澴府河清清的河水静静地漫过河滩。

汛期不知不觉地来临。

盘龙湖与澴府河本就一堤之隔,而盘龙城则离堤仅数十米,雄踞于盘龙湖的西南侧。

站在高高的盘龙城上,可以想见当年盘龙湖与澴府河是合二为一的,盘龙湖仅为一条长长的河汊,沧海桑田,日月如梭。数千年过去了,当然喽,当年一片泽国,芦苇丛生的城南现在已耸立着一座现代化的都市——临江市。且不说那摩天大楼直插云霄,就是那高耸的堤防如同当年的盘龙城墙一般,喻示着保卫对象的特殊性,真可谓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啊!那堤面上并排行驶两辆卡车绰绰有余。而盘龙城的堤防呢?就这一河之隔,却有天壤之别,堤面并排行走的仅够两三头牛而已。

客观地说,盘龙城的今天也离不开临江市,若不是五四年大水时在盘龙城取土保卫临江,哪有重见天日的机遇?况且盘龙城这里的大堤保护的内容与对岸自是不可比拟。堤内系丘陵地形,即使破堤也淹不了多少民居,但,随着开放开发的深入,堤内鱼池精养普遍,稻谷收割在望;引进的外资企业已有数家投产,且还有几家正在洽谈开发事宜,这便愈虽堤防的重要性。这不,汛期刚到,镇政府的方镇长一行人就徒步巡堤来了(也只能徒步而已)。

与方镇长同行的熊工今年五十有九,他是镇里的老水利了,花白的头发下衬着一张宽厚的脸庞,显出几分和蔼。

熊工边走边逐一察看涵闸,这沿途的几座水闸都是他年轻时主持修建的。方镇长不时打趣,镇里人都笑“熊工修的闸,十闸九漏”,老熊,到底怎么回事?熊工一脸严肃,“哪有闸门不漏水,葛洲坝够大呗,也还在拦江大坝上导流渗水呢。”大家会心地笑了起来。随及熊工自叹一声,“我是年底满六十的人了,今年防汛就算我站好最后一班岗吧。”

方镇长心情格外轻松,一边与刚上堤的每位村干部打招呼,一边讲听来的笑话,说的是乡镇干部们开党委会,慨叹时光飞逝,人生易老。书记说:想当年,腿如铁,日行百里不用歇;看如今,出出进进只能小车接。便有宣传委员接过话来:想当年,牙如铁,生吃牛肉不用切;看如今,只能吃豆腐和猪血。更有妇联主任说:想当年,乳如铁,各级领导都想捏;看如今,空有两个口袋胸前贴。一席话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吃喝与谈性,是一堆男人在一起永恒的话题。

不觉间,一行人来到盘龙城考古站,方镇长特来协商,将考古站作为澴府河防汛临时指挥部。

闵站长满口答应,只是说要跟上级打电话请示一下。心想,本来这次野外考古计划已完成得差不多了,大量的文物、资料需鉴定、清理,室内工作很多,那就干脆把一应什物拉到市内,埋头去作研究,为下半年即将召开的“城市之根”研讨会作准备。

防汛指挥部正式成立,无任何仪式,一如涨上滩头静悄悄的河水。乡镇干部与村干部们是第一批成员,集中住宿,分班巡逻,这便是全天候的工作。虽则单调,却也责任重大,无一人有丝毫懈怠,倒是方镇长不时讲点笑话,诸如,隔壁乡镇的那个老武装部长,识字不多,看报还蛮用心,一日上班,忽大声喊叫,“大家快来看,《人民日报》上竟登有骂人的话。”说完,他自顾自地念了起来,“西哈努克亲,王八日到今。”原来他把西哈努克亲王几个字从中间断开了。

杨春安几乎每天早晚会来到堤上,察看水情,什么也不为,只因这一方水土萦绕着他太多太多的割舍不下的情愫,看着便觉得心里踏实。

闵站长临走的头一天傍晚,到堤上找到老杨,老远就看见老杨站着看那浑浊的河水,他不禁吟起了苏轼的名章:浩浩乎如冯虚御风,飘飘乎如遗世独立。

两人并排着在堤边坐下,闵站长说,今年“十一”想把水水的婚事办了。老杨道,倒还没想到这么急。闵站长解释道,因为下半年长江水退后,考古队将大规模奔赴三峡,工地上本来缺人,就是直到明年还指不定什么时候回;况且,如果结婚的话,看能否把水水以家属的名义弄个工人编制。

老杨唯唯称是。

骄阳似火的时节,水也涨到堤半腰了。单薄的堤身似乎也承受不了夏日的烘烤,纷纷冒起汗来——散浸。每天,熊工都拿着一根竹篙在堤脚走来走去。

在外行人看来,巡堤是一件较轻松的活儿。实际上巡堤时,人在堤脚走,密不透风,暑热难耐,尤其是每天午后,堤脚如蒸笼般,每走几里地,浑身汗透。

只要散浸处有水往外冒,熊工就指挥随行人员用锹在堤上挖一条导流沟,沟深半锹,宽约一锹,然后,令指挥部调运沙石,将沟填上,这样就不至于让水流带走堤身上的土壤。他还边做边说,只要这里流出来的是清水就没问题,如果水是浑水,说明堤身的土被带动了,那就是重大险情。

第一个险情出现在盘龙湖闸口,因年久失修,好多年也没有遇见这么大的洪水,闸口竟出现严重的渗水。指挥员倾巢出动,县指挥部主要领导也赶过来研究对策,最终还是采纳熊工的建议,在迎水面码土袋,把这个闸口封起来。

问题随之而来,此地除盘龙城有土可取,但又不能取外,何处去取土呢?不知是谁望着河中往来的沙船,提出何不就用船沙呢,不过费用较大。县指挥部负责人立即表态,只要保住大堤,费用不要紧,我马上命令县财政局携款来现场买沙,镇里请安排好抢险人员,立即动手。

镇突击队首先来了三十名队员,然而村干部去找村民却出了点小麻烦,大多数村民不理会这事,抱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上堤的只十余人,急得村刘书记跳脚,还是老杨带着盘龙湖的所有承包人员赶来,加上村干部们,勉强凑足了人数。

泥水和着汗水,经过一天一夜的抢筑,闸口的险情基本得到了控制。为了随时关注这处险段,第二天,又在闸旁搭了一个简易工棚。老杨主动请缨,把鱼棚里的行李也搬来了,日夜坚守在这个地方。

高水位持续难退,河的上游倒没有大的来水,然而此地离长江不远,受江水顶托,河水虽有转清的趋势(这是退水的前兆),但水位仍然看涨,眼看离堤顶就不足一米了。

方镇长早已失却了先前的从容,一个月不到,人瘦了一大圈,白皙的脸庞也转为红黑,嘴角的烂疮,更显几分疲惫。他仍不失时机地取笑即将退休的老熊,像打麻将的“海底捞月”般和大了。老熊只有苦笑的份。

一场暴雨过后,盘龙湖闸口往西边数百米处的堤面上现出一条长约数十米的裂痕,堤半腰的导流沟里水量大增。老熊看后分析道,系堤脚的淤泥因长期高水位浸泡,已经软化。于是急令打桩,木桩很快买来,现场将圆木锯成二、三米长,然后削尖一头,每隔一二米往下打去。然而,数小时后,裂缝越来越宽,越来越长,指挥部一番紧急运作,调来大批人员在迎水面装沙袋固脚。

在遭遇百年不遇特大洪水的时刻,长江流域的汛情牵动着党中央、国务院的心。党和国家领导人亲自到堤防一线,甚至站在荆江大堤上,面对防汛的军民振臂高呼“严防死守”!多么苍凉的话语!多么悲壮的时刻!

这一次村民的自觉性大为提高,甚至出现主动请战的人群,有人到指挥部捐款捐物,慰劳防汛大军,甚至有人把降温的西瓜、饮料直接送到堤上。

国人在自然灾害面前,空前地团结在一起。柏杨先生曾在《丑陋的中国人》一书中作过著名的论断:“一个中国人是条龙,十个中国人是条虫。”然而,如果他老人家现在还健在,如果此刻亲临防汛一线,不知该作何感想。

对面的临江市也增强了防汛的力量。从盘龙城这边看去,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相隔几米远的一只遮阳伞下,就端坐着一位守堤人员,入夜之后,***通明。

而盘龙城这里的堤防呢?用惨不忍睹来形容毫不为过。盘龙城滑坡处,几乎看不到原堤的影子,堤内已是千疮百孔,宛如黄土高原般沟壑纵横,幸亏堤外,日夜奋战的防汛大军几乎用编织袋重新筑起一道新堤,事后有人统计,仅编织袋在盘龙湖险段就用去了数万条。

有天凌晨,河水陡降近一尺,让防汛人员欣喜不已,然而,熊工一语道破天机,这是哪里破了堤,水退还会再回,果然,天亮后就传来长江边著名的某某大垸失守,且死人多少,多少。同时,指挥部也接到上级指示,要不惜一切代价,保障人民群众生命财产的安全。指挥部也在作最坏的打算,动员低洼处的住户尽快搬家。果不其然,河水一天之内就还了原,且突破原来的最高水位。

傍晚时分,指挥部再次接到紧急通知:根据澴府河上游近期雨情,综合分析,预计今晚将有洪峰来临,预期水位超过四十二米。方镇长的心咯噔一下,整个堤防的高层也就四十二米,本来现在的水位离堤顶仅咫尺之遥,如何抵挡再来的洪峰?惟一的办法就是挖堤补堤,即用内侧堤面的土在迎水面快速筑一道子堤。指挥部遂紧急通知堤上各村的干部,动员一切能上堤的劳力持锹上堤。

这一次无需多费口舌,男女劳力加各单位来了近千人。方镇长等人又到堤上,为以防万一,他令人随身带上铜锣,逐一嘱咐大家筑堤的同时,注意察看堤身的情况,防止出现某某垸那种“抽屉子”式破堤,遇到紧急情况还要撤得快,听到锣声赶快跑。

堤南岸的灯影下,明显增加了流动巡堤人员,而北岸的河堤,影影绰绰中,手电光在穿梭,也是数米远一个劳力在抢筑子堤,浑黑的河水流速极快。

星星在天空眨巴着眼睛,堤岸上人声喧哗,从县指挥部到镇政府,所有能上堤的人都上了堤,决战就在今夜。

河水于凌晨后很快漫过堤顶,子堤开始发挥作用,也就在这时,盘龙湖中段一处以前看似比较牢固的地方出现了险情,堤身整体下沉,搭子堤的进度赶不上水涨的速度。

险情迅速传到后方总指挥部,后方一会儿便传来指示:可适时弃堤。

方镇长调来所有可能调动的人马,仍然用那原始的沙袋往堤上码。小股的洪水如不听话的孩子一般,不时越过沙袋的阻挡,冲向空矿的盘龙湖,旋即又被筑堤的人们挡住。

启明星在东方闪烁,度过黎明前的黑暗,东方渐露鱼肚白。形势越来越危急,船沙也即将用完,疲惫的人们停下手中的活来,无助地望着正在堤上指挥的方镇长,如同战士用完手中的弹药,而敌人仍在猖狂地进攻。方镇长紧咬牙关,随后似乎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来:“敲锣吧!”

“铛、铛、铛!”清脆的锣声在晨曦中格外刺耳,随即有人扯着喉咙大喊:“要破堤了,大家快跑呀!”

大堤上脚步声响成一片。

老杨回棚子里卷起简单的行李朝家奔去,水流的“哗哗”声深深地剌痛着他的心,他不忍回头再看一眼……

醒来已是午后,他走出屋门,到处汪洋一片,污浊的河水裹着飘浮物四处都是,只有不远处的盘龙城如一座孤岛仍伫立在水中,河水离它的宫城遗址仍距一、二米。

呵!巍巍的盘龙城!不朽的盘龙城!

他的胸口隐隐作痛,禁不住一阵眩晕。

老婆忙热好饭菜,老杨这才觉着饥饿,他一边吃,老婆一边数落:你看你自己,黑不溜秋,胡子拉碴,搞得人不象人,鬼不象鬼,哪个象你,随做么事都拼命。老杨“嘿嘿”干笑两声,突然想起没有看见孙子,便问:“秀秀呢?”“到春花家去了。”老杨自问道:“这么忙,她去干么事?”“鬼才知道,她只说在家闷得慌,出去住二天就回。”老杨不便再问下去,突然想起渔场的事,忙扒了几口饭,放下碗要走。老婆晓得拦不住他,只是叮嘱:“水大,小心点。”老杨道:“我自幼在水边长大,什么样的风浪没见过。”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幸亏“黑子”留了心,把几只船绑在一起,破堤时就坐在船中。两人把所有的网具抬到船上,老杨叫“黑子”回去休息一下,顺便把湖里的承包人都喊来下网。

住在湖边的人都知道,在破堤的一刹那,河水涌进湖中时,所有的鱼都会兴奋地吃活食,顺水乱跑,加之河水极其浑浊,那怕在任何一家屋门前下网都可捕到鱼。

老杨选中一块稻田,与小张等人一起下好迷糊阵,回到鱼棚里休息,看到鱼棚前那个龙舟赛时用竹篙子搭的观景台,心想明天把这些竹篙子撤下来倒还可以派上用场,正好在破口处织网用。

第二天早上,老杨起完鱼后就回头来撤竹篙。从鱼棚前远望去,溃口处已不见踪影,昨天还隐约可见的子堤,现在也全部被水淹没。真是一场有生之年没见过的大洪水,但盘龙城仍如一叶孤舟般浮在水面。

呵!倔强的盘龙城!孤傲的盘龙城!

他突发奇想,莫非三千五百年前的商人也是在这个季节选中了这块风水宝地?

网片还是要买的,又过了一天,老杨们租了一辆农用车进临江市买网片。

其时,临江市的大街小巷正传颂着老英雄汪成远的故事。说的是头一天下午,他正在家午睡,突然被屋外管涌声惊醒,爬起来一看,管涌处浑黄的江水喷涌而出,形成二、三米高的水柱。他急了,跑到堤上,离岸三、四米处已有一个大大的旋涡,丢下去的沙袋转眼就被旋涡吞噬,这种情形十分危急,堤身可能在瞬间被冲垮,岸上的人急得不知怎么办才好。他大呼快抱棉被,本能地跳进水中,横持竹篙找到漏水口(这是一种极危险的作法,人可能随时被旋涡吸住),然后用包棕子的方法,一床棉被包几只沙袋沉下去,再才堵住管涌。

卖渔具的老板笑称,要不是老汪,恐怕我们临江市现在都泡在水里了。

老杨没做声,心想,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呢?于是急急地买完网具往回赶。

几天后,洪水终于开始退去,堤防露了出来,老杨他们赶紧把竹篙与网具运到溃口处织起了拦网,那个防汛棚还在,他再一次日夜守在这处溃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