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搭火车去过德里,你肯定在帕哈拉甘逗留过。而十之八九,你抵达的是嘈杂吵嚷、灰尘飞扬的帕哈拉甘火车站。走出车站后,你多半会拐向左边的康诺特广场,然后绕过拥挤的市场。那里充斥着能打折的小客栈与招徕游客的廉价妓女。但如果你往右走,途经母亲乳品店和J.J.妇女医院,你会看见一幢红色的建筑,上面竖着个大大的白色十字架。那便是圣玛丽教。十八年前的圣诞日我就出生在那里。或者更准确地说,在十二月二十五日那个寒冷的冬夜,我被遗留在那里,丢在一个修女们放在门外收集旧衣物的大筐子里。是谁?为什么把我留在那儿?这些对我来说到今天还是个谜。猜疑的手指总是指向J.J.医院的妇产病房。也许我就出生在那儿。我的母亲,因为不为人知的苦衷,不得不抛弃我。

在我的想象里,我经常看见这样的场景:一个高挑优雅、身穿白色纱丽的年轻女人,怀抱着一个婴儿,于午夜时分离开了医院。寒风嘶吼,她长长的黑发随风飞扬,遮住了她的脸,令她的面部忽隐忽现。落叶在她足下沙沙作响。尘埃四散。闪电倏忽。她脚步沉重地走向教,将婴儿紧紧地贴在胸前。然后她站在教门外,摇动金属环叩响了大门。但是风声大得将敲门声完全吞没。没有时间了,眼泪溪水般涌出,她不住地亲吻着婴儿,吻得他几近窒息。接着她把婴儿放进筐子里,将旧衣物铺垫得让孩子舒服些。她最后看了婴儿一眼,移开视线,然后逃离了我的镜头,消失在暗夜中……

圣玛丽的修女们主持一家孤儿院和一个领养机构。我和一批孤婴同时等着被人领养。婴儿们一个接一个被领走了,独独没有人要我。一对本可能成为我父母的夫妻会看看我,互相交换一个眼色,然后难以觉察地摇摇头,走向下一个摇篮。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也许因为我太黑,太难看,太爱哭。也许因为我没有小天使般的笑容,或者我老是发出咕咕的声音。结果我在孤儿院一呆就是两年。说来奇怪,修女们从没张罗着给我起个名字。我只是被称作孩子——一个没人愿意要的孩子。

我最终被菲洛米娜·托马斯太太和她的丈夫多米尼克·托马斯收养。他们从泰米尔纳德邦的纳杰可来,现住德里。托马斯太太在圣约瑟夫教当清洁工,她丈夫则做园丁。因为他们四十多岁了还没有自己的亲骨肉,于是教区神父蒂莫西·弗朗西斯极力鼓动他们领养个孩子,来填补生活的空虚。他甚至直接指点他们到圣玛丽孤儿院去瞧瞧。托马斯先生必定是只瞥了我一眼就立刻去看下一个孩子了,但菲洛米娜·托马斯太太在看到我的那一瞬便选定了我。对于她的暗色皮肤来说,我实在是一个完美的搭配!

托马斯夫妇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来办理收养我的手续,但我被带回家还不到三天,甚至还没来得及命名受洗,托马斯先生便发现他妻子生活中的空虚已经被填补了,不过并非因为有了我,而是因为一位名叫马斯坦·谢赫的穆斯林绅士。他是当地妇女们的裁缝师,尤其擅长裁制短裙。菲洛米娜·托马斯太太抛下她的老丈夫与刚刚领养的幼儿,与裁缝私奔了。听说他们去了波帕尔,至今下落不明。

这个发现让托马斯先生怒不可遏。他将摇床和我一起拖到神父的房子里,像丢垃圾一样抛在那儿:“神父,这孩子是我所有麻烦的根源。你动员我领养了他,所以现在还是由你来决定拿他怎么办吧。”蒂莫西神父还未来得及说“阿门”,多米尼克·托马斯已经走出了教。他最后一次被人看见时,正在买一张去波帕尔的火车票,手里提着一把猎枪。这下,不管愿意不愿意,蒂莫西神父不得不担起照料我的责任。他赐我食物,予我住所,还给了我一个名字:约瑟夫·迈克尔·托马斯。没有受洗仪式。没有神父将我的头浸在圣盆中。没有圣水洒落。没有白色的披巾围裹我。没有点蜡烛。但我成为约瑟夫·迈克尔·托马斯,转眼已经六天。

第七天,两个男人来见蒂莫西神父。胖的那个身穿库尔塔,蓄胡子的瘦子则穿了一件舍瓦尼。

“我们是全宗教委员会的,”胖男人说,“我是杰格迪什·夏尔玛,这位是伊纳亚特·希达亚图拉。我们还有一位委员会成员,哈文德·辛先生,是锡克教的代表。他本来也打算来,但遗憾的是,他在锡克教被绊住了。我们这就直奔主题吧。神父,据我们所知,你收留了一个孤儿小男孩。”

“是的,这小可怜的养父母不见了,留下他让我照料。”蒂莫西神父说。他一头雾水,搞不懂这些不期而至的访客为什么而来。

“你给这孩子起了什么名字?”

“约瑟夫·迈克尔·托马斯。”

“这不是基督徒的名字吗?”

“是啊,不过——”

“你怎么知道他父母是基督徒呢?”

“喔,我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给他起了个基督徒的名字?”

“哦,他总得有个名字啊。约瑟夫·迈克尔·托马斯有什么不妥吗?”

“完全不妥!难道你不知道吗?神父,反对民众改变宗教信仰的运动在各宗派间有多么激烈。愤怒的暴民已经放火烧了几处教。他们经人误导,以为那些教里有大批的民众正在转信基督教。”

“可这名字并无改变信仰的意思。”

“听着,神父,我们知道你没有任何不可告人的动机。但有关你让一个印度教男孩改变信仰的传言已经散播出去了。”

“你怎么知道他是印度教徒?”

“这对那帮无业游民来说无关紧要。他们打算明天来攻击你的教。这就是我们来找你的原因,想办法平息事端。”

“你认为我应该怎么做?”

“我建议你把孩子的名字改了。”

“改成什么?”

“这个……给他起个印度教徒的名字应该能够化解事端。叫他罗摩如何?追随我们最景仰的神之一。”夏尔玛先生说。

希达亚图拉先生轻轻咳了一下。“等等,夏尔玛先生,这样一来,我们不是同样解决不了问题吗?我的意思是说,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这孩子生来就是印度教徒呢?你知道,他也许是个穆斯林。为什么他不能叫穆罕默德?”

接下来的三十分钟,夏尔玛先生和希达亚图拉先生就罗摩还是穆罕默德自说自话,争论不休。最终,还是蒂莫西神父作出了让步。“好吧,如果换一个名字可以让暴民不来打扰我,我愿意照办。要是我接受你们两个人的建议,将孩子的名字改成罗摩·穆罕默德·托马斯,你们觉得怎样?这样一来各方面都没话可说了吧。”

幸亏那天辛先生没来成。

蒂莫西神父高个,白皙,正当悠闲自如的中年。他有一所很大的房子,坐落在教大院中,还有一个长满水果树的草木蔓生的园子。在之后的六年中,他集所有角色于一身,既是我的父亲、母亲、主人,又是我的老师与神父。如果我的生命中有任何事可以定义为幸福,那就是我与他在一起共度的时光。

蒂莫西神父来自英格兰北部一个叫做约克郡的地方,但他定居印度已经很久了。感谢他,我得以学会读说正宗的英语。他给我念鹅妈妈的童谣,还教我唱儿歌。我学会了用我那难听的、五音不全的嗓子唱“一闪一闪小星星”和“咩咩黑绵羊”。这给蒂莫西神父——我猜想——提供了有别于他神职责任的一种有趣的调剂。

生活在教大院中,我感觉自己是一个庞大家庭里的一员。除了蒂莫西神父,他忠诚的男仆约瑟夫也住在这里;女佣冈扎沃夫人也住得很近。还有一大帮街童,都是些水暖工、修鞋匠、清洁工和洗衣工。他们实际上就住在教隔壁,总是不请自来,毫无顾忌地在教的院子里玩板球,踢足球。

蒂莫西神父教给我有关耶稣·基督的生平,还有亚当和夏娃的故事。这个大家庭也奠定了我对其他宗教的基本认识。我开始对《摩诃婆罗多》和《古兰经》有所了解。我学到了有关先知从麦加到麦地那的迁徙,还有被烧毁的兰卡。伯利恒和阿约提亚、圣彼得和朝圣都成了我成长的一部分。

虽然我有受到多种宗教熏染的特殊经历,但我同任何其他孩子一般无二,每天只关心三件事:吃、睡、玩。我与同龄的邻居小孩一起消磨掉无数个下午,在蒂莫西神父的园子里捉蜻蜓、轰鸟儿。每当老仆人约瑟夫在书房里为古董掸灰尘时,我便偷偷溜出去,在园丁警觉的眼皮下采摘成熟的芒果。如果被逮住了,我会用印地语大骂他一通。雨季来临的时候,我在雨中无所顾忌地跳跃嬉戏,在雨水积成的小泥水池里捉小鱼,直玩到咳嗽喷嚏不止,搞得蒂莫西神父惊惶失措。我会跟街童们踢足球,带着满身的撞伤瘀青回家,然后哭个通宵。

蒂莫西神父的生活充满活力。他每天清晨都出去散步,他打高尔夫、排球和网球,如饥似渴地阅读,每年三次回英格兰看望年迈的母亲。他还是个很棒的小提琴手。大部分夜晚,他坐在月光朗照的花园里拉琴。那是你能想象到的最深情的旋律。每逢雨季那些下雨的夜晚,我会觉得是他悲伤的乐曲闹得老天泪雨滂沱。

我很喜欢上教。这是一座修建于1878年的老建筑,有着彩绘玻璃窗和豪华壮丽的木制屋顶。圣坛也雕刻得非常美丽。在圣坛上方,是一个大大的耶稣受难十字架,上面刻有INRI字样。有圣母玛利亚和圣子登基加冕的雕塑,还有很多圣徒的雕像。教的长椅是用柚木做的,只有礼拜日才会坐满人。蒂莫西神父在圣坛上作长长的布道时,我总是会打盹,直到他给每个人分发圣饼和葡萄酒时才醒过来。我也喜欢听管风琴和唱诗班表演。我还爱极了复活节蛋和圣诞树,可惜一年就那么一次。但教婚礼是所有季节都举行的。我会等着蒂莫西神父说,“现在你可以吻新娘了。”我也总是第一个抛撒出五彩纸屑。

我和蒂莫西神父的关系从未准确定义过。没人明明白白地告诉过我,我是一个仆人还是一个儿子,一个寄生虫还是一个宠物。生命的最初几年,我生活在蒂莫西神父是我亲生父亲这样一个幸福的错觉中。但渐渐地,我意识到有些事不大对头。比如,所有礼拜日早晨来做弥撒的人都叫他“Father”。这让我感到好奇:他是这么多人的父亲,那我就有太多的哥哥姐姐了,而且他们都比我大很多。我也为他是白人而我不是感到困惑。所以有一天我开口问了他。我一直生活在其中的梦幻世界就在那一刻变得粉碎。他用最最温和的语气,向我解释说,我是一个被妈妈放在圣玛丽孤儿院门口旧衣筐里的孤儿。这就是为什么他是白人而我不是。那个瞬间,我第一次明白了“父亲(father)”与“神父(Father)”之间的不同。也是在那个夜晚,我的眼泪第一次不是因为身体的疼痛而流。

我与蒂莫西神父没有血缘关系;我生活在教里仅仅是因为他的慷慨善举。明白了这一点后,我知道自己欠了他一笔债,所以我决意要回报他,至少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开始为他做些小零活,诸如将脏衣服从洗衣筐中放进洗衣机。我坐在洗衣机前,看着滚筒一圈圈地旋转,想象着为什么衣服从这里出来后神奇地变干净了;结果有一次,我把一些蒙上尘垢的书也放进了洗衣机中。我还主动在厨房的水池中洗碗,却打碎了上好的瓷器;切蔬菜时,又差点儿切下自己的手指头。

蒂莫西神父把我介绍给他教区的许多居民。我认识了年迈的班尼迪克夫人。无论是下雹子还是下雨,她每天都来虔诚地做弥撒,直到有一天滑倒在人行道上,死于肺炎。我参加了杰西卡的婚礼;她因为父亲心脏病发作而哭个不停。有一次,我还被带到沃上校家喝下午茶;他是澳大利亚驻德里的防务专员。他跟蒂莫西神父似乎完全是在用外语交谈。我还和劳伦斯先生去郊外钓过鱼;他什么也没钓着,结果只好在鱼市上买了一条大鳟鱼,回家去蒙骗他的太太。

我见到的所有人都对蒂莫西神父赞不绝口,说他是这个教区从未有过的最好的牧师。我看见他安慰痛失亲眷的人,照顾患病的人,将钱借给有需要的人,甚至与麻风病人一起吃饭。他对教区的每一个成员都面带微笑;他有办法解决每一个麻烦;他能用圣经中的箴言,应对每一个特殊的场合——出生、浸礼、坚信礼仪式、第一次领圣餐、结婚、死亡。

又是一个礼拜日,教里聚满了做弥撒的人。但今天,蒂莫西神父并不是一个人站在圣坛后面;另一个男人与他在一起,也穿着教士袍,脖子上套着一个白色的领圈。他看上去更像一个拳击手而不是一位神父。蒂莫西神父正在介绍他:“……让我们热烈欢迎约翰·利陶神父。他是圣约瑟夫教新请来的助理神父。约翰神父,诚如大家所见,比我年轻多了。尽管他被授予神职不过短短三年,却已富有经验。我敢肯定,他将能更有效地与我们的年轻信徒们沟通,就是那些——我清楚地知道——在背后管我叫‘那个老保守’的人。”人群中发出吃吃的笑声。

那天晚上,蒂莫西神父邀请约翰神父共进晚餐。原本应该约瑟夫去侍奉他们,但因为我热切地想要在蒂莫西神父面前表现自己,于是从厨房里端了很沉的汤煲,摇摇晃晃地走向餐桌。后果可以想见,作为一个未经训练的七岁男孩,我非但没能将汤煲安放在餐桌上,还将汤全部洒到了约翰神父身上。他急速起身,脱口而出一句:“该死的!”蒂莫西神父抬了抬眉毛,但没说什么。

三天后,蒂莫西神父回英格兰度假,将教和我一起留给了约翰神父照管。两天后,我在走下教台阶时遇见了约翰神父。

“晚上好,神父。”我礼貌地打了个招呼。

约翰神父用轻蔑的表情看着我,“你就是那天把汤洒在我身上的白痴孤儿!蒂莫西神父不在,你给我放规矩点儿。我会小心看着你的。”

约瑟夫叫我送一杯牛奶到约翰神父的房间。他正在看电视上放的一部电影。他请我进去。“进来吧,托马斯,你想和我一起看电影吗?”我看看电视,是一部英语片——跟神父有关。我这么想,是因为我看见屏幕上一个身穿黑色法衣的神父正跟一个穿白色法衣的神父交谈。我放下心来,原来约翰神父喜欢看那些优美的、宗教题材的影片。但接下来的场景却让我脊骨发寒,因为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年龄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她坐在一张**,看上去不像个正经女孩,表情古怪,眼睛四处乱转。穿黑法衣的神父进到她的房间,手里拿着一个十字架。他用它指着女孩,女孩开始说一些我从没听到过的最污秽肮脏的话,而且是用一种成人的粗哑嗓音。我用手指堵住耳朵,因为蒂莫西神父曾经教导我不要去听那些污秽的字眼。突然她停止说话,开始大笑,像疯癫了一样。她张开嘴,极可怕的、黏糊糊的绿色**从嘴里喷射出来——就像水从花园的水管里喷射出来一样——落在神父身上。我恶心得要吐了,无法再看下去。我赶紧往自己的房间跑,身后传来约翰神父尖厉的笑声,“回来,你这个白痴,这只不过是个电影。”他大叫。

那天夜里我做了恶梦。

三天后我与约瑟夫出去买东西。我们买了肉、鸡蛋、蔬菜和面粉。晚上回到教时,我听到身后响起摩托车声。我还没来得及回头看,骑摩托车的人已经到了我们跟前。他在我头上猛拍一掌,尖叫着离去,激起一股尘烟。我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像是一个强壮的男人,穿着皮夹克与黑色紧身裤。另一个衣着相似的男人骑在摩托车后座上。我真想知道谁是骑车人,又为什么拍我的头。我一点儿也没想到那人可能是约翰神父。说到底,我不过是个白痴孤儿。

一周以后,我不得不将一些邮件送给约翰神父,但他正在洗澡。“把邮件放桌上。”他在浴室里喊道。就在我要离开房间时,床垫下露出来的可疑物品吸引了我的视线。我凑近去看,是一本杂志。我把它拽出来,结果发现床垫下还有一大堆。这些杂志不太厚,但有着漂亮光滑的封面。杂志名很奇怪,像《同性恋大游行》《出口》《同性恋力量》什么的,可是封面上的男人们看上去并不幸福,也不快乐。他们全都毛茸茸的,还光着身子。我赶紧将杂志塞回床垫下。我正要离开的时候,约翰神父从卫生间走了出来。他腰上围了条浴巾,但胸前满是用黑墨水画出来的奇怪图案,胳膊上还画着蛇。“你在这儿干什么?”他斥责道,“滚出去!”

为什么约翰神父身上有这些奇异的图纹?为什么他将这些奇怪的杂志放在床垫底下?我不知道。我只不过是个白痴孤儿。

我常看见身强体壮的年轻人在晚上来教,进入约翰神父的房间。蒂莫西神父也有来访者,有时也会来得很晚,但他们从不骑着摩托车穿着皮夹克,脖子上挂着粗粗的金属链。我决定跟踪其中一个来访者到约翰神父的房间。他敲开门进去后,约翰神父随即关上了门。我从小小的钥匙孔朝里偷看。我知道这样做很不好,但我管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透过钥匙孔,我看见约翰神父和穿皮衣的年轻男人坐在**。约翰神父打开抽屉,拿出一个塑料袋;里面有一些白色的粉末。他在左手手背上倒了一细溜白粉,然后同样在他朋友的左手背上倒了一溜。接着他们俩埋下头,对着手背深深地吸气;白色的粉末似乎在他们的鼻子里消失了。约翰神父开始狂笑,就像电影中那个疯疯癫癫的女孩。他的朋友说,“这可是好东西,伙计!对一个神父来说未免好得过分了。你怎么会想起到教会去混事?”

约翰神父再次狂笑起来,“我喜欢那身装束。”他说着从**起身。“来吧。”他向他的朋友伸出手。我迅速撤离。

为什么约翰神父把爽身粉放进鼻子里?我不知道。我只不过是个白痴孤儿。

蒂莫西神父终于从英格兰度假回来了。我好高兴再见到他。我敢肯定他已经听到了很多对约翰神父的抱怨,因为他回来还不到两天,两人就在书房里激烈地争执起来。约翰神父咆哮着冲出房间。

复活节过去了。我所有的复活节彩蛋都吃完了。我看见管家务的冈扎沃太太在一边吃吃窃笑。

“怎么了,冈扎沃太太?”我问她。

“你不知道啊?”她压低声音神秘地说,“约瑟夫在教里逮着约翰神父和一个男人在一起。你可别告诉任何人,尤其别对蒂莫西神父泄露一个字。否则的话,会有大麻烦的。”

我被搞糊涂了。如果约翰神父和一个男人在教里,有什么不对头?蒂莫西神父一直在教里和另外的男人们在一起。就像他听人忏悔的时候。

头一次,我进了忏悔室。

“说吧,我的孩子,你想告诉我什么?”蒂莫西神父问道。

“是我,神父。”

蒂莫西神父差点儿从椅子上跳起来。“你在这儿做什么,托马斯?我不是告诉过你,这不是闹着玩的。”

“我来忏悔,神父。我犯了错。”

“是吗?”蒂莫西神父的口气柔和下来,“那么你做错了什么?”

“我从钥匙孔里偷看了约翰神父的房间。还有我没经他同意就看了他的东西。”

“这没什么大不了,我的孩子。我想我不必听这个。”

“不,你一定要听,神父。”我说,然后一口气告诉他关于床垫下的杂志、约翰神父身上的纹图、夜里穿皮衣的来访者,还有他们用鼻子吸爽身粉的事。

那天晚上在书房里,两个神父之间作了最后的摊牌。我在门外听着。屋子里不断传出吼叫的声音。最后蒂莫西神父结束了争论,扬言要向主教报告约翰神父的所作所为。“我是一个神父,”他说,“作为一个神父,你必须肩负重任。如果你无法做到这一点,那还是回到神学院去吧。”

一位英国的徒步旅行者途经德里,第二天早上来到教。蒂莫西神父在得知他也来自约克郡后,将他带回了家,并应允让他逗留几天。神父把来人介绍给我,“伊恩,见见托马斯。他跟我们一起住在这里。托马斯,这是伊恩。你知道吗?他也是从约克郡来的。你总是向我打听有关我母亲居住的城市,现在你可以问他了。”

我喜欢伊恩。他大概十五六岁,皮肤光洁,眼睛湛蓝,头发是金色的。他给我看约克郡的图片。我看见一座大大的教。“这是约克大教。”他说。他指给我看图片上那些可爱的花园、博物馆和公园。

“你见过蒂莫西神父的妈妈吗?她也住在约克郡。”我问。

“没有,但我回去后就能见到她了。现在我有她的地址了。”

“你自己的妈妈呢?她也住在约克郡吗?”

“她以前也住那里,可她十年前就去世了。一个骑摩托车的人撞倒了她。”他从皮夹里取出他母亲的照片给我看。她同样有着光洁的皮肤,蓝眼睛,金色头发。

“那你为什么来印度呢?”

“来看我爸爸。”

“你爸爸是干什么的?”

伊恩犹豫了一下,“他在德拉敦一个天主教学校教书。”

“那你为什么不住在德拉敦?”

“因为我要在约克上学。”

“那为什么你爸爸不跟你一起住在约克?”

“当然是有原因了。但他每年来看我三次。这次我决定自己到印度来看他。”

“你爱你爸爸吗?”

“爱,非常爱。”

“你愿意你爸爸永远跟你在一起吗?”

“当然。说说你的爸爸吧,他是做什么的?”

“我没有爸爸。我是个白痴孤儿。”

第三天晚上,蒂莫西神父请约翰神父和伊恩一起吃晚饭。他们边吃边聊,直至深夜。蒂莫西神父甚至还拉了小提琴。约翰神父大约在后半夜离开了,蒂莫西神父和伊恩继续聊天。我躺在**,听着他们的笑声从敞开的窗口飘进来,迟迟无法入睡。

这是一个月明之夜,劲风吹送。院子里的桉树随风摇动,树叶沙沙作响。我想上厕所,所以起身出来。当我走向卫生间时,看到约翰神父的屋子亮着灯,还听到了响动。于是我踮着脚尖走到他门口。门是关着的,我从钥匙孔向里张望,里面的情景吓了我一大跳。伊恩趴在桌子上,约翰神父弯腰俯在他身上,裤子掉落在脚下。我完全被搞糊涂了。我也许是个白痴孤儿,但我知道事情不对头。我立刻跑去找蒂莫西神父;他睡得正香。“醒醒,神父!约翰神父正在对伊恩干坏事!”我喊叫道。

“对谁?对伊恩?”蒂莫西神父立刻警醒。我们两人飞快地跑到约翰神父的房间。蒂莫西神父破门而入,他眼前的景象正是我刚刚看到过的。他的脸变得惨白,我觉得他就要昏过去了。他牢牢抓住门,让自己不至于倒下去。他的脸因为愤怒涨成了红色,几乎要口喷白沫了。我吓坏了,我以前从没见他这么愤怒过。“伊恩,回你的房间。”他厉声吼道,“你也回去,托马斯。”

我立刻照办,比之前更加困惑。

凌晨时分,我被两声巨响惊醒。声音来自教方向。我立刻直觉到出事了,急忙飞跑到教。眼前的情景让我魂飞魄散:圣坛旁边,耶稣受难十字架下,蒂莫西神父倒在血泊里。他身穿法衣,看上去在跪着祈祷。离他十步之外,躺着约翰神父,浑身是血。他的头看上去被崩碎了,零星的脑浆溅在教的长椅上。他穿着皮衣,胳膊上露出深色毒蛇图纹,右手紧握着一把枪。

看着这幅惨状,我感到胸腔中的空气被抽走了一般憋屈。我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叫声尖厉如一粒子弹,穿透清晨的宁谧。尖叫声惊飞了栖息在桉树上的乌鸦;尖叫声使得正在客厅擦拭古董的约瑟夫停下手里的活计,侧耳细听;尖叫声迫使冈扎沃太太草草冲完淋浴;尖叫声也惊醒了伊恩,引他一路冲进教。

我扑倒在蒂莫西神父身上,失声痛哭。这是一个八岁的孩子失去生命中所有一切时的悲号。伊恩冲进来跌坐在我身边,看着蒂莫西神父毫无生气的身体,也开始痛哭。我们手握着手一起哭泣了差不多三个小时,即使在红灯旋闪的警车到达之后,在身穿白大褂的医生和救护车来到、将尸体蒙上白布之后,甚至在约瑟夫和冈扎沃太太将我们带回住处并极力加以安慰之后。

那天很晚的时候,伊恩问我,“你为什么哭得那么厉害,托马斯?”

“因为今天,我成了一个真正的孤儿,”我回答,“他是我的父亲,就像他是那些来这教的人们的神父。可是你为什么哭啊?就因为约翰神父对你做的事吗?”

“不是,我哭是因为我也失去了所有的一切。我像你一样成了一个孤儿。”

“可是你的爸爸还活着。他在德拉敦。”我哭着说。

“不,那是一个谎言。”他又开始哽咽起来,“现在我可以告诉你真相。蒂莫西·弗朗西斯也许是你的神父,但他是我的爸爸。”

丝蜜塔一脸悲伤。“太惨了,”她说,“我现在才明白蒂莫西神父所说的‘一个神父的重担’真正意味着什么。难以想象,这么多年来,他是怎样过着双重的生活——作为一个神父,背地里还是一个已婚男人与父亲。对了,伊恩后来怎样了?”

“我不知道。他回英格兰了。我想是投奔他的某个叔叔了。”

“那你呢?”

“我被送进了一所少年之家。”

“明白了。现在告诉我有关第二个问题的事。”丝蜜塔说着按下了遥控器上的播放按钮。

我们正处在广告时段。

普瑞姆·库马尔倾身过来对我耳语道,“我来告诉你下一个问题是什么。我会问你FBI是做什么的,你一定听说过这个组织,对不对?”

“没有。”我摇头。

他做了个鬼脸。“我就知道你没有。听着,我们愿意让你至少再赢点儿钱。我可以换一个其他问题。赶快告诉我,你熟悉任何缩写吗?”

我想了一会儿,然后回答,“我不知道FBI,但我知道INRI。”

“那是什么?”

“就是写在十字架顶端的字母。”

“哦!好,我马上在资料库里查一下。”

广告时段结束了。开场曲响了起来。

普瑞姆·库马尔转向我,“罗摩·穆罕默德·托马斯先生,我对你的宗教信仰非常好奇。你的名字好像包含了所有宗教。请告诉我,你去哪里祷告?”

“一个人必得去寺庙,或者教,或者清真寺才能祈祷吗?我相信卡比尔所说的。东有哈瑞,西有安拉。用心体会,你就会同时找到罗摩和卡拉姆④。”

“说得好!托马斯先生。看来你对各种宗教都颇有研究啊。这样的话,下面这个问题就难不倒你了。OK,接招吧。现在请听第二个问题,奖金两千卢比。请问,通常刻在十字架上的字母是如何排列的?A,IRNI;B,INRI;C,RINI;D,NIRI。听明白了吗?托马斯先生?”

“明白。”我回答。

“好。那就让我们听听你的回答。”

“答案是B。INRI。”

“你确定吗,百分之百确定吗?”

“是的。”

鼓声渐强。正确答案闪现。

“绝对正确,百分之百正确!你刚刚赢得了两千卢比!”

“阿门。”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