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观澜在电话里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猜到了金水的意图,就挂断电话,低声对苏采萱说:“是云顶县的那件事,当事警察跳楼自杀了。”

苏采萱正在检验范强生的尸体,闻言双手一颤,咧着嘴说:“死了吗?”

李观澜说:“死了。金水的语气不善,急着叫你回去。不过你在这件事上秉公执法、依科学办事,没有半点责任,他要栽赃也不容易,你注意点态度就行,别让他在不相干的细节上抓住把柄。”

苏采萱说:“行,我一定注意态度。不过这具尸体怎么办?”

李观澜说:“常青可以接着完成剩下的检验工作,你把需要注意的地方交代给他。”

常青是去年分配来局里的法医,现在处于跟着苏采萱锻炼学习积累经验的阶段。

苏采萱在听到李长城坠楼身亡的消息后脑海里一片空白,就遵从李观澜的建议说:“那好,常青来局里快一年了,独立办过几次案子,虽然没办过命案,但凡事都有第一次,这次就让他放手去干吧。”

苏采萱把正弓着腰在河岸边寻找作案痕迹的常青叫过来,说:“我有急事要先离开,你独立完成接下来的检验工作。”

常青时年二十四岁,戴一副近视眼镜,消瘦而苍白,一望而知是个书生。他一听要独立尸检,感觉责任重大,有点底气不足地说:“苏姐,我成吗?”

“你就职以来办过的几件案子都不错,要对自己有信心。这具尸体我已检验了大半,后脑的裂痕是体表唯一的外伤,解剖后只要确认尸体肺部没有积水,就能断定死者是先遇害然后被抛尸到河里的。”苏采萱顿了顿又补充说,“死者生前患有晚期肝癌,对你的检验可能有导向作用。”

常青稍微增加了点信心,说:“那好吧,我一定努力做好。”

苏采萱鼓励他几句,就急匆匆地赶回局里去见金水。

苏采萱才走,人群外就乱哄哄地闹起来,有人又哭又叫:“老范啊,是哪个天杀的害了你啊?!”“爸呀,你咋这么狠心就抛下我们走了?!”

李观澜知道是死者的家人到了,就低声吩咐冯欣然说:“你过去应付一下,看看死者家里来了几个人,把他们分开,单独调查取证,如果死者的妻子来了,把她带到我这来。”

没一会儿,冯欣然带过来一位六十岁出头的老太太,略胖,满头花白的短发,戴一副厚厚的玻璃片眼镜,看面相即知是个在官场中打过滚儿的老太太。冯欣然向李观澜介绍她说:“这是范强生的妻子楚君,她有些情况要向你反映。”

李观澜见这位老太太的眼睛里布满血丝,面容呈现青灰色,流露出悲痛和疲倦之意,但精神还不算萎靡,就先自我介绍两句,然后问:“你最后一次见到范强生是在什么时候?”

楚君在几个月前获知丈夫患晚期肝癌时已经遭遇一次打击,做好了丈夫随时死亡的心理准备,但万万没想到他会死得这样悲惨凄凉。范强生临死前没有亲人守在身边,也未能留下一句话,而且尸体被冷冻在冰层中,这些都让她感到痛苦万分。但她在松江大学学生处副处长的职位上退休,在长期与顽劣学生的艰苦卓绝的斗争中磨炼出了坚强的意志,这时虽猝遇打击,尚且能够扛得住。她回答李观澜的问题说:“老范从上周三起就在省肿瘤医院住院,我和两个孩子轮流去医院里照顾,昨天晚上七点钟我从医院离开时,老范还躺在**,状态看上去还可以,谁能想到今天他就……”楚君的声音哽咽在嗓子里,说不出话来。

省肿瘤医院距离这里有半个多小时的车程。范强生是晚期癌症患者,怎么会离开医院,出现在南湖公园里呢?

李观澜说:“昨天他有没有流露出想回家的意思?”

楚君回忆一会儿说:“一点也没有,他这段时间经常表现出心事重重的样子,很少说话。”

李观澜取出死者手中握着的那块碧玉,亮在楚君眼前,说:“你认得这块玉吗?”

楚君一见到那块玉,神色顿时起了变化,又擦擦眼睛,看清碧玉上刻的“洁”字,皮肤粗糙的脸膛涨得通红,突然间劈手就来抢夺。

李观澜反应敏捷,手一缩,避过楚君的抢夺,声音低沉却威严地说:“这是证物,你不能动。”

楚君嘶哑着嗓子问:“这块玉是哪里来的?”

李观澜说:“是在死者的手心里发现的。”

楚君的情绪在瞬间崩溃,顾不得天寒地冻,突然坐倒在地,双手捶胸双足跺地,做出痛不欲生的样子,哭天抢地:“范强生你个没良心的,到死你也忘不了那个小婊子,我给你生了两个孩子,辛辛苦苦地拉扯大,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和你共同生活了三十多年,也挽不回你的心哪……”

楚君的一双儿女都有三十来岁,儿子名叫范非统,女儿叫范非茗,都继承父业,在松江大学工作。他们陪着母亲来现场认尸,这时见她情绪失控,当着众人面哭诉家庭的丑事,脸上都有些挂不住,就走上前去连拉带拽地把母亲哄起来。

李观澜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弄清楚这块玉的来历。范强生出身农村,在上大学期间有一个情意甚笃的女友李玉洁,两人均是在情窦初开的时候坠入情网,爱得昏天黑地。后来楚君介入两人的恋情,苦追范强生,但她的容貌气质比李玉洁相差太远,范强生丝毫不为所动。直到毕业前夕,范强生面临现实的压力,才开始认真考虑楚君。

对于范强生来说,楚君有一个强有力的竞争砝码,那就是她时任市人事局教育处处长的父亲。范强生的家庭成分是富农,而李玉洁更是被打倒的资本家的后代,两人如果坚持在一起,能分配到县城教书已经是最好的结局。李玉洁颇有为爱情宁肯粉身碎骨的气魄,甘愿随着范强生漂泊到天涯海角。但范强生却在面临人生的重大转折时选择了向名利、命运和权贵妥协,抛弃李玉洁,投身楚君的怀抱。

依仗楚君父亲的权势,范强生成功地留校工作,成为“城里人”。而李玉洁则带着伤痕累累的心去了一个偏远的山乡,在乡政府任会计。李玉洁临走前把范强生送给她作为定情物的一块碧玉还给他,而两人最后一次见面,也是生离死别的地点,就在南湖公园的内湖边。一年后,李玉洁在乡长意图对她施暴时奋起反抗,为保住冰清玉洁的身体,纵身跳下悬崖。那是在范强生与楚君举行婚礼的前一天。

范强生婚后并不幸福,而楚君的性格过于粗犷和强势,使得范强生对李玉洁的思念、爱慕、歉疚等情愫与日俱增。

楚君曾见到过范强生在婚后把玩那块碧玉,睹物思人之意再也明白不过。楚君醋意大发,怒火攻心,一把抢过碧玉,把它远远地丢出窗外。谁知范强生不知什么时候又把这块玉捡了回来,瞒着楚君保存了大半辈子,而且在临死前还紧紧地握在手里,显然对李玉洁的爱慕和思念之深无以复加。楚君的情绪在短时间内连续遭到重大打击,痛苦伤心之外,又有欺骗、屈辱、羞惭等诸般情绪纷至沓来,终于当着众人的面而失落、失态、失控、失声。

李观澜在获悉关于死者的这一段往事后,案情的脉络似乎在脑海中愈发清晰起来——范强生自知活在世上的时间已经不多,昨晚从医院中溜出来,来到和初恋情人分手的湖边,手持定情物,缅怀生命中那一段短暂的夭折的美丽时光。未料到这时遭遇歹徒,从背后击中他的后脑,劫掠他的财物,再把尸体丢进湖水里。

一切证物以及尸检结果都在指向这个结论。这是否就是范强生遇害的真相?

四个小时后,冯欣然从肿瘤医院取回医护人员以及与范强生同病房病人梁家哲的证词。

梁家哲也是一名癌症患者,据他证实,范强生在昨晚七点半左右离开病房,跟他打了招呼,但是没通知护士,原因是担心护士知道后会阻拦他。范强生没说出去做什么,只说拿不准回不回来过夜,不用给他留门。

据调查,梁家哲昨天才住进医院,此前和范强生素昧平生,绝没有瓜葛,他的证词具有很高的可信度。

调查至此,案件的脉络走向清晰,没有出现任何引人质疑的枝枝杈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