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捕了。因为我赢了一档知识竞赛的大奖。

昨天深夜,连流浪狗都已经入睡,可警察砸开我的门,铐住我,一路推搡着把我塞进红灯闪烁的警车里。

没有喧嚣,没有哭叫,没有一个邻居从屋子里探头探脑。只有栖息在罗望子树上的猫头鹰,为我的被捕苍哑地叫了几声。

在达拉维,被捕这类事就如当地火车上到处都是扒手一样稀松平常。每天总有一些倒霉蛋被带到警察局。他们中的一些人拼命喊叫踢踹,警察不得不强行将他们拖拽进警车里。但也有一些人表现得很安静;他们期待,甚至可以说等待着警察的到来。对他们来说,被红灯旋闪的警车带走实际上是一种解脱。

回头想想,我当时也许应该连喊带踹以示抗议,来表明我的清白。至少制造出点儿**来惊一惊邻居们,虽说那样做无济于事。就算我成功地惊醒了某些邻居,他们才懒得哪怕是动一动小指头来保护我一下。他们只会瞪着睡意蒙眬的双眼静观事态发展,作出诸如“又抓走了一个”这类无关痛痒的评论,然后打着哈欠迅速地回到梦乡中。在这个亚洲最大的贫民区,我的消失对他们的生活不会产生任何影响,天一亮大家就会一如既往地出来排队打水,就像他们天天为准时赶上七点半的班车而苦苦挣扎一样。

他们甚至没有兴趣打探我被捕的原因。现在想来,当两个警察闯进我的棚屋时,连我自己都没想到要问为什么。当你的存在本身就是“非法”的,当你生活在赤贫的边缘,在城市的废墟上争夺每一寸空间,甚至连大便都得排队,被捕就注定是迟早的事。你会条件反射般地相信,某一天将会出现一张写有你名字的逮捕证,一辆红灯闪烁的警车最终会将你带走。

有人会说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居然敢戏弄一档知识竞赛节目。他们会对我指指戳戳,提醒我达拉维的长者们说过的话:永远不要跨越那条将富人与穷人分隔开的界线。说到底,一个分文不名的餐厅服务员,掺和进知识竞赛节目能有什么好处?谁准许我们把脑袋瓜当作脑袋瓜来用了?我们动用的只能是自己的手和脚。

可要是他们能看到我是怎样回答那些问题的该多好。看过我在现场的表现,他们怎么说都会对我刮目相看。可惜这档节目还没在电视上播出。好在有关我赢了类似乐透彩票的消息已经飞速传开。其他服务员听说这个消息后,决定在餐厅里为我搞一个大型的庆祝会。我们唱歌跳舞尽兴喝酒直至深夜。这是头一次我们不必拿拉姆齐的馊饭当晚餐,我们从滨海大道的五星饭店里要了咖哩鸡饭和烤肉串。步履蹒跚的酒吧侍者要把他的女儿嫁给我。就连总是不满的老板也对我宽厚地微笑,最后还将拖欠了好久的工资还给了我。那天晚上,他没再骂我是没用的野种或者疯狗。

此时此刻,戈博尔正这样叫我,甚至更加不堪入耳。我叉腿坐在一个十英尺长六英尺宽的小隔间里。铁门锈迹斑斑,带格栅的方窗小得可怜;一束灰暗的阳光从那里泻进来。拘留室里又热又闷,苍蝇嗡嗡地绕着石头地上半只熟透了的烂芒果飞。一只表情悲哀的蟑螂慢吞吞爬上我的腿。我开始感到饿了,胃里发出咕咕的声响。

有人过来告知我很快会被带到审讯室。他们还得再审我。经过一段长得让人不耐烦的等待,终于来人了:是戈博尔警官。

戈博尔不算老,大约在四十五岁左右。他秃头,圆脸上车把式的八字胡十分惹眼,步子很重,填得过饱的肚子凸垂在卡其布裤子里。“该死的苍蝇。”他咒骂着,试图一下子抓住那只在他脸前兜圈子的苍蝇,不过没得手。

警官戈博尔今天心情显然不好。这些苍蝇让他烦。高温让他烦。小溪般的汗水从他的前额流淌下来,他用衬衣袖子去抹。但最让他烦躁不堪的,还是我的名字。“罗摩·穆罕默德·托马斯,什么破名字,混合所有的宗教信仰?可能是你妈搞不清谁是你爹吧?”他不是第一次这么说了。

我忍下了这侮辱。对这类事情我早已习以为常。

审讯室外的两个警察站得笔直,看来屋里来了重要人物,早上他们还边嚼蒌叶槟榔边交换黄色笑话呢。戈博尔推搡着我进了房中。两个男人正站在墙上挂着的图表前,上面列有这一年的所有绑架与谋杀案件。我认出其中一个男人,就是那个留着长发、像个女人或者说摇滚歌星的人,他在知识竞赛节目录制过程中,通过耳机向现场人员传达指令。另一个男人我没见过,是个白人,大秃头。他穿着淡紫色西服,配了条明黄色领带。只有白人才会在这闷死人的高温里穿西服打领带。我不由得想起了泰勒上校。

天花板上的风扇全速运转,但这个没有窗子的房间仍然令人窒息。热浪沿着发白的墙上升,然后汇聚在低矮的木制屋顶下。一根细长的横梁将房间分成大小相同的两部分。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摆在屋子中央的旧桌子和三把围桌而放的椅子。一个金属灯罩从横梁上悬到桌子的正上方。

戈博尔向他们介绍我,像一个马戏表演师介绍自己的宠物狮子:“先生们,这位是罗摩·穆罕默德·托马斯。”

白人男子用手帕轻轻按着额头,看我的眼神就像在打量一种新发现的猴子。“这就是我们著名的赢家呵!我不得不说他看上去比我预想的要老。”我试着去辨别他的口音。他说话带着与我在阿格拉随处可见的富足观光客同样的鼻音。他们来自遥远的地方,比如巴尔的摩和波士顿。

美国佬在一张椅子里坐好。他有着深蓝色的眼睛与粉红色的鼻子,额头上的青筋看上去像细小的树枝。“你好,”他对我说,“我是尼尔·约翰逊。我代表新世纪电视广播传媒公司,就是给这档知识竞赛颁发执照的公司。这位是制片人比利·南达。”

我保持沉默。猴子是不说话的,尤其不说英语。

他转向南达。“他听得懂英语,是不是?”

“你脑子进水了,尼尔?”南达责备道,“你怎么能指望他说英语呢?他不过是那种无名餐馆里一个无知的服务员。天晓得!”

渐渐逼近的警笛声刺穿了空气。一个警察跑进审讯室低声对戈博尔说了什么。戈博尔匆匆离去,回来时陪着一个穿着最高级别警官制服的矮胖男人。戈博尔对着约翰逊眉开眼笑,露出满嘴黄牙。“约翰逊先生,局长阁下驾到。”

约翰逊站起身,“谢谢你能来,局长先生。我想你已经知道比利也在这儿。”

局长点点头,“我一接到内政部长的口信就赶过来了。”

“哦,对了……他是米哈伊洛夫先生家的一位老朋友。”

“好吧,我能为您做什么?”

“局长,有关W3B,还请你助我一臂之力。”

“W3B?”

“《谁将赢得十个亿》(WHOWILLWINABILLION)的简称。”

“什么意思?”

“这是一档知识竞赛节目,我们公司最近在三十五个国家同时启动的。你也许见到过我们的广告。孟买到处都是。”

“一定是我没注意到你们的广告。为什么是十个亿?”

“为什么不呢?你看过《谁想成为百万富翁》(WHOWANTSTOBEAMILLIONAIRE)吗?”

“怎么没有?那可是一档风靡全国的节目。我们一家每期必看。”

“你为什么看这个节目?”

“哦……因为它太有趣了。”

“如果最高奖由一百万降到一万,你对它还会有一半的兴趣吗?”

“唔……我估计不会。”

“道理完全一样。你知道,世上最大的诱惑不是性,是钱!金钱的数目越巨大,诱惑就越大。”

“明白了。那这档节目的主持人是谁?”

“我们请了普瑞姆·库马尔主持这个节目。”

“普瑞姆·库马尔?那个二流演员?他的知名度可是连阿米特巴·巴克强的一半都不到。”

“用不着担心,他就要出名了。当然,我们之所以选择他,也是因为新世纪电视广播传媒公司印度分公司有他百分之二十九的股份。”

“明白了。现在,这家伙是怎么回事?他叫什么?罗摩·穆罕默德·托马斯,跟这事扯得上吗?”

“他上周参加了我们第十五期节目。”

“然后呢?”

“十二个问题全部正确答出,赢了十亿卢比。”

“什么?你肯定在开玩笑!”

“不,不是玩笑。我们跟你一样吃惊。这小子是有史以来最大的赢家。节目还没播出,所以没多少人知道这事。”

“好吧。如果你说他赢了十个亿,他就是赢了十个亿。有什么问题吗?”

约翰逊沉默了一会儿,“我能和你单独谈谈吗?”

局长示意戈博尔出去,警官离开前忿忿地盯了我一眼。我留在房间里,但没人在意我,我只不过是个服务员,服务员哪里懂英语?

“好了,现在可以说了。”局长说。

“是这么回事,局长。米哈伊洛夫先生现在拿不出十亿卢比。”约翰逊说。

“那他一开始干吗要提供这笔奖金?”

“唔,这是一种商业噱头。”

“听着,我还是搞不懂,就算这是噱头,有人赢到了最高奖,你们的节目不是更卖座吗?我记得,每当有参赛者在《谁想成为百万富翁》里赢了一百万,收看这个节目的人数就会翻番。”

“这是时机的选择问题,局长,时机的选择啊。像W3B这类节目不是靠偶然的机遇,或是掷色子来决定走向的。它们必须沿用特定的脚本。可根据我们的脚本,一个赢家的产生至少还需要八个月。到那时我们才能通过广告收入来收回我们的大部分投资。现在这个叫什么托马斯的家伙毁掉了我们的整个计划。”

局长点头道:“是这么回事。那你想要我做什么?”

“我们想请你帮助证明托马斯在节目中作弊。没有同谋的话,他不可能知道所有十二个问题的答案。你只要想想,他从来就没有上过学,他甚至从不读报。他压根儿不可能赢得最高奖。”

“喔哦……我看倒不一定。”局长挠挠他的脑袋,“有不少出身贫寒的孩子后来成了天才人物。爱因斯坦就是被学校开除的吧?”

“局长先生,我们现在就可以证明这家伙不是爱因斯坦。”约翰逊说。他向南达做了个手势。

南达走近我,用手指捋捋他茂密的头发。他用印地语①对我说:“罗摩·穆罕默德·托马斯先生,如果你确实是凭着出色的才华在我们的节目中胜出,我们希望你通过另一场测验证明给我们看。现在我就来问你些非常简单的问题。这些问题几乎任何一个中等智力的人都知道答案。”他让我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你准备好了吗?第一个问题:法国的流通货币是什么?选择是:A,美元;B,英镑;C,欧元;D,法郎。”

我继续保持沉默。突然,局长张开的手掌猛劈下来,狠狠地打在我的脸颊上。“杂种,你他妈聋了?快回答,要不然我捏碎你的下巴。”他威胁道。

南达像个疯子——或者说像个摇滚明星——一样急得打转。“别……别这样,我们能采取文明一点儿的方法吗?”他要求局长,然后盯着我问,“可以吗?你的答案是什么?”

“法郎。”我郁闷地回答。

“错。正确答案是欧元。好,第二个问题。谁是第一个踏上月球的人?是A,埃德温·奥尔德林;B,尼尔·阿姆斯特朗;C,尤里·加加林;还是D,吉米·卡特?”

“我不知道。”

“是尼尔·阿姆斯特朗。第三个问题,金字塔坐落在哪里?A,纽约;B,罗马;C,开罗;D,巴黎。”

“不知道。”

“在开罗。第四个问题,谁是美国现任总统?A,比尔·克林顿;B,科林·鲍威尔;C,约翰·克里;D,乔治·布什。”

“不知道。”

“是乔治·布什。我很抱歉地说,托马斯先生,你连一个问题都没有回答出来。”

南达转向局长,用英语说,“看到了吧,我跟你说过这小子弱智。上星期他之所以能回答出那些问题,除了作弊别无他法。”

“他是怎么作弊的?”局长问。

“就是这个难住我了。我带来了两盘复制的DVD样片。我们的专家已经用放大镜过了一遍,但至今一无所获。不过这事最终会水落石出的。”

饥饿感从我的肚子蹿到了嗓子眼,弄得我直发晕。我佝偻着身子,开始咳嗽。

约翰逊这个秃头美国佬锐利地看了看我:“局长先生,你还记得陆军少校那个案子吗?就是在《谁想成为百万富翁》节目中赢了一百万英镑的人。这事几年前发生在英格兰。那家公司拒绝支付奖金。警察介入调查此事,成功地证明了少校有罪。原来他有个同谋,是一位教授,就坐在观众席中,他用咳嗽的方法传递正确答案。毫无疑问,类似的事情在这里也发生了。”

“你是说我们需要在观众里找到一位咳嗽者?”

“不是,这次没有发现明显的咳嗽声。他肯定用了其他的暗号。”

“会不会用了传呼机或者移动电话的铃声?”

“不会,我们确定他身上没有这类玩意儿。再说不论是传呼机还是手机,在演播室里都是没有信号的。”

局长卡壳了。“也许他在脑子里植入了一块记忆卡?”

约翰逊叹息道:“局长先生,我看你是科幻片看多了。听着,不管是怎么回事,你一定要帮我们查出来。我们不知道谁是他的同谋,我们也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样的暗号系统,但我百分之百肯定这个男孩是个骗子。你要帮我们证明这一点。”

“你有没有考虑过收买他?”局长满怀希望地建议道,“我的意思是他可能连十亿有几个零都搞不清。我估摸着,如果你甩给他两千卢比,他准高兴得找不着北了。”

我恨不能一拳把局长的眼珠子打出来。没错,在知识竞赛前我还不知道十个亿的价值,但那已然是历史了,现在我知道了。我下定决心要得到我应得的奖金,九个零,一个都不能少。

约翰逊的回答让我放下心来,“我们不能那么做,”他说,“那会使我们在法律诉讼中处于不利地位。你知道,他要么是个真正的赢家,要么是个骗子。所以他要么拿到十个亿,要么进监狱。没有折中的办法。你一定要帮我们将他实打实地送进监狱。如果非让米哈伊洛夫现在就拿出十个亿,他肯定得冠心病不可。”

局长直视着约翰逊说:“我明白你要什么了……”他拉长声调,“但这事于我有什么意义呢?”

这话就像是暗号,约翰逊马上挽起局长的胳膊走到屋角。他们窃窃私语,很机密的样子。我只捕捉到“百分之十”几个字,然后就看到局长明显地兴奋起来。“好,好,约翰逊先生。你就当这事已办成了。现在让我把戈博尔叫进来。”

警官被召来了。“戈博尔,到现在为止,你从他那里掏出了什么?”局长问。

戈博尔怨恨地瞪了我一眼。“他什么都没说,局长大人。这个杂种不停地重复同一个故事,说他正好‘知道’,说他走运。”

“走运,呃?”约翰逊嘲笑道。

“没错,先生。我到现在还没有用刑逼供,否则的话,他现在准唱得像只金丝雀一样。只要你下令,先生,我立刻就能叫他把帮凶的名字统统吐出来。”

局长探询地看了看约翰逊和南达,“二位觉得如何?”

南达激烈摇头,弄得长发飘飞。“绝对不行。不能上刑。媒体已经登出了他被捕的消息。一旦他们发现他受到虐待,我们就玩儿完了。我自己的麻烦已经够多了,我可不想担惊受怕,被那些该死的宣扬公民权益的非政府机构告上法庭。”

局长拍拍他的后背,“比利,你小子怎么跟个美国佬似的。别担心,戈博尔可是这方面的专家。这杂种身上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的。”

胆汁像气球般在我胃里膨胀上升,我觉得快要吐了。

局长准备走了,“戈博尔,明天早上,我要共犯的姓名、作案手法的全部细节。你得不惜一切手段将我们想要的东西弄到手。不过要小心行事。记住,你能不能获得晋升就全靠这个了。”

“谢谢你,长官。谢谢。”戈博尔赔上一脸假笑,“别担心,长官。等我收拾完他,他搞不好会坦白怎样谋杀了圣雄甘地。”

我极力回想是谁杀了圣雄甘地。他在死之前喊了那句广为人知的“嗨,罗摩”。我能记得这个,完全是因为我听说这个故事时太激动了,忘乎所以地大叫,“那是我的名字!”蒂莫西神父温和地解释说,那是主罗摩的名字,是印度教的一位神,他曾经被放逐到丛林中长达十四年。

送走局长和两个男人后,戈博尔喘着粗气回到审讯室。他狠狠摔上门,指着我说,“OK,婊子养的,脱衣服!”

尖锐的、剧烈颤跳的疼痛从我身上每一个毛孔里渗出来。我的双手被粗糙的绳索绑在木头横梁上。横梁离地面有九英尺高,我的双腿悬在空中,双手和双脚就像要被扯断似的。我完全**着,胸前的肋骨突出来,像饿得瘦骨嶙峋的非洲小孩一样。

戈博尔对我的刑罚已经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可他还没有住手的意思。每隔半小时左右,他都会换一种新的刑具。一开始他把一根涂了辣椒粉的木棍插进我的肛门里,就像一根滚烫的钉子穿透了我的后背,我痛得几乎背过气去。接着他将我的头摁进一桶水中,直到我的肺差点儿炸裂开来。我连咳带喘,几乎被呛死。

这会儿,他手里挥着一根带电的电线,像舞排灯节的焰火棒似的,围着我手舞足蹈,像个醉酒的拳击手,然后突然扑向我。他用**的金属丝猛戳我的左脚底。电流像热毒一般击穿我,我剧烈地弹起、抽搐。

戈博尔对我吼叫:“杂种,你还不想讲你在赛场上使了什么花招吗?是谁告诉你答案的?只要你告诉我,这种折磨马上就可以结束。你可以吃到一顿美味的热乎乎的饭菜。你还可以回家。”

但此刻家对我来说已然十分遥远,一顿热乎乎的饭菜只让我想吐。如果你长时间没吃东西,饥饿感便会枯萎并且消亡,只在你肚子深处留下隐隐约约的疼痛。

现在,第一波恶心开始冲击我,我几乎失去了知觉。穿过厚厚的迷雾,我看见一个黑发飘垂的高个女人。风在她的身后咆哮,扬起的乌发遮住了她的脸。她身上的白色纱丽轻薄如纱,飞舞飘荡如风筝。她张开双臂喊道:“我的儿子……我的儿子……他们对你做了些什么啊?”

“妈妈!”我尖叫着向她伸出双手,想要穿越迷雾的阻隔,但戈博尔粗暴地掐住我的脖颈。我感到自己在奔跑,身体却寸步不前。他接着连连扇我耳光,打得我眼前直发黑。

戈博尔再次拿出笔。这是一支笔尖冒着金光的黑色钢笔。蓝墨水在笔端闪耀。“在你的招供状上签名。”他命令道。

自供状的内容很简单,“我,罗摩·穆罕默德·托马斯,特此说明,七月十号,作为一个参赛者,我在《谁将赢得十个亿》知识竞赛节目中作了弊。我对所有问题的答案一无所知。在此,我放弃领取头等奖或任何其他奖金的权利。我恳求原谅。我是在完全清醒、没有任何人给我不当压力的情况下写下这一供述的。签名:罗摩·穆罕默德·托马斯。”

我知道签下这纸供状只是一个时间问题,我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了。我们一直被告诫永远不要与警察较劲。像我这样的街童本来就处在食物链的最底层。我们上面是那些惯犯,比如小偷,他们上面是诈骗勒索者和放高利贷者,再上面是犯罪集团的头目,在他们之上是富商巨贾。但在所有这些人之上的是警察。他们有**裸的强权带来的各种工具。没有任何人监督他们。谁能惩办警察?所以我迟早会在自供状上签名。再挨上十个、也许十五个巴掌之后;再被电击五次,或者六次之后。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警察叫嚷着,声音越来越大。然后门突然“砰”的一声被撞开了,一个年轻女子冲进来。她中等个头,身材苗条,长着莹洁的牙齿与可爱的弯眉毛,额头中央有一个大大的蓝色宾迪。她穿着白色纱丽克米兹,与之搭配的蓝色围巾和皮凉鞋;她的黑色长发披散下来,左肩挎着个棕色的包。总之,她有一种特别的风韵。

戈博尔慌张之下碰着了自己手里的电线,疼得吱哇乱叫。他正要去抓闯入者的衣领,却发现对方是个女的。“你他妈的是谁呀?有这么闯进来的吗?你没看见我正忙着吗?”

“我的名字是丝蜜塔·沙赫,”女子冷静地向戈博尔宣称,“我是罗摩·穆罕默德·托马斯先生的律师。”她说着看向我,见我赤身**,匆忙调转了目光。

戈博尔惊呆了,呆得根本没有注意到我也同样吃惊。我此前从未见过这位女子。我连打出租车的钱都没有,根本不可能雇用一个律师。

“再说一遍,”戈博尔哑着嗓子说,“你是他的律师?”

“没错。你对我当事人正在做的事是百分之百非法、不可接受的。我要你立刻终止这种行为。根据印度刑法第330和331条的规定,他保留起诉你的权利。我要求你把所有跟逮捕他有关的文件都拿给我看。目前我没有看到这个案子的备案记录,警方也没有按照宪法第22条规定告知过任何逮捕的理由。你还违反了刑事法第50项。现在,除非你能出示他的逮捕令,否则我要将我的当事人带出警察局,私下进行商谈。”

“呃……唔……我……我必须向……向局长汇报。请等一下。”戈博尔能说的只有这些。他无可奈何地看着女子,摇摇头,缩着身子溜出了房间。

我大开眼界,没想到律师对警察能行使这么大的权利,食物链这下不得不作修改了。

我不知道戈博尔是什么时候回到审讯室的,他对律师说了什么,或者律师又对他说了什么。我再次失去了知觉,因为疼痛,因为饥饿,还因为幸福。

我坐在皮沙发上,双手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长方形的桌子上满是纸张,上面放着一个玻璃镇纸和一盏红色台灯。房间的墙壁被刷成了玫瑰粉色。书架上放满了厚厚的、书脊烫着金字的黑皮书籍。镶了镜框的律师执照与学位证书挂在墙上。房间一侧的角落里摆着一盆发财树。

丝蜜塔端着一个盘子和一个杯子回到房间。我闻到了食物的气味。“我想你肯定饿了。我拿来些印度薄饼和杂拌蔬菜,还有一听可乐。这是我冰箱里所有能找到的东西了。”

我紧紧抓住她的手。她的手温暖而潮润。“谢谢你。”我说。我依旧不明白她是怎么到的警察局,或者为什么去警察局。她只告诉我,她在报上看到我被捕的消息后,以最快的速度赶了过去。现在我是在她位于班德拉的房子里。我决定不去问她是什么时候把我带到这里,或者为什么带我到这里的。一个人是不会向奇迹发问的。

我迫不及待地吃喝起来。我吃掉了所有的印度薄饼,把所有的蔬菜席卷一空,我喝光了可乐。我一直吃到眼睛都凸了出来。

此刻已是深夜,我吃饱歇足。丝蜜塔仍然跟我在一起,只不过是呆在她的卧室里。我们坐在一张罩有蓝色床罩的大**。她的卧室与我以前的雇主、电影明星妮丽玛·库马里的卧室不同。取代大镜子与搁板上陈列的各种纪念品及表演奖状的,是书和一只大大的、有着玻璃眼睛的棕色泰迪熊。但跟妮丽玛家一样的是,她也有一台索尼电视,甚至还有影碟机。

丝蜜塔跟我并排坐在床边,手里拿着张光盘,“瞧,我想办法弄到了一张你在知识竞赛现场的未经剪辑的DVD光盘。现在让我们来将整个过程仔细梳理一遍。我要你确切地告诉我,你是怎样回答出所有问题的。听好了,我要你告诉我真相。”

“真相?”

“即便你真的作弊了也不要紧。我是来帮你的。你跟我说的话不会被拿到法庭上,用作对你不利的证词。”

疑云开始在我脑子里蔓延。眼前这个女人是不是好得太过分?会不会是那个秃头约翰逊派她来,想从我这里套出犯罪真相?我能信任她吗?

必须作出决定了。拿出我那忠实的一卢比钢镚。如果是头像,我就配合她,如果是背面,我就跟她说拜拜。我掷出钢镚。是头像。

“你知道艾伯特·费尔南德斯吗?”我问她。

“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他在达拉维有一家非法工厂,专门造表带上的搭扣。”

“那又怎样呢?”

“他爱玩马蹄卡。”

“马蹄卡?”

“用纸牌进行的非法赌博。”

“这样啊。”

“就是说艾伯特·费尔南德斯玩马蹄卡,上周二他玩儿神了。”

“怎么了?”

“他一连赢了十五把。你信吗?连赢十五把。那天晚上他赢了五万卢比。”

“那又怎样?我还是没看出你俩之间的关联。”

“你难道还不明白?他在牌戏上走运,而我在知识竞赛中走运。”

“你是说你只是猜测答案,然后完全凭运气回答出十二个问题的十二个正确答案?”

“不,我没有猜答案,我知道答案。”

“你知道答案?”

“对,所有题目的答案。”

“那么,运气在这里又是指什么呢?”

“噢,他们只问了那些我知道答案的问题。我不是走运是什么?”

丝蜜塔脸上十足不信任的表情说明了一切。我无法再忍受下去,悲哀与愤怒让我突然爆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跟戈博尔一样,你认为我在知识竞赛中做了手脚。跟戈博尔一样,你相信我只配在餐馆里端炸鸡块和威士忌;我就注定要像一条狗一样活着,像一只虫子一样死掉,是不是?”

“不,罗摩,”她抓住我的手,“我永远不会那么想。但你必须明白,如果我要帮你,我就必须知道你是怎样赢得那十个亿的。我承认,我确实觉得这事很难理解。老天,这些问题我连一半都回答不出。”

“那好吧,女士,我们这些穷鬼也会提问题并要求你们答出来。我敢打赌,如果由穷人来组织一次知识竞赛,富人们怕是连一个问题都回答不出来。我不知道法国的流通货币是什么,但我可以告诉你莎伊妮·泰欠了我们隔壁的放债人多少钱。我不知道谁是第一个登上月球的人,但我可以告诉你谁是第一个在达拉维非法生产DVD的人。你回答得出我的知识竞赛里这些问题吗?”

“听我说,罗摩,别这么激动。我无意冒犯你。我真的想帮你。如果你没有作弊,我必须搞明白你是怎么知道答案的。”

“我无法解释。”

“为什么?”

“你会注意到自己的呼吸吗?不会!你只是知道自己在呼吸。我确实没上过学,我确实不读书,但是,我告诉你,我知道这些答案。”

“所以我需要了解你的整个生活,我需要搞明白你知道这些答案的原因。”

“也许吧。”

丝蜜塔点点头,“我认为这是关键所在。说到底,知识竞赛与其说是对知识的测试,不如说是对记忆的测试。”她整理了一下她的蓝色围巾,看着我的眼睛说,“我要倾听你的记忆。你能从最初说起吗?”

“你是说从我出生的那年说起?第一年?”

“不。从第一个问题说起。不过在我们开始之前,答应我,罗摩·穆罕默德·托马斯,你会告诉我真相。”

“你是说就像电影里的台词那样:真相,所有真相,只有真相?”

“完全正确。”

我深深吸了口气,“好,我保证。可是你的宣誓书在哪里?《吉踏经》、《古兰经》、《圣经》,哪本都行。”

“咱们不需要宣誓书。我就是你的证人,就如同你是我的证人。”

丝蜜塔说着从封套中取出一张闪亮的光盘。它轻轻滑进了DVD影碟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