就往外走。

桂晴紧跟在她的后面顺着胡同往北走去。

胡同里漆黑一片静无一人。此时的人们全都聚拢到公路上去了。她们还没走出胡同口就远远地听到了人们的喧哗声。当她们来到公路边儿时才知道公路上早被人挤得水泄不通了。大家就像过年一样赶热闹。在鼎沸的声音中有一个人的声音虽然不大却字字敲打着黄脸婆的耳鼓:“这西成大爷也够狠的他一听说儿媳跳了井就开始拿大娘出气要不是旁人拉得紧他那一棍子下去大娘非残废不可。”

“你说啥来着?你再说一遍老妈子她没跳井?”黄脸婆用力摇晃着那个人的胳膊问道。

“啊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怎么会站在这里?大家还以为你跳井了呢。”那人也惊讶起来。

于是人群中又是一片骚乱。

突然公路上的喧哗声静了下来但很快就传来瘸二大娘惊恐凄惨的哭叫声:“我的孩子你好可怜啊!你咋这么年轻就去了呢?”

原来谁都没跳井是一条狗不小心掉到了井里。

正当大家庆幸无人伤亡时二娃却被狗咬了一口。

伤不太重流了点血很快就被包扎上了大家都没十分放在心上。卫生员却说:“被狗咬伤跟其他形式的负伤大不相同因为狗的口腔中含有较多的毒素一旦某种毒素通过伤处潜入人体后果将不堪设想。”大家听了顿时都慌了手脚特别是二娃一听更是哭叫连天。不过卫生员又安慰说:“只要处理得当伤者注意卫生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危险。”卫生员因此建议:“趁伤势尚未恶化应该迅送往公社医院做进一步的消毒处理。”

村里人的嘴就是快没过几分钟半个村庄的人都知道二娃被狗咬伤了。这倒不是件坏事儿消息灵通就会使得帮忙的人增多。可是村里人还有个坏毛病:喜欢以讹传讹。等消息传到瘸二大娘的耳朵里时二娃已经被传得命将垂危了。二大娘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后还能坐得住吗?就算她母子二人一向不和睦可二娃毕竟是她的亲生骨肉啊!她当时听到这个消息时心都快蹦出来了她只觉得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儿子的面了。她一出门便像真的死了儿子一样哭嚎起来只是由于公路上人们的喧哗声太大她的声音不曾被太多的人听到罢了。后来她见了儿子的面卫生员告诉她说:“您老不用担心二娃不过是被狗咬破一点儿皮而已不算什么大伤包扎一下就好了。”她心里的一块石头顿时落地口里却又骂道:“咋不咬死这个王八犊子!”

二娃被几个年轻人送到医院去了。

这时昭谦把他的兄弟们一个个叫到父亲屋里要同大家商量下一步的事儿。

三弟、四弟都只有二十多岁尚不通达人情世故他们疑惑不解地问大哥:“这么晚了把大家召集到一块你有啥话要说?”

昭谦看到他们一个个呆头呆脑的样子非常生气:“你们也都是二十多岁的人了难道连这点儿道理都不懂吗?今儿个二娃明摆着是因为咱家的事儿才下井被狗咬伤的咱不能不管吧?要管咋个管法?我现在叫你们来就是要商量这事儿的。”

“咱家咋啦?咱家没人去跳井呀?这事儿凭啥该咱管?”老三不平地说。

“对呀他下井的时候咱家又没一个人在场又不是咱家的人叫他下去的这怎么能赖咱呢?”老四一看三哥亮明了观点也来了个顺水推舟。

“你你给我住口……”昭阗指着他们的头皮气得说不出话来。

“话不能这样讲。”西成老汉接过话来“大家伙儿都看见了都以为是咱家出了事儿甭说别人就是我刚才一听见街上乱哄哄的还以为是小二家的出事儿了呢。这甭管咋说人家是好心好意。既是这样咱就不能装糊涂倘若像小三儿小四儿说的那样那往后咱家真出了事儿街上的人谁还去管?我看还是老大说的对咱不能不管。”

“爹照您这么说咱还要管他一辈子?”老三走到父亲的跟前显得很不服气“刚才卫生员说了假如治疗不当或者他不注意卫生还会落下后遗症。万一到了那种地步咱可一辈子也干净不了啦。这事儿您老人家可得想清楚了。”

老汉低下头去沉默了很久最后带着一脸的苦相说道:“那样的话咱也不能忘了人家。人家毕竟是为了咱才这样的。要是都不管他怎么活啊?”

“爹咱先甭考虑那么远咱先商量着眼前咋办?”昭谦半闭着眼把脸转了一个圈。

“那依你该咋办呢?”老汉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大儿子。

“依我看二娃今后的药费啥的全让队里出咱一个子儿都不拿这不大合适别人也会说闲话。不如咱多少也拿出一点儿来让大伙儿看看咱并不糊涂。这样在往后的日子里谁都无话可说了。至于后遗症嘛……”说到这里他搔了搔刚长出来的一丛短脸上露出一丝艰难的笑“二娃要是啥事儿没有那是他的造化倘若有个三长两短的那没得说咱多照看他一下就是了。这话又说回来即使不牵扯咱家的事儿他要是也有个三灾八难的就凭着二娃他娘俩跟咱这边五服以内的分上咱也不能不管嘛。再说了二娃还是咱二队的社员没听说社员穷得揭不开锅队里不管不问的不要说这是天灾**就是老绝户上了岁数队里还让他吃五保哩。”

昭阗一句话也不说只顾低着头默默地抽烟。

“我看这事儿还是跟昭珙商量商量吧。”老汉无可奈何地说。

“跟他商量个屁?他啥时候管过咱家的事儿?”一直不说话的昭阗张口阻拦道。

话音没落只听门“咣当”一声开了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昭珙。

弟兄四人一看昭珙进来了八只眼睛睁得一般大。就像谁在暗中喊了号子似的他们的屁股在同一时间里离开座位。

老汉虽是叔辈但坐在那里也觉得骨头痒痒得难受他只好似站非站地欠了欠身。他想对眼前的态势做一个基本的定位但一时不知道如何归纳。他哼唧了一阵子却始终没人听懂他哼唧的是什么最后他只能用轻微的嗽声打住。

读者不禁会问:就算鲍昭珙是大队头号人物一贯让人望而生畏但他此时面对的是自己的亲二叔难道这做叔叔的还怕侄儿不成?

您有所不知这紧邻孔孟之乡的地域最讲究长幼之别。有道是:“次子不如长子孙。”意思是说在尊卑的判断标准上辈分居然重要但最主要的还是要看长幼之别。即使你是爷爷辈如果你跟长房的长孙站在一起别人也会低看你一等。这种级别的划分在一般的丧事儿上表现得尤为突出。不仅丧事的处理原则和规格最终由长房拍板而且在迎送宾客时队伍的排列上也颇为讲究。通常情况下长房居前。如今的这位鲍大少不仅位居长房而且有着更为复杂的社会背景因此无论长幼尊卑一旦面对他时总有一种肃然起敬的感觉他的亲二叔西成老汉也决不例外。

老四赶忙把一个座位放在最中间的位置并请他坐下。昭珙一声不响地坐在那里。

大家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怎么说?”昭珙冷不防地喷出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来然后用一种冰冷冰冷的目光扫过在座的每一张脸。

“这不大家正在商量着下一步的路嘛。”昭谦胆怯地说并且尽量回避他的目光。

昭珙将一只笨楚楚的手摸向上衣布兜然后把摸出来的东西向面前的桌面上一摆:“这是五十块钱凑空给她娘儿俩买点儿东西。”

“这你还是拿回去吧。”老汉激动得声音有些颤。

“是啊这咋能用你的钱?”昭谦也只好随和起来。

昭珙看了他父子一眼一句话也没说仍旧冷冰冰地坐在那里。这时候谁也不敢大声喘一口气。屋里除了昭阗出的“啪嗒啪嗒”的抽烟声再无别的声音。

又停了一会儿昭珙起身要走大家把他送到大门外。临别时昭珙转向老汉:“家里的事儿我都知道了别再闹哄了。这几天你把队里的事情安排安排赶快过去吧。”

“我……”老汉还没有说出下面的话来昭珙已经走得很远了。(全本小说网 www.QuanBeN-XiaoShu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