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3章大做文章(2)

自春节正元开始下了三天雪,宫内外的积雪还没有化尽。

天气有点冷,然而大内太极殿上呼呼热气,令人感到窒息。但更令人窒息的却是殿中的静。殿内殿外,向乎都摒住呼吸。

只有监察御史韦仁约侧目斜睨,鼻中冷哼,一副旷世独立的狂狷。

“陛下,韦御史分明胡说八道,血口喷人!”忽然传来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

定睛看时,不少人认出是乔知之。乔知之乃是庐陵大长公主与乔师望之子。乔师望在夏州作都督,乔知之随公主留京。只是个散官,无职事。不过如今他担任天下书社诗社社长,到是十分出明,不少人认的他。

若在平日他很少到宫中。只是元月十五大朝会,只需在京九品以上官员都要参拜。所以今日也在。不只今日,那日芙蓉园的“茶话会”他也在。

“臣当日也在,隋国公主与我等不过吃了几杯茶,大家叙叙旧而矣。哪里有什么密谋,更何来什么谋反?!”乔知之高声愤言,怒目韦仁约。

“臣等与隋国公主久不见面,不过一起拜见公主而矣。”

“我们只说了一会话,便下起雪来,当即散去,哪里来的密谋。臣等冤枉!”

与此同时,富嘉谟,苏味道等几个在长安公干,还未及回去的书社骨干,纷纷附和。

韦仁约面上尽是讥讽,仰头冷笑:“你等皆是天下书社的骨干,乃是隋国公主、蜀王死党,怎会承认自己有罪!”

果然意在蜀王!杨悦心中咯噔一下,已是懊恼之极。暗道一声李愔当真是躺着也中箭,没来由被自己带累……

乔知之等人说的虽是实情,然而韦仁约之言却也难以驳倒。向来无中生有,让人辩无可辩之事,古今亦然。

众人义愤,怒目韦仁约,心中大恨,却也一时无奈。

“陛下当时也在,能够为我等作证!”忽然,裴炎出列,沉声说道。

众臣心头一凛,目光一齐望向李治,眼神异常复杂。尤其是殿前上阶的众阁臣,无不明白其中关键。知道今日之事,蜀王与隋国公主是死是活不过在李治一念之间……殿中重有静极,落针可闻。

殿内殿外空气似乎已凝空中,连屋檐上的飞雀也感到异样地紧张,啾啾声突然中断,张着机警的眼睛小心的四下张望。

杨悦目不转睛地盯向李治,李治一时并未说话。低头沉吟半晌,才慢慢说道:“朕当时的确也在。此事隋国公主事先已向朕请示过,是朕准许她与众人相聚,哪里有什么密谋!韦御史道听途说,诽谤大臣,罚俸一个月。”

殿上空气立时为之一松。紧张气氛登时消于无形。李治摆明了是在袒护杨悦。

杨悦心中石头也终究落下地来。她自然没有事先请示过李治,没想到李治想得极为周到,为她脱罪脱得干干净净,根本不给他人再质疑的余地。知道今日之事定与李治无关,而且李治并无借机铲除“隐患”之意,不由对李治大起好感。

李治看到杨悦投向自己的目光,隐有欣赏之意,心头不由一喜。此中关键他自然再明白不过。今日之事,其旨在蜀王再明显不过。一场“聚会”说成密谋,若追究下去,不一会儿“天下书社”、“蜀王”必然也被牵扯进来。

然而,这个韦仁约如此大胆,没准乃是受了舅父长孙无忌的意授。

想到此,李治悄然皱眉,心下暗叹一声长孙舅父用心良苦。只是,父皇再三叮嘱自己保全诸亲王,他又怎能不尽力。何况此事牵涉到杨悦,他又怎么可能下得了手。只是如此一来,免不了会令长孙舅父大为光火。去看长孙无忌,见长孙无忌面无表情,团团地“妇人面”上,看不出半点喜怒之色,反而暗暗诧异。

“陛下,臣以为虽然此次不是密谋,然而‘天下书社’众士子,只知隋国公主与蜀王,终究朝廷无益,还请陛下三思。”中书侍郎柳奭突然出列说道。

众人刚刚松下的一口气,不由又提了起来。殿中重又寂若无声,表情复杂地看向柳奭。大概无不暗猜,幕后主使便是他。

平心而论,柳奭所说并不过分。如今天下书社引领天下士子。虽然杨悦与蜀王这些年早已淡出,然而各地书社无不摇尊杨悦与蜀王为“总裁”。特别是杨悦,更是被天下士子捧为神人一般。

而且如今天下士子莫不出于天下书社,若干年后,只怕朝中官员无不曾与天下书社有关。终是朝廷一大隐患。这一点朝中阁臣无不明白。也因而刚才杨悦十分担心大家会借了韦仁约的弹劾,清除蜀王与自己。

幸亏李治自有主张,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原以为事情刚刚平息,没想到柳奭却不肯放过,将矛头间接指向“天下书社”。杨悦不由大皱眉头。

殿上一时又无声无息起来。

唯有韦仁约重又高声附和,慨然说道:“臣以为应立时查封天下书社!‘天下书社’以‘天下’二字命名,口气狂妄,其志昭然若揭,早应查办。”

群臣听了不由倒抽冷气,暗道这个韦仁约是吃了秤砣,要致隋国以主等人于死地。

然而杨悦听了韦仁约之言,心头反而一松。

至此,杨悦一直还不曾开口辩驳。只因她明白一点,李治若想要治自己与蜀王死,便是辩也无用。此时已知李治态度,便放下心来。听了韦仁约之言,愈加心头暗笑。

当下嘿嘿冷笑,开口言道:“臣当年创办天下书社之始,便有言在先,天下书社乃是天下人的书社,无论男女老幼皆可入社。这一点在天下书社第一本《诗刊》上写得明明白白。这‘天下’二字不是争夺天下的‘天下’,而是天下所有人之意。先皇曾亲为‘天下书社’赐字、选址。难道先皇反不及韦御史聪慧,没看出天下书社有这昭然若揭的异志?!”

杨悦搬出李世民护驾,可谓聪明。也是韦仁约好狂妄之言,语不惊人死不休,欲将天下书社板倒,却正好给了杨悦反击的把柄。

殿上诸臣听了,立时响起一片啧啧声。

天下书社的众官员已有不少人怒目宇文节,开始呵斥讥讽。

“‘天下书社’几个字乃是先皇亲手所书,如今便挂在书社门口。韦御史要不要亲身去检看一番?”

“韦御史还是少自作聪明吧。”

“韦仁约简直是对先皇大不敬!”

便是柳奭听了韦仁约之言,也不由大皱眉头。韦仁约这一句话,立时将自己所说的内容引向荒谬,实在荒唐。

押班御史连连高呼,才压下殿中群臣议论。

柳奭重又言道:“陛下,臣之意其实不过觉得如今天天下士子,无不出自天下书社。只怕过不了几年,朝堂之上尽是天下书社之人。而天下书社乃是隋国公主与蜀王所创,只怕有朋党之嫌……”

柳奭所言还算委婉,只称“朋党”,而非“谋逆”,却将意思表达的淋漓尽致,不可谓不高明。

“陛下,臣以为不然。天下书社不过是提供了一个大家闲下来时,一起研讨学文之地,吟诗绘画,怎是朋党?如此说来天下士子大多出于州学、县学、或者国子学。还有弘文馆、崇文馆。同窗之间岂不是早已成了朋党?!臣以为正因为天下士子皆入书社,才愈加不会产生朋党。试想人心各异,怎么可能天下所有人变成一个党?‘群而不党’向来是天下书社的主张。”

杨悦不给柳奭反驳机会,一口气接着说道,“至于大家担心天下士子只知臣与蜀王之事,大家也尽可放心。这些年臣隐于市间,对天下书社之事早已不闻不问。蜀王自被先皇贬到军中,也是从未掺与过天下书社之事。天下书社实则与臣及蜀王早已没有半点关联。还请陛下明鉴。”

杨悦所言合情合理,最后一段更是现实。知道不将众臣心中担心的实质问题,拿出来分说,难以消除李治疑虑,因而干脆摆到明面上来谈。

果然,李治听了点了点头道:“公主所言皆是现实。众臣还有什么异议?”

“然而,据臣所知,天下书社之所以有今日之规模,却与天下书局分不开。在各地,天下书局不仅为书社提供房址,连平日各种花费都出自书局。而书局虽然表面上是一个叫傅渐的道士管理,实则乃是隋国公主与蜀王所有。又怎能说天下书社与他二人无半点关联?”柳奭又道。

此话到也没错。这些年,天下书社的经费的确都由天下书局所出。天下书社或者能够说杨悦与蜀王早已不闻不问。然而天下书局却是杨悦与蜀王各占一半。虽然这些年傅渐也成了股东,但杨悦与蜀王依然各占百分之四十,占了大头。

杨悦冷笑一声,道:“以柳侍郎之说,天下书局免费为书社提供赞助反而错了?天下书局与其它书局没有两样,不过是做生意而矣。虽然为天下书社出资赞助,却并未干涉过书社半点内容。更未支配过书社半次活动。柳侍郎如若不信,大可到各地的天下书社问上一问。请问这等白给人钱花都成了另有企图,本公主到想问一问是何道理?”

“正是白给钱,只怕才是真正另有企图!”柳奭话已至此,只好硬着头皮分辩,也是大声冷笑。

“如此说来大家到寺中布施,灾年有人向灾民施粥,都是另有企图?”杨悦向来辩才著称,自然不会示弱,“天下书局虽然做的是生意。然而天下书社的刊印都有天下书局承办。拿出一部分利润,回赠书社,同时赞助天下寒士又有什么不对?何况天下书社对天下士子的赞助并非白送。不过是对众士子发表的文章与诗作、画作付些润笔之资而矣。难道这也叫另有企图?”

“臣家境贫寒,这些年若非写些诗词在《天下诗刊》发表,早已停学。”

“臣也有赖于曾在《天下新闻》做‘记者’,才得以丰衣足食。”

“臣以为即能写诗又能润笔,实则是一举两得。”

“臣等敬慕隋国公主,只因公主诗词传于天下,冠于士林。公主却不见得知道微臣,又怎会有朋党之说?”

杨悦话声一落,殿内殿外立时响起一片。连五品以上官员中也有不少人在《天下诗刊》发表过诗作,出言声援。

柳奭一时无言以对,面上不由大起悻悻之色。

“长安公子辩才果然明不虚传。”长孙无忌突然哈哈大笑,拍手说道。

李治也不由点头大笑,看向杨悦,眼中旖旎。

杨悦当年因与柴令武于弘福寺一战成名,又与玄奘法师辩论,一时传为佳话,得了个“长安公子”名号。

此时被长孙无忌拿来打圆场,又见李治喜笑颜开,殿上群臣不由皆莞尔,一时间殿内殿外笑声大作。

笑罢,李治言道:“朕相信隋国公主,也相信蜀王。天下书社乃是先皇准予开办,众卿不必多疑。以后再不准拿此妄加议论。”

殿上群臣三呼“陛下英明”。一场剑拔怒张的朝会,终究解散。

众臣依次退出太极殿。柳奭随着人流,悻悻而出。远远看到长孙无忌正要穿过承天门,忙紧赶几步,追上去低声说道:“太尉到底是何意图?为何刚才在殿上不出一声,何不趁此机会……”

不待他说完,却已被长孙无忌打断,摇头道:“此事牵扯到隋国公主,一定不成。陛下头一个便不会答应。”

柳奭神情一滞,不由停下脚来。怔怔地望着长孙无忌走远,兀自呆愣当场,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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