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无葬身之地又能如何?万一……到时候说什么也迟了。”在青色身影的半丈之外,一个黑色身影急道,声音里已有点哽咽。

同样还是那片梅林,只是梅花谢尽,青青的梅子已挂上技头。香气弥留,仍有许多只蜜蜂前来,嗡嗡数声。只是此刻城中暮鼓已敲过八百下,城门关闭,已是夜色初幕时分。如同先前一般,仍看不到黑影的脸色,也看不到青影的脸色。

“不要急,我会找到她,一定会!”青影安慰道。

黑影无语,似是在低声哭泣。

“柴令武是平阳长公主的儿子,至少应该知道轻重……”青影若有所思地说道。

“你——怎么还忘不了平阳!”黑影气道,语中略带醋意,不过更多的是揶揄。

“你——”青影忍不住说道,“我的心你不是不知,偏又要胡说……”

“谁让你提她!”黑影含慎而语。

“你怎么还是这么不讲理。”青影忍不住伸手拉住她的手臂。

“铁哥——”黑影身形微微一震,仰起脸,注视着青影,柔声唤道。转瞬之间她的表情已变换了几个,从起初的焦急泣下,到含慎揶揄,再到温柔低语,只是在一瞬之间。

“青青——”青影双肩颤动,轻柔地低唤一声,将她拥到怀里,下巴埋在她的头发里,闻到她微微地发香,一阵心醉。只是他却看不到伏在他肩头上的青影眼中闪过一丝戏谑的笑意。

许久,青影低声叹息一声:“难道你不能放弃?”

“难道你不能答应我?”黑影学着他的口味,一模一样地叹息道。

“唉——”青影放开黑影,转过身去,坚定地说道,“你放心,她会没事儿!我保证!”说完,足尖一点,消失在夜幕中。

黑影望着青影消失的方向,呆呆地躇立片刻,也转身离开。

“大哥若是……便是将他五马分尸又有何用?!”杨豫之的担心与黑影一模一样。

李愔想了一下挥手说道:“走,去找高阳。”然而高阳公主并未回府。李愔与杨豫白走一趟。

“高阳会将悦儿挟持到哪里?”李愔一直在暗暗地想。他的母亲唤杨悦为“悦儿”,李愔便很自然的顺着称她为悦儿。他与杨豫之在承天门前遇到,便一直在想高阳公主会将杨悦挟持到哪里。他第一个想到的去处便是芙蓉别宫,芙蓉殿是高阳公主的院落,杨悦被她挟持到此的可能性最大。然而此时城门已关,要想去芙蓉园只怕不容易。

李愔在书房中踱来踱去,心中焦躁,再也坐不住,向杨豫之说道:“必须想办法出城。”可惜已将近三更,长安城马上便要宵禁,别说出城,便是随意在大街上走动也不能够。虽然自贞观以来,长安城的管理不似以前严格,城内各坊坊门可以开到二更,但是宵禁之后,要想在城中自由行走除非有当日值守的金吾卫将军的鱼符。

金吾卫分左右二卫,是唐中央统领十二卫之二,掌管宫中及京城治安。中国一直到清末,警察才从正归军中分离出来,单独成一系列。唐代军制延用西魏以来的府兵制度,京兆警卫由各府的府兵轮流番上宿卫。番上宿卫的卫士由十二卫统领。分别叫做左右卫、左右骁卫、左右武卫、左右威卫、左右领军卫、左右金吾卫。十二卫属中央官署,在皇城办公。

“去南衙(注1)。”

李愔与杨豫之二人走出蜀王府,才又想到皇城城门已闭,南衙在皇城之内也不能进去。李愔想了一下,带着杨豫之往永宁坊去。左金吾卫将军尉迟宗府在永宁坊。

李愔与当日在朱雀大街一起飚车的少年尉迟洪道关系极好,尉迟洪道的父亲正是左金吾卫将军尉迟宗,大唐名将尉迟恭的弟弟。

尉迟宗在衙中值守,不在府中,尉迟洪道听了李愔来意,一拍胸脯笑道:“我就是活鱼符,殿下跟我走便是,武候铺里那些个卫士谁不认识我。”

这的确也是实情,暂不说尉迟洪道是左金吾卫将军尉迟宗的儿子,便是尉迟洪道常在街上飚车,被巡街卫士不知抓住过多少次,大概没有人不知道他。李愔一想的确如此,找不到鱼符,只好带上这个“活鱼符”,便与尉迟洪道、杨豫之一起往芙蓉园去。

三人从永宁坊出来,顺着启夏门大街,大摇大摆地往南城去。刚走到永安坊附近,却听一声“站住”,被街使截住。

“你们不看看本公子是谁,谁敢拦截!”尉迟洪道傲然说道。

“管你是谁,三更已过,城中宵禁,任何人不得在街上随意走动。”领头的街使是个小个子男人,两撇八字胡,冷峻的小脸一板,一看便是个六亲不认的主儿。

李愔不想节外生事儿,忙道:“我们有鱼符。”

“鱼符?拿来!”八字胡街使伸过手来。

“鱼符在这儿,他便是活鱼符。”李愔一指尉迟洪道笑道,“他是左金吾卫尉迟将军的公子,本来是要向将军要鱼符,不过将军一时不便,便让公子当个活鱼符带我等去办事儿。”

“活鱼符?”八字胡狐疑地往尉迟洪道脸上看了看,“我怎么从未听说过活鱼符?可有口令!”

“口令?要什么口令!本公子便是鱼符和口令。”尉迟洪道见八字胡不认识自己,想来是刚刚到长安城来番上的卫士,因而还没见到过,不由头痛,但已在李愔面前说了大话,不甘就此退回,当下蛮横地说道。

“即无鱼符,又不知口令!你当本街使是三岁童子么?拿下!”八字胡一声吆喝,手一挥,他手下足足有三十个卫士立刻将三人团团围住。

见对方不卖账,尉迟洪道脸上有点挂不住,刚才已向李愔吹过自己是“活鱼符”,没走几步便被截主,不由大怒。向围到自己近前的卫士当胸便是一拳。众卫士围住三人,原也不过是虚张声势,没想到尉迟洪道真会出手。那卫士促不及防,竟被尉迟洪道一拳击中,一个趔趄歪倒在地上,竟然爬不起来。

如若是一般卫士见到这小子如此横,又自称是左金吾卫将军的儿子,没准会多思量一番问个仔细。八字胡偏偏也是个愣头青,他本是第一次参加番上,刚刚从陇右道的折冲府来,第一天第一次值守巡街,还没有从第一次到长安城这样的花花世界的兴奋中清醒过来,便被人来个下马威。好歹他也是个旅帅,平日手下也管着百十来人,那里受过这等窝囊气,见尉迟洪道居然出手,气得哇哇大叫:“反了,反了,抓反贼。”

听到“反贼”二字,呼啦一下,众卫士立刻将手中长矛指向三人,冲了上去。

尉迟洪道见到有架可打,哈哈大笑:“本公子近日未打架正自痒痒,正好拿你等练练。”二话不说,大拳抡出,叮叮当当已有几个人又被他打翻在地。

李愔见了知道这场架打也得打不打也得打了,只好苦笑一声,挥拳出去。拳脚功夫本来便是皇子们必修的功课,大内有的是名师,李愔身高力大,身边卫士立时也被他打倒一片。

杨豫之虽然不善长打架,但善长“硬拼”,与李愔有拳脚路数不同,也与尉迟洪道的拳大力足不同,杨豫之一声大喝,抱住冲向自己的卫士,又踢又抓,一幅拼命三郎的架势,将几日来心中的郁闷发出,竟然也有不小的超长发挥,有不少卫士被他打伤。

三个人三种打法,尉迟洪道力大无穷,见卫士冲上,不避不让,等到抢尖至身,才微微侧过,双拳挥走,一拳一个,应声而落。李愔有章有法,神情潇洒,已从卫士手中夺过一杆长矛来,舞动长矛,众卫士一时不能近身,还不时被李愔避过枪尖以矛柄击倒。杨豫之则近身肉搏,最为惨裂。

被李愔、尉迟洪道打倒的卫士还好,不见有什么伤痕,只是坐在地上起不来,被杨豫之打倒的卫士却有点惨,不是被抓破了脸便是被咬破手臂,一个卫士还抱着手指痛得大叫,似是被杨豫之咬断了手指。杨豫之也好不到哪去,脸上、身上多外是伤,一只眼睛已经乌青。想比而言,李愔与尉迟洪道要好得多,身上没有一点伤,三人兀自打得性起,手起脚落已将三十个卫士打得落花流水,东倒西歪地坐在地上一片。

八字胡原本站在一旁指挥,见手下纷纷被打倒在地,最后能够再站起来的不过七八个人,八字胡怒喝一声,挺矛便上。八字胡到底是个旅帅,不比一般卫士,有几下真功夫。一技长矛上下翻飞,直取杨豫之。这小子打架到是很聪明,看出三人之中杨豫之最弱,便先向他攻去,意图先打倒一个是一个。

杨豫之正与一个卫士抱在一起,双手相互掐住对方耳朵,见到抢尖直冲过来,吓得脖子一缩,差一点便被击中。他躲了过去,被他抱住的卫士反而差点被八字胡刺伤,幸亏八字胡枪法了得,及时收回。顺势长矛柄拍向杨豫之,杨豫之吃痛,大叫一声,放开缠斗在一起的卫士,跌坐地上,一时挣不起来。

八字胡的枪花一挽,又攻了上来,直奔杨豫之胸膛。杨豫之躲避不及,正自惊骇,斜刺里伸过一杆长矛将八字胡的矛枪架住,断然喝道:“大胆,你敢伤他!快让你手下住手,否则伤了这里任何一人,只怕你吃不了兜着走。”原来是李愔知道杨豫之一向不会打架,将他救了下来。

八字胡一怔,便在此时街角传来一阵马蹄声,一队骑卒奔了过来。心中一喜,叫道:“爷爷怕你!”

注1:南衙是相对于宫城大内而言,皇城里的中央官署在宫城之南被称作“南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