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渐弱,鸟鸣渐稀,空气愈加污浊,天空阴霾沉沉。

当你从可爱的、光线充足的花园洋房中被连根拔起,扔到一座摇摇欲坠的破房子里,被迫与成打的小孩住在一间拥挤的宿舍里时,我猜你多少会觉得浑身不对劲,就好像得了黄疸肝炎。

不过如果你真得了黄疸,那可不大妙。黄疸是种让人很难受的病,但它倒带来个很好的后果:你会从通风不良的大宿舍被转到单人房间里。我现在住的就是很大的一个单间,里面摆着一张金属床,挂着绿色的窗帘。这里叫做隔离室。

过去的两周我一直躺在**。自从蒂莫西神父死了,他们把我从教带到这里以后,我就觉得自己一直在生病。他们没有用红灯旋闪的吉普车来载我,而是开着车窗上装有防护网的蓝色面包车,就像那种用来围捕流浪狗的车子。不同的是,这一辆是用来围捕流浪儿的。如果我的年龄再小一些,他们可能已经将我送到一个领养家庭里,转手将我卖掉了。但因为我已年满八岁,所以被送到了位于土库曼门的专门收容男孩的德里少年之家。

少年之家只可容纳七十五个孩子,但那儿却住了一百五十个。里面狭窄、喧闹、肮脏。仅有的两个公用盥洗室中,洗手盆漏水,厕所污秽不堪。老鼠在过道与厨房间快速地窜来窜去。虽说有一间教室,但里面的课桌摇摇晃晃,黑板裂缝,老师们也不常教课。体育场里野草疯长,有三柱门那么高。稍不小心,就会绊倒在足球大小的石头上,擦伤自己。我们有一位体育教导员;他穿着皱巴巴的白色棉布衬衣和裤缝笔直的裤子。他将板球和羽毛球拍等运动器械保管在一个漂亮的玻璃柜里,从不允许我们去碰。

食的餐厅很大,铺着廉价地板,长长的木头桌子一字排开。但坏脾气的厨头把名义上该给我们吃的肉和鸡卖给餐馆,只拿炖蔬菜和又厚又黑的恰巴提对付我们。他不停地抠鼻子,责骂每一个要求再添一点儿饭菜的人。

院长阿格尼霍特利先生是一位上了年纪的人,很慈祥,喜欢穿用土棉布缝制的、浆洗过的库尔塔,但我们都知道真正的权力操在他的副手——诨名“恐怖土库曼门”的古普塔先生手中。他属于最坏的那类人,身材粗短,毛发浓厚,身上老是散发着皮革气味,嘴里一天到晚嚼着蒌叶槟榔。他脖子上挂着两条粗粗的金链子,走起路来发出刺耳的当啷声,到哪里都带着条竹片,动不动就抽打我们。私下里有传言说他在深夜将男孩叫到他的房间,但没人敢公开议论这事。我们只想谈论快乐的事情,比如每天晚上在公共休息室看两个小时的电视。我们围着一台二十一英寸的印度品牌电视机,挤作一团,看第五频道的印地语电影歌曲,还有印度电视台播出的中产阶级肥皂剧。我们最喜欢看周日播出的电影。

这些电影展示了一个梦幻般的世界,一个孩子们有爸爸妈妈陪伴、有生日派对的世界;一个住在大房子里、开着大车、得到大包礼物的世界。我们见识了这个梦幻世界,却永远不会异想天开。我们知道,我们永远也不会拥有阿米特巴·巴克强或者沙鲁克·汗所拥有的生活。我们最大的野心就是成为那些有权力管我们的人。所以每当老师问我们,“你长大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没有人回答飞行员、总理、银行家或演员。我们的回答是厨师、清洁工、体育老师,到头了也就是个监管员。少年之家把我们弄得自己看不起自己。

我渐渐认识了很多男孩,有的比我大,有的比我小。我跟他们私下里关系特铁。像穆纳、卡鲁、皮亚、帕万、乔希姆和伊尔凡。从蒂莫西神父的房子里被送到少年之家,对我来说就像是从天落到了地狱。当我认识了其他的男孩后,我才意识到,对他们中的很多人来说,这里就是他们的天。他们有人来自德里和比哈尔邦的贫民窟,还有人来自印度北方邦的棚户区,甚至有人从遥远的尼泊尔来。我听到关于他们那些吸毒成瘾的父亲和当妓女的母亲的故事;我看到他们手上被贪婪的叔父与残暴的姨妈抽打的伤痕;我知道了世上还有包身工和家庭虐待这样的事。我开始惧怕警察。他们就是负责将大部分男孩送到少年之家的人。孩子们有的是在路边小摊上偷面包,有的是在电影院兜售黑市票、被逮住后没钱贿赂治安警,更常见的是仅仅因为治安警不喜欢他们那张脸,便给他们随便捏造个罪名送到这里。

这些男孩大部分是这里的“回头客”,也就是说,有人通过少年福利委员会取得了对他们的监护权,把他们领了回去,但后来又送回到少年之家。穆纳是惨遭继母虐待后回到这里的;乔希姆被他残忍的哥哥赶出了家门,流离失所;帕万则是因为领养他的亲戚让他在一个肮脏的汽车旅馆干活,被警察发现又送回来的。但即便经历过这样的遭遇,许多男孩还是渴望被“领回去”,准备着从一个已知的地狱走向一个未知的地狱。

没费什么事我就成了他们的头儿。并不是因为我年龄略大,也不是我更敢作敢当,只因为我会说英语。我是唯一能说能读这种神奇语言的孤儿。这事在长官们那儿产生的影响让人吃惊。院长会时不时问到我的情况;体育老师允许我在前院搭建一个临时板球场。在那儿我们举行了四五次挺像样的比赛,直到穆纳打碎了院长的玻璃窗,体育活动就此被全部取缔;苛刻的厨子偶尔会开恩给我加碗饭;古普塔夜里从不叫我去他的房间;我病了,医生没有像惯常的那样拖拖拉拉,他立即把我转到隔离室。这样我不至于传染整个宿舍。

我逍遥自在地独占隔离室两个多星期后,另一张床搬了进来。他们告诉我新来了一个男孩,他的情况非常糟糕。他是在下午的时候被一副担架抬进来的,穿着又脏又破的橘色背心和磨破的短裤,脖子上挂着条黄色的塔比兹。这就是我与萨利姆·伊利亚西的初次见面。

萨利姆的一切都与我相反。他有着麦色的皮肤,天使般的面孔,卷曲的黑发,笑的时候脸颊旋出酒窝。虽说他只有七岁,却有个充满求知欲的脑袋瓜。他用短促的、断断续续的句子给我讲了他的故事。

萨利姆来自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家庭,他们住在比哈尔邦的一个村庄里。村子主要由贫困的农民组成,也有几户富裕的地主。他们大多是印度教徒,但还有几户像萨利姆家这样的穆斯林家庭。萨利姆爸爸是做苦工的,妈妈是个家庭妇女,哥哥在一间茶亭干活。萨利姆自己在村办学校上学。一家人住在狭小的茅草屋里,就在地主的地盘边上。

上个星期,正当天寒地冻的一月,村子里的哈努曼庙发生了一件大事。有人在夜里闯进至圣,亵渎了神猴像。庙里的祭司声称他看见一些穆斯林青年潜藏在哈努曼庙附近。——对了,就是这么回事!印度教徒们一听,立刻炸了。他们暴跳如雷,拿着砍刀、镐头、棍棒与火把袭击了所有穆斯林家庭。暴民攻击萨利姆家时,他正在茅屋外玩耍,他的爸爸、妈妈和哥哥在屋子里喝茶。就在萨利姆的眼皮底下,暴民放火焚烧了茅屋。他听到母亲的尖叫,父亲的哭喊,哥哥的哀号,但是暴民不准任何人逃出来。他的全家就在熊熊大火中被活活烧死。

萨利姆没命地跑到火车站,跳上他第一眼看到的列车。火车将他带到了德里,没吃没穿,也没有一张亲人的面孔。萨利姆在站台上躺了两天,又冷又饿,因为高烧与悲痛而满嘴胡话。直到一个巡警发现了他,将他送入少年之家。

萨利姆说他夜里老做恶梦。他不断听到暴民的喧嚣声。他妈妈凄厉的叫声也一直在他耳朵里回荡。他一想到哥哥在火焰中挣扎的惨景就会发抖。他说他开始仇恨并惧怕所有的印度教徒,然后他问起我的名字。

“穆罕默德。”我告诉他。

随着时间的推移,萨利姆和我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我俩有许多共同点:我们都是孤儿,完全没有被“领回去”的希望。我们都热爱玩弹珠,都特喜欢看电影。当我们被转回到宿舍时,我利用我的影响力,将他的床铺安排在了我旁边。

一天夜里,萨利姆被传唤去古普塔的房间。古普塔是个鳏夫,单身住在大院里。萨利姆很是担忧。“他叫我去干吗?”他问我。

“我怎么知道,”我回答,“我从来没去过他的房间。不过咱们今天晚上就能知道答案了。”

萨利姆走向古普塔的房间时,我蹑手蹑脚地跟在后面。

萨利姆敲门,古普塔正坐在屋子里,穿着一条皱巴巴的宽松裤。“进……进来,萨利姆。”他含糊不清地说,手里端着满满一杯金色的**。他将杯子里的**大口吞下去,然后抹了抹嘴。他的眼睛看上去像两粒大纽扣。我从门廊上两片幔帘间的细缝中偷偷望进去,只见古普塔抚摸着萨利姆的脸,手指在他瘦削的鼻子与薄薄的嘴唇上移动。突然,他命令道,“把裤子脱掉。”

萨利姆被这个要求搞糊涂了。

“快照我说的做,小杂种。要不然我大耳刮子抽死你。”古普塔吼道。

萨利姆照办了。他犹犹豫豫地褪下运动短裤。我不由得移开我的眼睛。

古普塔从后面靠近萨利姆,脖子上的金链子叮当作响。“很好。”他嘟哝着,解开裤带往下褪裤子。我可以看见他多毛的后背。萨利姆依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有片迷雾霎时从我脑子里消散,我一下子完全明白了那个夜晚发生在约翰神父房间里的事,以及第二天紧接着发生的事。

我猛然爆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叫声子弹般尖厉,穿透了夜晚的宁静。它惊醒了宿舍里沉睡的男孩们,惊醒了厨房里打鼾的厨师,惊醒了卧室里的院长。它甚至惊醒了流浪狗,引来一片狂吠。

古普塔被搞蒙了。他急忙拉上裤子,企图把萨利姆嘘走,但厨师、监管员和保安已经冲着古普塔的房间赶来了。那天晚上他们发现了古普塔肮脏的秘密(尽管他们对此未作任何处理)。但同时,古普塔也发现了是我躲在门帘后面。从那以后,我成了他不共戴天的仇敌。萨利姆吓得不轻,好在没有受到伤害。他早已放弃了对印度教徒的敌意,但关于性虐待的恐惧却从此深深地嵌刻在他的记忆中,始终伴随着他日后的生活。

这是一个美丽的春日,更惬意的是今天我们不用被关在少年之家了。有个国际非政府组织出钱让我们作一日游。我们乘坐旅游大巴在德里到处游览,在动物园里野餐,看动物。我们第一次看见了河马、袋鼠、长颈鹿和巨大的树懒。我们还看见了鹈鹕、火烈鸟和鸭嘴兽。然后,我们游览了库特布高塔①——印度最高的塔。我们一路欢笑与推挤着爬上楼梯,从塔顶第一层平台往外看。地面上的男男女女小得像蚂蚁。“噢……噢……噢……”我们听着自己的声音在扺达地面之前逐渐消失。最后,我们到印度门观看一场盛大的嘉年华会。我们每人领到十个卢比,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我想坐巨型摩天轮,但萨利姆拽着我的袖子,拉我到另一个摊位,摊位上面写着:“算命大师拉曼羡卡·夏斯特里,闻名世界的手相大师。看一次只需十卢比。”一位老者坐在摊位里,下身穿着托蒂,上身穿库尔塔,蓄着白色的八字胡,前额上点个朱红色的提拉克,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脑袋后面垂下一条黑色的辫子。

“我想看看我的手相,”萨利姆说,“只要十个卢比。”

“别傻了,”我对他说,“这都是些骗人的把戏。他们无法知晓你的未来。再说了,不管怎样,我们的未来没多少值得预知的。”

“我还是想看看我的手相。”萨利姆固执己见。

“好吧。”我投降了,“你自己看吧,我可不想把我的十卢比打水漂儿。”

萨利姆交了钱,急不可待地伸出左手。手相大师摇摇头。“不对,不是左手。女孩看左手,男孩要看右手。”

萨利姆立刻伸出他的右手掌。手相师拿着放大镜,一边看一边分析手掌上那些细微的线条,就好像那是张藏宝图一样。终于,他放下放大镜,发出一声赞叹:“你的手相非同一般,我的孩子。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的命运线。我看到你的未来非常辉煌。”

“真的?”萨利姆喜形于色,“我会成为什么人?”

夏斯特里先生显然没料到会有此问。他闭目凝思了十秒钟,然后睁开眼说:“你有一张完美的脸;你会成为一个很有名的明星。”

“就像阿玛安·阿里?”萨利姆尖叫起来。

“比他还出名,”专家断言,接着转向我,“你也想看看手相吗?只要十卢比。”

“不用了,谢谢你。”我说着要走开,但萨利姆拦住我。

“别走,穆罕默德,你一定要让他看看你的手相,就算为了我,求你了。”

我无奈地看了萨利姆一眼,交出我的十卢比和我的右手。

大师扶扶厚重的眼镜,观测我的手掌,对我皱了皱眉。他默不作声地把我的手掌研读了五分多钟,然后记了点儿笔记,还列了式。

“有什么问题吗?”萨利姆惊恐地问。

手相师皱着眉摇了摇头。“头脑线强,心脏线弱。最要命的是生命线很短;行星看上去不对头,排列也不吉利。木星丘挺好,但土星丘却与之相抵。不过,我可以针对那些障碍和缺陷帮你化解化解。当然这得花一笔钱。”

“多少钱?”

“差不多二百卢比。你干吗不问问你爸爸去?他就是那辆大轿车的主人吧?”

我失声大笑。“哈!大师,在你编造有关我未来的故事之前,应该先弄清楚我们到底是什么人。我们不是富家子弟;我们是土库曼门德里少年之家的孤儿,那辆大巴压根儿就不属于我们。即便这样,你也已经骗走了我们二十卢比。”我推着萨利姆,“走,走,走。咱们在这儿浪费太多时间了。”

我们正要走开,手相师叫住我。“慢着!我给你样东西。”

我回到摊位前。大师给了我一枚旧的一卢比钢镚。

“这是什么,大师?”

“这是幸运币。留着它,会对你有用的。”

我将它握进我的拳头里。

萨利姆想吃份冰淇淋,但我们只有一个卢比,买不起任何东西。我眼睁睁地看着其他孩子享受各种游乐设施,百无聊赖地轻轻抛出了钢镚。它从我的手指间滑落,滚到一条长椅下面。我弯腰去捡,钢镚显示的是正面,而在它旁边,躺着一张不知被谁掉落的十卢比纸币。真神了。萨利姆和我吃到了冰淇淋。我将钢镚小心地放入口袋;它确实是我的幸运护身符。

萨利姆为我的未来不如他光明而难过,但同时也为自己即将成为一个电影明星而兴奋不已。我们面前立着一面巨大的广告牌,是部新电影的海报。火红的背景上,英雄举着一把枪,胸膛流着血,头上束着一条黑头巾;恶棍狞笑着;女主角挺着丰满的胸脯。萨利姆凝视海报,呆若木鸡。

“你看什么呢,萨利姆?”我问他。

“我想看看那黑头巾适不适合我。”他回答。

我们坐在教室里,但胖老师乔希先生只顾自己打嗝捏鼻子,什么也不教给我们。他正在偷偷看一本小说,将小说小心地夹在手中的课本里。我们用叠纸飞机、在木头桌子上刻图案和打瞌睡来消磨时间。突然,被派在过道上望风的穆纳跑了进来。“老师,老师,”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院长大人来了。”

乔希先生放出个大饱嗝,迅速收起他的小说,又打了个响指,最后站起来。“好吧,孩子们,我们在讨论什么来着?对了,你们每个人都得告诉我长大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下一个轮到谁了?”

萨利姆举起手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自告奋勇。

“好,萨利姆,你的理想是什么?”

“我会成为一个著名的演员,老师。一个算命的告诉我的。”他得意洋洋地说。

他的回答引来一阵哄大笑。

对于“大人物”赛吉的来历有两种说法。有人说他是一个非常富有的钻石商人,没有亲生骨肉,所以时不时地到少年之家来领养孩子,将他们带到自己在孟买的宫殿般的家中。另外一些人说他其实在孟买办了所学校,专门培养那些有前途的孩子。不管是哪一种说法,有件事确定无疑:只要你被选中,你这一生就算搞定了。

萨利姆并不在乎赛吉是钻石商还是办学校的;他关心的主要是这位大人物来自孟买——电影业的中心。他深信赛吉会从少年之家选中他,将他带到星光璀璨的宝莱坞。这是他的命运。手相师的预言就要变成现实了。

我们全体列队等待赛吉的检阅。萨利姆特地洗了澡。事实上他一共洗了三次,一遍又一遍地擦洗身上的每一丝污垢。他穿上自己最漂亮的衣服,头发也梳得一丝不乱。他是少年之家里最打眼的男孩。不过他这不顾一切的劲儿还真让我担心。要是没被选中,他该多受打击啊。

赛吉终于在两个男人的陪伴下到来了。他看上去不像个钻石商,倒更像个黑帮分子。但那时我们都从未见过钻石商长什么样。也许他们看上去就是像流氓。赛吉皮肤黑黑的,蓄一把浓密的黑胡子,像是丛林里的土匪。他穿着白色的立领改良式西装,一根又粗又长的金链从脖子上垂下来,直抵第二颗纽扣。他的手指上戴满了不同颜色的宝石戒指,有红的、绿的,还有蓝的。他的两个狗腿子就长着一副狗腿子样。我后来知道他们叫穆斯塔法和潘鲁斯。古普塔也和他们在一起,在头里带路。他的两条金链与赛吉的金链子相比可就小巫见大巫了。

“赛吉,你可是好长时间没来了。是不是把我们给忘了?你上回走后又新来了不少男孩呢。我敢打包票你能挑出不少满意的。”古普塔对他说。

检阅开始了。我们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最动人的笑容。赛吉走到男孩们面前,从头到脚地打量一番。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因为他没问任何问题,只是盯着我们的脸看。他走完了一圈,没瞧我第二眼。接着他又在队列前走了一趟,在萨利姆跟前停了下来。

“叫什么名字?”他操着浓重的南印度口音问。

“萨……萨利姆·伊利亚西。”萨利姆激动得舌头直打转。

“他什么时候来的?”他问古普塔。

“大约十一个月前,从比哈尔邦的恰布拉来。”

“有多大了?”

“八岁。”

“他还有什么亲人吗?”

“没有,赛吉。他家人在一次民间的宗教骚乱中全死了。”

“真惨,”赛吉说,“好在他正是我需要的那种男孩。你能帮忙办手续吗?”

“只要你一句话,赛吉。不管你要哪一个我都能立即帮你办好。至于这个孩子,我们可以说穆斯塔法是他的叔叔。福利委员会那边不成问题。实际上他们也希望尽可能多地处理掉这些孩子。”

“很好,这次我们就定这一个孩子吧。”

古普塔看看萨利姆,又看看站在萨利姆旁边的我,“这个男孩怎样?”他指着我说。

赛吉打量我一番,然后摇摇头。“他太老了。”

“不会吧,赛吉,他只有十岁,名叫托马斯,能说一口流利的英文。”

“会不会说英文对我来说没什么不同。我不需要他。我要另外那个。”

“他们是铁哥们儿。如果你要带走萨利姆,就必须也带上托马斯。”

赛吉火了。“我告诉过你,古普塔,我不需要什么托马斯乌马斯。我只要一个男孩,那就是萨利姆。”

“我很抱歉,赛吉,但我不能让步。如果你带走萨利姆,必须也带上托马斯。这是个一揽子买卖。”

“一揽子买卖?”

“没错。买一送一。托马斯这份我不收你的钱。”古普塔咧嘴而笑,露出一口被蒌叶槟榔上了色的牙齿。

赛吉和他的心腹走到一边私下商量了一会儿。

“好吧,”他对古普塔说,“给他们俩准备文件。我周一来领他们。”

萨利姆激动得和我抱作一团,他高兴坏了。那个夜晚,他兴奋得睡不着觉。他做着关于孟买的美梦:在滨海大道与阿米特巴一同观看金色的落日,在焦伯蒂海滩同沙鲁克共赏玫瑰色的晨曦。那晚我也久久未能入睡,在**辗转反侧,但我不曾梦想云集的明星和天般的乐园。我梦见自己是人行道边的小贩,向路人兜售水果。一个皮肤黝黑的男人弯腰买我的芒果。我看见他的金链子悬垂下来。他扔给我一些零钱。我往他的袋子里放了一个汁肉饱满的芒果,又飞快地塞进一根腐烂的香蕉。免费赠送!

乘火车去孟买,一路上平安无事。萨利姆和我坐二等卧铺车厢,同狗腿子穆斯塔法和潘鲁斯一起。听说赛吉已经乘飞机先走了。穆斯塔法和潘鲁斯穿着隆吉,吸着比迪烟。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对赛吉的事情几乎闭口不谈。我们只知道赛吉真正的名字叫巴布·皮莱,但人人都称呼他马曼,在马拉雅拉姆语中是叔叔的意思。他来自克拉拉邦的科兰,很久以前就定居孟买了。他是一个非常仁慈的人,为残疾小孩办了间学校,帮助他们重建生活。马曼相信残疾儿离神更近。他将孩子们从少年之家解救出来,是认为少年之家不过是监狱的别称。如果没有马曼救我们出来,我们的人生充其量也就是趁着红灯时抹汽车的挡风玻璃,或者到私家住宅擦洗地板。现在,我们将学得一技之长,为成功做好准备。穆斯塔法和潘鲁斯不愧为优秀的推销员。旅行结束时,连我也深信,被马曼选中是我这辈子最幸运不过的事;我的命运从此就要改变。

火车不时穿行在贫民窟聚集的地区;它们排列在铁轨的两侧有如一条污浊的飘带。我们看见半裸的、鼓胀着肚子的小孩向我们挥手;他们的母亲在下水道排出的污水中洗涤器皿。我们也向他们挥手致意。

在孟买的所见所闻让我们惊叹不止。教门车站与我们在电影《孟买之恋》中看到的一模一样。萨利姆期待能碰见在教旁边唱歌的葛文达。穆斯塔法指给我们看滨海大道旁的沙滩。我头一次看见大海,立刻被迷得神魂颠倒。巨大的浪头滚滚而来,一遍又一遍地撞击着岩石。萨利姆无暇观看壮丽的海景;他被卖软饮和点心的路边小摊吸引住了。“这就是葛文达和拉维娜吃小吃的地方。”他兴奋地指点着。我们路过哈吉·阿里清真寺。萨利姆看到神殿后,向着真主举起了双手膜拜,动作完全是模仿电影《苦力》中的阿米特巴·巴克强。我们途经了沃利、达达尔和马希姆这些区域。穆斯塔法和潘鲁斯指给我们看那些重要的标志性建筑。路过马希姆堡时,萨利姆要出租车司机停车。

“怎么回事?”穆斯塔法问。

“没事。我就是想看看《黑手党》中走私犯卸货的地方!”

我们路过班德拉、竹湖和安得利这些赫赫有名的地段。那里星罗棋布着电影明星们的住宅。我们可以看见高高的院墙与成群身穿制服的警卫。萨利姆激动得热泪盈眶。透过出租车的有色玻璃,我们犹如第一次进城的农民般目瞪口呆,盯着那些巨大的独立洋房与高层公寓楼。我们就像戴了滤色镜,眼前的孟买显得阳光更加明媚,空气更加清爽,人们更加富足。与宝莱坞的巨星共享一个空间,令这座城市洋溢着令人心醉的幸福感。

我们的目的地位于葛瑞咖姆。马曼的房子并非我们期待的豪华别墅,而是一座带院子的大大的老旧建筑,院子里有个小花园和两棵棕榈树。院子被高高的围墙圈住,墙头上环绕着带刺的铁丝网。两个黑皮肤的健壮男人坐在入口处,穿着薄薄的花里胡哨的隆吉,吸着比迪烟,手持厚竹片。他们叉腿而坐,我们能瞥见他们穿的条纹内裤。他们身上散发着浓烈的亚力酒味。潘鲁斯用马拉雅拉姆语连珠炮似的跟他们说话;我能分辨出的唯一字眼是“马曼”。显然,他们是巴布·皮莱先生雇用的警卫。

我们进到房子里时,穆斯塔法指着院子外面一排波浪形建筑说:“那就是马曼为残疾儿童办的学校。孩子们也住在那儿。”

“我怎么连一个孩子也没见到呀?”我问。

“他们都外出参加职业培训去了。别担心,晚上就会见到他们了。来吧,我带你们看看你们的房间。”

这是一个狭小的房间,摆着张双层床,有一面镶在墙上的长镜子。萨利姆选了上铺。我们可以用地下层的盥洗室,里面有个浴缸,还有浴帘。这里不像电影明星的房子那么豪华,但还过得去。看起来只有我们俩住这儿。

傍晚,马曼来看我们。萨利姆告诉他自己到孟买有多么兴奋;又是多么渴望成为一个著名影星。听到这些马曼笑了。“成为电影明星最最首要的条件是能歌善舞。你会唱歌吗?”他问萨利姆。

“不会。”萨利姆说。

“哦,不用担心。我会安排最棒的音乐老师教你。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像基肖尔·库马尔那样有名。”

萨利姆的样子像是要扑上去拥抱马曼,但还是克制住了。

晚上,我们到学校吃晚饭。宽敞的餐厅与少年之家的一般无二,地上铺着廉价的油毡,长长的木头桌子一字排开。这里的厨头与少年之家那个厨头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我和萨利姆被指定与穆斯塔法同坐一张小圆桌。在其他孩子进来之前我们就开饭了。饭菜热乎乎的,十分美味,比德里寡淡无味的伙食强太多了。

孩子们一个接一个慢慢地移了进来,立刻让我们感觉如身处地狱。我看见没有双眼的男孩,靠着手杖摸索着前行;四肢弯曲畸形的男孩,一点儿一点儿将自己拖向餐桌;残肢像树瘤般粗糙的男孩,靠拐杖支撑着行走;嘴巴怪异手指扭曲的男孩,用肘弯夹着面包进食。这些孩子像马戏团的小丑,只是他们的样子引人悲泣而非欢笑。幸亏萨利姆和我已经差不多吃完饭了。

我们看见三个男孩站在角落里看着别人吃饭,自己却没饭吃,其中一个舔了舔嘴唇。“那些男孩是谁?”我问穆斯塔法,“他们为什么不吃饭?”

“他们在受惩罚,”穆斯塔法说,“因为没完成任务。别担心,晚点儿他们会吃的。”

第二天,音乐老师来了。他是个年轻男人,椭圆形的脸刮得清清爽爽,长着大大的耳朵和细长的手指。他带来一架小风琴。“叫我老师好了,”他对我们说,“现在听我怎么唱。”于是我们坐在地板上,聚精会神地听他唱。“哆来咪发唆拉西哆。”他向我们解释道,“这是七个基本音符。它们组合在一起构成乐曲。现在张开你们的嘴,大声唱出这些音符。不要用嘴唇发音,也别用鼻子发音。要让声音从喉咙的底部发出来。”

萨利姆清清嗓子,敞开喉咙放声高唱。“哆来咪发唆拉西哆。”四壁之间立时回荡着他清亮的声音。那纯净的声音漂浮在房间里,毫无杂质。

“非常好!”老师鼓掌,“你天生就该唱歌,神赐的好嗓子。我相信只要你不断练习,很快就能成功地唱出三个半八度的全部音域。”然后他看着我:“来,你也把这些音符唱出来。”

“哆来咪发唆拉……”我试着唱,但那些音符在我粗糙嘶哑的声音中碎裂,就像一把弹珠落到地板上。

老师用手指堵住耳朵。“罗摩大少爷啊,罗摩大少爷啊,你唱得简直像水牛叫。看来我得花大力气教你才行。”

萨利姆马上反驳。“不对,老师,穆罕默德也有一副好嗓子。他的尖叫声可厉害了。”

接下来的两个多星期,老师教给我们几首著名的由圣徒唱的祷歌,并教我们弹小风琴。我们学习了卡比尔的双行诗歌,还有妥切达斯和米勒拜的颂歌。老师真是非常棒;他不单教我们唱歌,还把歌曲中所含的复杂教义用简单明了的语言讲解给我们听。我特别喜欢卡比尔,他的歌里有这样一段:Maalapheratjugbhaya,mitanamankapher,karkamankachhodde.mankamankapher.你手拈玫瑰经念珠已一个纪元,心神游荡从未停止,抛开手中的念珠吧,拈动你心中的念珠。

萨利姆的穆斯林身份并没有影响到老师教他印度教的颂歌,再说萨利姆自己也无所谓。如果阿米特巴·巴克强可以扮演一个穆斯林苦力的角色,沙鲁克·汗可以担当一个印度教的皇帝,那么萨利姆·伊利亚西也尽可以像一个寺庙祭司那样,饱含感情地唱诵《戒日王的裸铃》。

这段时间,萨利姆和我也认识了一些残疾学校的男孩,尽管穆斯塔法和潘鲁斯小心防范我们与这些孩子过多地混在一起,还错把“残疾”念成“残寄”,不过我们还是听到了不少这些孩子的悲惨经历,无不牵扯到残忍的亲戚与警察。从这一点看,孟买与德里没什么两样。当我们对这些孩子的了解越来越深,马曼的真相也就渐渐浮出水面。

我们和阿苏克——一个十三岁的手臂畸形的孩子交上了朋友。他的话给了我们第一次震惊。

“我们不是学童,”他告诉我们,“我们是乞丐,在当地火车上乞讨。我们中有些人还是小偷。”

“那你们赚的钱去哪儿了?”

“我们必须把钱交给马曼的狗腿子,才能换到吃的和住的。”

“你是说马曼是个黑帮?”

“你以为呢?他肯定不是天使。不过他至少让我们每天饱餐两顿。”

我对马曼的信任就此破灭,但萨利姆却对其仁慈的天性继续笃信不疑。

然后我们偶遇了拉吉,一个十岁的盲童。

“你今天怎么受罚了?”

“我没赚够钱。”

“你每天得交多少钱?”

“赚多少交多少。但如果你赚不到一百卢比,就得挨罚。”

“然后呢?”

“不给吃的。你得饿着肚子睡觉。老鼠会啃你的肚皮。”

“给你,这是我们给你留的烙饼。”

我们和拉德黎聊天,一个十一岁的独腿男孩。

“你怎么从来没受过罚?你总是能挣到足够的钱。”

“嘘……这是秘密。”

“别担心。我们会保密的。”

“好吧,不过千万别让其他男孩知道。有一个女演员住在威勒帕勒。每次我没赚够一百卢比就去找她。她不光给我吃的,还帮我补上不足的钱。”

“她叫什么名字?”

“妮丽玛·库马里。人家说她以前非常有名。”

“她长什么样啊?”

“她年轻的时候肯定特别特别漂亮,不过现在老了。她跟我说想找一个做家务的佣人。我要不是断了条腿,肯定会从这里逃走,到她家做佣人。”

那天夜里,我梦见自己到了威勒帕勒的一所房子前。我按响了门铃,然后在那儿等着。一个高个女人打开门。她穿了一袭白色纱丽。狂风怒号,长发扬起遮住了她的脸。我张嘴说什么,却发现她看我就像看着一个小丑。我低头一看,惊讶地发现自己没有腿。

我醒过来,大汗淋漓。

我们被介绍给穆勒,他十三岁,被截去了一条手臂。

“我恨透了这种生活。”他说。

“那你干吗不逃走?”

“逃到哪儿?这里是孟买,不是我们村子。这个巨大的城市没有你的藏身之地。就算睡在污水管道里,你也得有关系。况且得有人保护你不受别的帮派欺负。”

“别的帮派?”

“对呀。上个月有两个男孩逃跑了,可三天后他们又回来了。他们什么活也找不着。毕库那帮人不让别人在他们的地盘上混。这儿再不济,你还有吃有住。如果我们是马曼的人,其他帮派就不会来惹我们。”

“我们可不想卷入任何帮派。”我对他说,接着给他背诵了一段诗:KabiraKharaBazaarMein,MangeSabkiKhair,NaKahuSeDosti,NaKahuSeBair。

卡比尔漫步市场,向所有人送上吉祥,他不想和谁交友,也不想与谁为敌。

我们见到了斯甘达尔,他是从巴基斯坦“进口”来的。

餐厅里洋溢着兴奋的涟漪,因为又来了个小孩。穆斯塔法将这个新同伴带进来后,我们都围着他看。穆斯塔法兴奋极了。“我们今天一早从沙基尔·热纳托运处搞到他的。”他高兴得直拍大腿。

这孩子看起来不满十二岁。我们抢着触摸他,就好像他是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动物。但他看上去可不像动物,而更像是我们在电视上看到的、不列颠饼干筒上的外国人:椭圆形逐渐变尖的锥形头,细长的眼睛,厚鼻子薄嘴唇。穆斯塔法对潘鲁斯说:“他是从巴基斯坦旁遮普的莎朵拉神殿来的。这种男孩叫做‘鼠童’。”

“他们是怎么把头弄成这样的?”

“我听说他们将铁环套在婴儿的脑袋上,阻止其头部发育,然后就形成了这种独一无二的头型。”

“我看他有很大潜能。马曼会很高兴的。”潘鲁斯说。

“当然啦,”穆斯塔法赞同道,“一个真正的珍稀品。”

不知怎么,鼠童让我联想到我和蒂莫西神父在康诺特广场看到的一头熊。那只熊的脖子上套了个紧紧的项圈,嘴上罩着黑色罩子。耍熊人用一根尖头棍子狠狠戳它,熊于是用两只后腿站立起来,向聚拢过来围观的人们敬礼。人们纷纷将硬币扔在它身上。耍熊人捡起钱,拉着它走开去,进行下一场表演。当时,熊的眼神深深震动了我。它看上去那么悲哀。我问蒂莫西神父:“熊也会哭吗?”

我发现吉图藏在壁橱里。

他手里拿着个塑料袋,装着点儿淡黄色的东西。他把袋子罩在鼻子和嘴巴上,使劲吸气,将整个袋子按在脸上。他的衣服上散发出油漆和溶剂的味道,鼻子旁边出了个疹子,嘴巴汗兮兮黏糊糊的。吸完之后,他半睁的眼睛看上去呆滞无神,手也开始发抖。

“吉图!吉图!”我摇晃他,“你在做什么?”

“别碰我,”他的声音昏昏欲睡,“我在空气里漂浮。我在云彩上睡觉。”

我使劲拍打他,他咳出一口黑痰。

“我吸胶毒上瘾了,”后来他告诉我,“我从一个鞋匠那儿买的强力胶。它可以带走饥饿和疼痛。我看到鲜艳的云彩,偶尔还会见到我妈妈。”

我也想试试,就问他要了些强力胶。吸进去后,我一开始有点儿头晕,身下的地板似乎在移动,然后出现了许多影像。我看见一个高挑的女人,裹着白色纱丽,臂弯里抱着个婴儿。狂风怒号,扬起她的长发,遮住了她的脸。但婴孩伸出他小小的手,用柔软的手指抚开她的披肩长发,露出她的脸。他看见两只发狂的、洞穴般的眼睛,一个扭曲的鼻子,沾着鲜血的尖利的闪闪发光的牙齿,皱纹交错松垂到下巴的皮肤;蛆虫从那些褶皱中爬出来。婴孩在极度惊恐中尖声大叫,从她的怀里跌落下来。

我再也不敢吸胶毒了。

与此同时,我们的音乐培训就要结束了。老师对萨利姆的进步极为高兴。“你已经掌握了歌唱的要领,现在只剩最后一课了。”

“什么课?”

“苏尔达斯的颂歌。”

“谁是苏尔达斯?”

“他是最著名的颂歌歌手,创作了上千首歌曲赞美克里希纳神。他曾掉进一口废弃的井里,困在里面六天六夜,怎么也出不来。他开始祈祷,到了第七天,他听到一个小男孩的声音:抓住我的手,我拉你出来。在男孩的救助下,苏尔达斯得以从井里脱险,但他出来后,男孩却不见了。他深信这个男孩除了主克里希纳外不会是别人。从那以后,苏尔达斯将自己的整个生命奉献到创作赞美克里希纳的歌曲中。他手持独弦琴,到处吟唱描绘克里希纳童年的歌曲。”老师说完唱了起来:“AkhiyanbaridarshanKiPyasi——我饥渴的双眼,多么向往一睹你的神采,主克里希纳。”

“他的眼睛为什么会饥渴?”我问。

“我不是告诉过你们?苏尔达斯完全是个盲人。”

最后一音乐课,老师对萨利姆赞不绝口,因为他完美地演唱了一首苏尔达斯的颂歌。我则烦躁不安,无法集中思想。与马曼那些男孩的谈话弄得我心烦意乱。虽然在一定意义上我们都不是上帝的宠儿,但在我看来,马曼那些男孩的处境实在是太悲惨了。

潘鲁斯走进房间,与老师悄声低语,然后拿出钱包数钱。他将一沓票子递给老师。老师感激地将钱塞进库尔塔前襟口袋里。他们一起走出房间,留下我、萨利姆,还有一架小风琴。

“我根本就不该离开德里,”我对萨利姆说,“你至少成了个好歌手,但走这么一趟,我却一无所获。”

就在那时,我发现地上有一张一百卢比的钞票。肯定是潘鲁斯点钱的时候掉落的。我的第一反应是将它据为己有,但萨利姆一把从我手里抢走钱,坚持说必须把钞票还给潘鲁斯。于是我们穿过走廊去马曼的办公室,潘鲁斯和穆斯塔法总是在那里进进出出的。

我们走到门边,屋子里传出说话声。马曼正和潘鲁斯谈话。

“课程教完了,老师怎么说?他的要价可是越来越高了。”

“他说大的那个没什么用,小的那个很有潜力。他说以前从没训练过这么有才华的小孩。”

“那你认为他每天能挣到三百卢比吗?”

“何止三百?他的歌声充满魔力。还有他那张小脸,谁能抵抗得了他的脸蛋?我看每天进账个四百五百的不成问题。咱们中了大奖了,马曼。”

“另一个男孩呢?高个那个?”

“管他呢,那小杂种得自己顾自己。要么每天晚上交一百,要么挨饿。”

“就这么定了,下星期送他们上火车。今天晚上,一吃完晚饭,就把他们做了。”

一股寒气从我的脊梁骨直蹿下来。我抓住萨利姆的手飞奔回我们的房间。萨利姆被我们听到的对话以及那些数字弄糊涂了,但在我脑子里,一副七巧板已经拼接好了。

“萨利姆,我们必须从这儿逃出去。立刻。”

“可是为什么呀?”

“因为晚饭后,会有特别可怕的事发生在咱们身上。”

“我不明白。”

“我明白。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学苏尔达斯的颂歌吗?”

“因为他是个了不起的诗人?”

“不对,因为他是一个瞎子,这就是咱们今天晚上要面临的厄运。成了瞎子以后他们就会逼咱们到当地火车上乞讨。我现在彻底搞清楚了,咱们在这里见到的所有残疾男孩,都是被马曼和他的手下故意弄残的。”

但如此残忍的事情完全在萨利姆的理解力之外。他想留下来。

“你干吗不自己逃走呢?”他问我。

“我不能丢下你自己走。”

“为什么?”

“因为我是你的守护神。再说你是我的一揽子买卖。”

萨利姆紧紧拥抱了我。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卢比钢镚。“看着,萨利姆,”我对他说,“你信命,对不对?那就让这个钢镚决定我们的未来吧。正面咱们就走,背面咱们就留下,行吗?”

萨利姆点头。我抛出钢镚。是正面。

萨利姆终于下决心和我一起逃离马曼的巢穴。但他满脑子都是疑虑。“我们能去哪儿呢?我们以后干什么?在这个城市我们什么人都不认识。”

“我知道我们要去的地方。记得拉德黎跟咱们讲到过的女演员妮丽玛·库马里吗?她需要一个仆人。我有她的地址,我也知道坐哪辆火车能到她那儿。”

“去找警察吧?”

“你没脑子啊?从德里到这儿,你没学会任何东西吗?无论你做什么,无论你去哪里,永远别去找警察。永远。”

我们在地下室的厕所里,漏水的龙头滴答作响。萨利姆站在我的肩膀上,用一把刀子撬窗子上固定住金属网的螺丝钉。

“快、快点儿。”我咬紧牙关低声说。

楼上,马曼的警卫脚步沉重地走进我们的房间。接着是打开衣柜和碗橱的声音,再然后是喊叫与咒骂声。一个瓶子猛然碎裂的声音更刺激了我们紧绷的神经。萨利姆吓坏了;他急速地喘息,透不过气来。我的心扑扑乱跳,咚咚作响,我自己都能够听到。脚步声步步逼近。

“只剩一个了,”萨利姆说,“可是它卡住了。我弄不开。”

“求你了……求求你再试一下!”我拼命催他,“咱俩的命可都在这颗螺丝钉上了。”

新增的紧迫感促使萨利姆拼尽全力扭动刀子去撬螺丝钉。终于,它松动了。他赶紧拿掉四颗螺丝钉,移开金属护格。我们看见外面的棕榈树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窗子的大小仅够一个人挤出去。当萨利姆扭转身体挤出窗口时,马曼的人已经走下地下室的楼梯,眼看要进入厕所了。萨利姆紧紧抓住我的手将我拽了出去。我们跌跌撞撞爬上一堆瓦砾和碎石,上气不接下气。明月圆满,夜色平静。我们大口大口吸着新鲜空气。空气里满是椰子的香味。

我们坐上了当地的火车,从葛瑞咖姆赶往这个庞大城市的中心。晚上这个时候,车上没多少人。我们所在的车厢只有几个乘客。有的在读报纸,有的在玩牌,有的在批评政府,还有的在放屁。一个兜售软饮的小贩,背着个装满色彩繁杂的瓶子的冷藏箱走进我们车厢,“可乐,芬达,珊梦喜,柠檬咖,七喜。”他扯着嗓子高声叫卖。饮料是冰镇的。我们看见瓶身上挂满晶莹的小水珠。萨利姆看着这些清凉的饮料,舌头不由得抿在焦渴的嘴唇上。他拍拍上衣口袋里的钱,颇感安慰的样子。小贩满怀希望地看着他,但见萨利姆摇了摇头,只好走向下一节车厢。

很快,另一个小贩走进车厢。他是个戴着圆形眼镜、留胡子的老头,脖子上挂着一个大托盘,上面放满了锈迹斑斑的锡罐、灰蒙蒙的玻璃瓶,还有分门别类装着疙里疙瘩的根茎、干叶子、粉末、种籽的塑料袋。“尤素福·珐赫姆,巡回医生。尤素福·珐赫姆,巡回医生。”他大声叫道,“我有治疗各种顽症的秘方。只要说出你的症状,从癌症到便秘,包你药到病除。”不过他真不走运,车厢里没有一个病人。他很快离开,留下一股刺鼻的姜黄根粉的气味。

火车快速驶过住宅群和体育馆。我们看着这个城市闪烁的灯火,捕捉到人们坐在起居室里、看电视、吃晚饭、收拾床铺的镜头。离我们的目的地只差两站的时候,从车厢那一头传来拖拖沓沓的脚步声。

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瘦小男孩出现了。他显然营养不良,穿着蓝色的上衣和脏兮兮的短裤。他一手持着手杖探路,一手抱着把独弦琴。我们没见过他;他不是马曼手下的孩子。

他停在离我们不足十五英尺的地方,放开嗓子高声演唱“SunireMaineNirbalKeBalaram——我听说克里希纳为需要帮助的弱者而来”。这是苏尔达斯最著名的颂歌之一。

当悠扬的歌声瀑布般倾泻进整个车厢时,我们不由自主地缩成一团,想象马曼手下的孩子们像洪水一样涌向我们:拉吉、拉德黎、阿苏克和穆勒。萨利姆紧紧挤着我,我则更深地缩进我的座位里。但歌手的脸有如雷达般追踪着我们;他那视而不见的眼睛好像在责备我们。整整五分钟,我们备受煎熬地听他唱完歌。然后他拿出一只要饭的碗,乞求施舍。车厢里只有很少几个乘客,没人耐烦为了他翻找身上的零钱。

就在两手空空的歌者将要走过我们身边时,萨利姆从口袋里掏出了什么。他紧紧握住拳头,满脸负疚地看着我。我默默点了下头。带着万分不舍的神情,萨利姆在歌者伸出来的手上张开拳头,皱巴巴的一百卢比大钞落进了乞丐的碗里。

丝蜜塔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栗。“我真无法想象,今天这个时代居然还有人对天真无辜的孩子们做出如此残忍的事情。”

“很悲惨,但确是事实。如果萨利姆和我那天晚上没能逃走,也许我们现在仍然在当地的火车上卖唱,就像那个盲歌手一样。”我回答。

“你最终得到了妮丽玛·库马里家的那份工作吗?”

“是的,我得到了。”

“萨利姆呢?”

“妮丽玛·库马里在加可帕的分租公寓为他安排了一个房间。”

“但在上一个故事中,你不是在铸造厂工作、住在分租公寓的吗?”

“那是我离开妮丽玛·库马里——或者更确切地说,在她离开我之后。”

“什么意思?”

“你很快就会知道。”

丝蜜塔摇摇头,在遥控器上按下播放键。

普瑞姆·库马尔面对镜头。“现在,我们进入第四个问题,奖金一万卢比。这同样是个简单明了的问题,但前提是你必须对颂歌歌手有所了解。托马斯先生曾经告诉我们,他相信所有的宗教。但愿他知道颂歌的来历。”他转身向我,“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我回答。

“好!请听第四题。苏尔达斯,盲诗人,是哪一位神的信徒?A,罗摩;B,克里希纳;C,希瓦;D,婆罗诃摩。”

音乐声起。

“B。克里希纳。”

“你确定吗,百分之百确定吗?”

“是的。”

鼓声渐强。正确答案闪出。

“完完全全、百分之百正确!你刚刚赢了一万卢比。”普瑞姆·库马尔宣布。

观众们热烈鼓掌。普瑞姆·库马尔露齿而笑。

我面无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