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曙,杨春安便起床了。

洗漱完毕,下好面条,老杨喊醒大家,自己盛了一碗端到鱼棚前。

初升的太阳照在他的脸上,满脸的皱纹似乎略显舒展。如果走在大街上,你一定不会多看他一眼。他身材中等,皮肤黧黑,头发花白,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实际上他今年也就五十刚过,湖区风大,日头毒,使得他更显岁月的沧桑,鱼棚离他家也就三、四里远,但他很少回家。

盘龙湖也就一千来亩,湖面如一条缎带,湖水在晨风中泛着鳞光,环绕在鱼棚所在岗地的东边,站在鱼棚前可将整个湖泊尽收眼底。

他是这里的主承包人,承包者一共六人,另两人因故请假了(湖区作业目前也用不上那么多人)。他有个儿子,现在远在南方的珠海打工,媳妇因去年生了小孩,尚在哺乳之中。女儿今年刚满二十,与她母亲一道,守着家中几亩簿田,三头牛犊,勉强度日。

吃罢早饭,老杨又忙碌起来,他将夜里收回的卡子清好,坐在棚子门口,逐一换上新鲜的麦粒与麦筒,准备下午再次投放。其他几个人也陆续劳作起来。

和熙的阳光照在身上,老杨渐渐觉出一丝暖意,他站起身来,揉揉眼睛,从湾口处,一个红点慢慢朝这里移来。

不一会,自家的小黄狗欢快地跑过来,与渔场的黑狗亲昵地吠语,又到主人面前摇尾转圈。女儿水水老远地喊起来:“‘贵货’叔与姑妈来了,妈叫我来喊你中午回去吃饭。”许是走了几里路,许是春日的阳光,她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活力,红扑扑的脸蛋,连声音都甜甜的。

“好,好。”老杨转身从鱼棚里拿出一条鲤鱼,叫女儿带上,并说:“等我忙完手头的活,再回来。”

女儿接过鱼,唤着黄狗,一阵风似地走了。

老杨忙完手头的活计,叫“黑子”把鲤鱼的帐记在他的名下,然后叮嘱他把请假的老王喊来,下午好下网。快近晌午,他回到盘龙城湾。虽家就在咫尺,也有十多天没有回去了。

离湾尚约里许,从盘龙城考古站院子里飘来一阵流行歌曲的声音,哪是著名的流行歌手××在唱《风之歌》,优美的旋律与雄浑、粗旷的音响回荡在空中,间或一、二声鸡鸣:

我在湖边徘徊

风从湖面吹来

带着湖水的清新

滋润着我的心海……

考古站是七十年代兴修的二排平房,平时除了守门的老头在这里外,也没什么人影。老杨正觉得奇怪,闵太乙站长竟然在打扫院子里!两人几乎同时看到了对方,很急切地走上前去,热烈握手。

说来老杨与闵站长倒还是一段缘分:二十多年前,正好盘龙城大规模发掘,当然那时也没有什么考古站,初来乍到的考古队员闵太乙就借住在老杨家里。随着考古工作的深入,逐渐揭开了这座商代古城的神秘面纱,出土了一批精美的青铜器、玉器及陶器,省、市文物管理部门遂决定在此设立考古站,意气风发的闵太乙被认命为考古站的站长。

老杨本就话不多,在协助考古站发掘的过程中被闵站长拉着问这问那,后来,干脆引着闵站长跑遍了盘龙城方圆数公里的角角落落,甚至于盘龙湖中何处水深水浅也一一作了介绍,两人便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如今都已是年过半百的人了。闵站长比他略长,几十年虽没当更高的官,但能钟情于自己所热爱的考古事业,便也心安理得,近年来,由于支援三峡工程的考古,所以来此极少,两人见面自是亲热。老杨遂盛邀闵站长中午到家喝酒,老闵也满口应允。

两人说笑着回到杨家,媳妇秀秀正坐在门槛边哺乳小孩,一边揉着肥硕的**,见到老闵,只是点了点头,也不知遮掩。老杨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心中略有不快,旋即大声喊老婆出来见见老闵,老婆与妹妹春花从厨房里几乎同时探出头来,很亲热地打过招呼,倒出两杯茶来,便自顾炒菜去了。

老杨问道:“‘贵货’呢?”

“在鱼池里钓鱼呢。”老婆答道。此地几乎家家分有鱼池。

“那秀去把他喊回来吃饭吧。”

秀秀抱着孩子,姗姗地走出。

老杨还来不及问,老闵便道出这次回盘龙城的契机,临江市委新班子到任后,为开辟城市可持续发展的道路,准备在文化积淀上下功夫,现在正在筹备“城市之根”研讨会,将该城诞生地拟定为盘龙城。为配合这个中心工作,他这次从三峡工地抽回来,主要是遵照上级指示,运用多种手段对盘龙城再次深入地进行一次勘察。

老杨插不上一句嘴,闵站长还意犹未尽地展望:如果这次盘龙城能定为“城市之根”,本地区将面临一个极大的发展机遇,首先会从市中心开辟一条直达此地的道路,方便游人参观;其次,盘龙城极有可能异地复原,盘龙湖上也会建立水上游乐设施,整个盘龙地区都会辟为生态旅游中心。

谈兴未尽,“贵货”与秀秀走进大门。 “贵货”与闵站长是老熟人,两人客套一番,老杨随即唤老婆把菜端上桌,边对老闵说,边喝边谈,边喝边谈。

“贵货”边坐边说:“这不过瘾,鱼池太小了,下次再来钓鱼,一定到盘龙湖去。”

老杨说:“那还不是小菜一碟。”

“贵货”要说也算是本乡本土人,其出生地是本镇离此地不足十里的一个小村庄。相传出生那年,百货奇贵,价格飞涨,其母感叹时运不济,遂小名“贵货”。长大后,举家迁至临江,他也被招进当时颇为红火的粮食局上班,七十年代即学会开车,一直跟着领导跑腿,虽再无一技之长,却也会见风使舵,上下圆熟。春花嫁给他后,他竟靠领导关系,将媳妇弄进粮食局。然而,好景不长,先是春花在粮食加工时,不慎将右手四指齐刷刷地连根切断,后是粮食系统改制,双职工必退其一,她只好内退,目前在外摆着流动小摊。

酒过三巡,“贵货”忽地提出他们的一位领导酷爱古钱币,这打开了老闵的话匣子,他从原始社会的海贝谈到商周时期的“资斧”(青铜货币),又从战国的刀币谈到东汉王莽的五珠,只把周围的人说得云里雾里。

“贵货”又岔开话题,直呼“喝酒,喝酒”。偏老闵沉浸在古文化堆里,长嘘一声:谈起酒来,别的不说,就我们盘龙城发现的酒文化足可以写一部书,据考古证实,三千多年前的商人就已经学会用粳稻来酿酒了,酿酒时用的罍,贮酒用的壶、卣,温酒用的盉、斝,饮酒用的爵、觚等一应俱全。在七十年代发掘一座贵族墓葬时,还出土过疑是酒的**,存放在一只卣中……

老杨接过话头:“莫说三千年前的商人嗜酒,就是我们渔民没有一个不爱酒的,除了酒的固有功用外,它还能杀灭血吸虫呢。”

老闵说,这个说法,书上倒没有明确记载,不过酒能加速血液循环,对血吸虫说不定就有清洗作用。

“不谈这些了。丫头,来!跟你闵伯伯敬杯酒!”

水水从厨房跑出来,拿起酒瓶,给闵站长酌满,闵站长笑咪咪地接过来,问道:“还没说婆家吧?明日闵伯给介绍一个,你可别嫌弃啊?”水水羞红着脸跑开了,边跑边嘀咕:“喝多了,喝多了。”

身后传来三人豪爽的笑声,老闵把酒杯举起,一饮而尽。

也许半夜醒来,成了老杨的习惯,睡在自家的**也同样如此。老两口温存一番后,老杨独自喟然:“水水一转眼成大人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啊——”

春花接着道:“也是的,你还想那么远,我昨天听老闵说考古站又要进行新的发掘,肯定需要人手,你何不去跟他说一说,让水水先做一段工再讲?”

“那好吧,明天我去找一下老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