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千载没有说错,宿醉的滋味真的非常不好受。

自从十二岁那一次,被母亲逼著喝下补身强体的百毒酒后,他就再也没有这么头痛欲裂过。

一早,蓝七脸色铁青地下了床,头疼到恨不得一剑砍了自己的脑袋。

“可恶!”他深深地吸了一口长气,试图镇定下来。

但是那轰然敲打突突剧痛仍不放过他,只要他稍微一动,甚至连想吞咽唾液鬓角立刻抽疼欲死,而且还一阵要命的头昏眼花。

喝那么多酒果然失策。

“楼主,你醒了,快快喝一碗醒酒汤。”侍女剑芳笑吟吟地端了碗热腾腾的汤走进房里。

“好。”他眉头深锁,伸手接过碗,边喝边随口问:“是谁熬的醒酒汤?味道还不错。”

“是九小姐。”

“噗…”他含在嘴里的大半汤汁全喷了出来,又呛又咳地睁大黑眸,“九小姐?她怎么会…咳咳…”

“楼主,九小姐真的很关心你,今儿天刚亮就来了,听见你喝醉担心得不得了,本来是要做腊八粥给你吃的,就赶忙洗手挽袖改熬了大锅的醒酒汤。”剑芳在一旁笑得好不欣慰。

“大热天的吃什么腊八粥。”他的脸色比刚刚还难看许多。

剑芳已经习惯了楼主面对九小姐时,时常会出现的言不由衷和死要面子习惯。

在她看来,楼主只是在做徒劳无功的挣扎罢了。

他们俩的缘分可是比他所知道的还要深。剑芳就摘不懂,楼主究竟还在做什么困兽之斗?就算瞎子也嗅得出当九小姐出现时,他那种眸色变深,肌肉紧绷,脸颊泛红的异样…

“你在笑什么?”蓝七大掌紧抵著抽搐突跳的鬓角,瞥眼见到侍女脸上那朵奇异的笑容。

“婢子笑了吗?”她眨眨眼,气定神闻地道:“你快喝完,婢子还要把空碗拿回去向九小姐交代呢。”

“我才是杀手楼楼主,你只须向我交代。”他咬牙切齿,警告著。

“得了得了。”剑芳点点头,伸手一摊,“哪。”

“哪什么?”他浓眉打结。

“空碗给我哪。”

他不悦地将空碗递过去,心里暗自咕哝,统统都是给红九惯的,惯得全家大小奴仆侍婢个个无法无天。

现在除了一百零八名杀手唯他命是从外,家里就连个扫地的小童子都知道九小姐说什么是什么,芝麻绿豆大的事也得去请示九小姐。

这究竟还是不是他的家?还是不是由他当家作主?

他蓝七之名在江湖上人人敬畏,黑白两道不知有多么害怕冒犯得罪杀手楼,多么恐惧见到他的人、他的剑,但是回到家来,他却发现自己地位居然还屈居于一个尚未进门的小灰姑之下。

他揉著眉心,觉得宿醉更严重了。

忽然,一张白嫩的小脸蛋在门口探头探脑的。

“要进来就进来,别在那儿晃。”他接过剑芳递来的熟毛巾轻拭脸庞,觉得舒服许多。

亲事的烦扰暂且搁在一旁,他现在没有多余的心力与理智再去盘算著该怎么做,只得走一步算一步。

他苦笑,作梦都没想过自己会有这样自暴自弃的时候。

但是事情一对上红九,就没有任何道理可言。

“呵呵呵。”小九笑眯咪地蹦跳进来,一身鹅黄衫子和淡紫裙裾看在他眼里忽然变得不是那样碍眼刺目了。

难道是她穿衣品味有进步?还是他的监赏能力退步了?

“这么早。”他神色冷淡的开口。

“是呀。”她嫣然一笑,他这才注意到她手上捧著个托盘,上头是盅散发清香的粥。“来尝尝腊八粥吧,是素的,我一丁点虾米肉末也没放。”

他心一动,但神情依然无动于衷。“谢谢,你人可不必这样麻烦的。”

拜托,不要再对他好了,可恶!

“这是我唯一会做的。”她双手将粥捧至他面前,笑意娇嫩可爱。

他本能想接过,却又被不知哪儿冒出来的执拗阻挡住,冷冷地道:“我不喜欢喝腊八粥。”

剑芳在一旁睁大双眼,恨不得用手中的湿毛巾甩醒楼主。

九小姐待他这么好,他怎么可以屡次给她钉子碰呢?

“你不喜欢?”小九笑意僵了一下,连忙又满面堆欢道:“好好,那不吃腊八粥,你爱吃什么?我去给你做。”

别理他!别理他!剑芳强忍住跳脚的冲动,在旁边拚命比手画脚。

可是小九一贯好脾气、好耐性,乖乖等著他楼主大人做出指示。

“我想吃蕈菇熬成的粥,新鲜的。”蓝七好整以暇地抱臂,瞅著她。

“行!”她快乐地猛点头,“我知道束郊有得摘,我马上去。”

小九忙把腊八粥搁在桌上,兴匆匆转身就跑。

“楼主,你何必这样呢?”剑芳终于忍不住开口。

“我没逼她去。”他挑高眉,给了她一记威胁的白眼。“你没别的事忙了吗?”

“是,婢子告退。”剑芳只得摇著头出去了。

真是的,楼主一遇到九小姐的事,就变得像个固执闹脾气的小男孩一样,幼稚得跟他本性完全不符。

蓝七才不管侍女们想些什么,他情不自禁露出一丝得意,愉悦地拍了拍手。

“楼主。”蓝总管躬身而入,步伐矫健。

“七号、十号、二十九号任务目前执行状况如何?”他神色恢复冷静犀利。

“回楼主,十号、二十九号任务完成,但七号…任务有疑虑,鸽组查出委任的乌鱼帮帮主侍妾并非表面那般无辜清白,乌鱼帮帮主也非凌虐弱小熬孺之辈,所以七号暂停执行任务。”

“很好。”小九点点头,“撤查清楚后,你知道该怎么做的。”

“属下领命。”

他轻挥了挥手,“去吧,辛苦你了。”

“楼主客气了,这是属下分所当为。”蓝总管一笑,迅速退下。

蓝七缓缓站了起来,双手负在身后慢慢踱至窗前。

花园里,花香阵阵袭人,莺飞草长蝉声唧唧,好一个初夏风光。

也许他该学学爹娘,偶尔放下繁重公事,放马游历五湖四海,看遍天下美景,也许这阵子积压在心中的烦躁情绪便会得以纡解。

然后他或许就可以找得出最佳方法解决掉红九这个大麻烦了。

一思及红九,他没来由一阵心惊肉跳,眉问莫名抽搐抖颤起来。“咦,怎么回事?为什么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甩了甩头,努力压抑下这逐渐啃噬著心头的恐惧。

不过是去采个蕈菇,还会有什么事?

“我也不可能会为她担心的。”他嘴硬地故作优闲地在房里东看看西摸摸,拿了一卷“论剑策”翻了几页。

可是心头的警觉深深震动扩大了开来,他焦躁难安地扔下书卷,低咒了一声。

“该死!”最后他还是忍不住冲出云天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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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郊

小九认真地对著一朵朵冒出头来的蕈菇,语重心长地开口。

“我的终身大事就靠你们了。我知道这样很对不起你们,而且会很痛,但是只要一下下就好,我也保证绝对会把你们煮得非常美味可口,绝不会让你们白白牺牲。”

圆头愣脑的蕈菇们排排站,无话可说。

“我知道,我知道,这样对你们是残忍了点,明明好好地长在这儿,没碍著谁也没害著谁,偏偏还得被人家拔起来煮著吃,著实是太不人道…”她对著蕈菇们自言自语,忽然颓然地叹了一口气,小脸苦恼至极。“唉,我想嫁人都想疯了,现在居然对著一堆蕈菇讲话,再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

人人嫁相公是轻轻松松,比吃大萝卜还容易,可她怎么连已经订下了亲来,还不能够安心坐在家里等著花轿上门来呢?

人笨,所以命就特别奇怪吗?

小九索性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双手扶著脑袋,对著面前的蕈菇们叹气。

“你们倒是说说看,我这样做真的对吗?我不是没有发现我在逼他娶我,也不是没有发觉他越来越想逃,但我还是没办法停止这样做。”她涩涩地道:“我从会走路、会讲话起,就爱上他了。他永远那么冷静从容,做什么都成功,像他那样出色的男人,居然会是我的未婚夫?我不止一次感谢老天爷和大人们,替我订下了这门亲事。”

清风徐徐拂来,绿色树叶轻轻摇曳,小九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浑然未发觉森林里有抹人影闪过。

“而且我要骗谁呀?煮锅蕈菇粥,他就会答应娶我了吗?”她摇了摇头,大眼里盛满了浅浅的愁思,“可我要不这么做,还能怎么做?我真的不知道,唉。”

蕈菇们当然也不可能回答她的问题,她又叹了口气,认命地伸手摘下朵朵蕈菇,放进篮子里。

“啧啧啧!”一个邪恶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她猛然转头,“你是谁?”

这个站著三七步,满面下流猥琐笑脸的男人穿得花花缘绿的,盯著她流口水边急促喘息,好像兴奋难耐得不得了。

“我是你的情哥哥啊。”男人邪笑著走近她,上下打量著她的脸庞、身子。

他的目光像条冰冷湿滑的毒蛇般令人感到不快和作呕,小九被看得浑身鸡皮疙瘩全站了起来,连忙跳起来往后退去。

这儿是郊外,远处有农田,但不会有人来得及救她。

而且这个不断靠近她的男人绝对不只是想跟她打声招呼而已。

恐惧掐住了她的心尖,她却不能让面上显露出一丝一毫的害怕之色,一旦他知道她怕,就更有把握伤害她。

怎么办?要怎么办才好?

“我要走了。”她颤抖著深吸口气,眼角余光偷偷瞥视著该怎样逃走才好。

“急什么呢?小泵娘。”男人**笑著,垂涎地端详著浑身发抖的她,伸手拦住她欲逃的动作。“来嘛,先让情哥哥我香一个,瞧瞧这粉嫩嫩水灵灵的模样,你是第一次吧?我会对你温柔点的,保证你待会一定会舒服得不得了…”

他涎著脸就要扑过来。

“你你你…”小九惊骇到极点,陡然强烈的怒气袭来,想也不想地一拳对著他的鼻头挥过去。

“哎哟!”他猝不及防,鼻子登时被打中,痛得他捂紧鼻子痛吼,“你这个贱人!居然敢打老子?!”

“为什么不能打你?”她愤怒地街向前去,对著他就是一阵扑咬乱捶,“打死你这个死色狼,下流胚,想对本小姐非礼,你活得不耐烦了?”

“该死的贱人,老子今天不狠狠收拾你,就不叫花花千岁赛蝴蝶!我一定要你向老子告饶,让你尝尝老子的厉害!”他强忍剧痛一把抓住小九,狠狠地甩了她一记耳光。

小九被打得偏过头去,脑子一阵嗡嗡乱响,几欲晕过去。

男人…男人的力气怎么会这么大?

她拚了命的挣扎,却怎么也抵挡不了他发了狠的拳如雨下,涸旗的,她的衣襟被撕裂开来,露出雪白的中衣…

他会强暴她!

“不!”可怕的惊惧在她脑中爆炸开来,她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自己也许难逃此劫,**上的拳伤痛楚犹自比不上心灵上尖锐悲愤的恐惧。

小九本能地用十指抓向他的脸,男人闪避不及惨叫一声,却挥拳击中她左眼。

她眼眶剧烈疼肿起来,阵阵思心想吐的感觉街上喉头。

“你敬酒不吃吃罚酒,今儿老子一定要尝尝你这贱妮子的滋味,装什么三贞九烈?待会你就会爽翻了,要老子再给你甜头了,哈哈哈…”

七哥哥…她在内心呐喊出破碎沉痛的哀伤。

她恐怕是逃不了了,可是她宁可死也绝不让这畜生玷污得逞。但是她的力气越来越弱,整个人被他作呕恶臭的气息和身体压在草地上,他猴急的厚嘴唇不住地欲强吻她。

她的四肢开始虚软,冰冷而沉重得彷佛不似自己的,就在她绝望得想咬舌自尽的当儿,她脑海又闪过蓝七清俊英挺的脸庞、他熠熠生光的黑眸…不行!她还没有看见七哥哥对她绽放笑容,她不能死!

不知打哪儿冒出的一股力气让她猛然屈膝撞向色狼的鼠蹊处…

“噢!”赛蝴蝶惨呼一声,整个人痛苦地蜷缩成一团,却又试著抓住她颤抖爬开的腿。

就在危急的当儿,小九发现紧掐住自己小腿的掌劲一松,她惊魂未甫地拚命往前连滚带爬。

她顾不得回头,却听见熟悉却又陌生的怒吼声随著沉重的殴击声响起…

七哥哥?!

“该死的你!”蓝七双眼盛满暴怒之色,危险可怕的凶狠表情是她从未见过的。

在她惊喜震愕又不敢置信之际,蓝七已经徒手将那色狼的脸揍进了泥土里,血肉模糊青肿得不成人形。

“饶…饶命啊…”赛蝴蝶被揍得险险断气,浑身剧烈发抖。

“我很想杀你,但会弄脏了我的剑。”蓝七恨恨地再挥了一拳,那某根骨头碎裂的声音稍稍浇熄了他的怒火。

除却拳拳到肉的真实感外,不足以抚平他在看见小九衣饰破烂又遍体鳞伤地被这王八蛋压在身下时,那穿胸而过的椎心剌痛。

“七…七哥哥?”小九勉强睁大淤紫肿胀的眼睛,痴痴地望著他,一股强烈的释然感掠过了四肢百骸,“你来救我了…”

“小…小九。”蓝七终于自狂风暴雨般的怒气中清醒过来,满眼痛楚,轻颤著伸手碰触她伤痕累累的脸颊,喉头倏然紧缩著无法言语。

“我没有被打败,我又抓又咬,还踢中了他的**…”她发抖著,惶急地想解释,牙齿却不自禁地打起架来。“我、我…我没有失去贞洁,七哥哥,我没有让他得逞…你要相信我…”

看著她被打得奇惨无比,发乱汗湿衣烂,却依旧绽放著勇敢坚强的光芒,在面临最残忍肮脏的袭击时,仍然奋战到底没有放弃…

蓝七屏住呼吸,深邃的黑眸目不转睛地凝视著她。

可怜的、可爱的、勇敢的小九,她知不知道他差一点点就来不及救她?她为何还有办法对他展露笑颜,用无比崇拜的眼光望著他?

他明明就是那个始作俑者!

愤怒、沮丧和自责深深地绞疼了他的胸口,一想到她为了他要吃那劳什子的孽菇粥,差点著了色魔的毒手,他心痛愧疚得恨不得一剑杀了自己!

“对不起,对…不起。”他颤抖著双手轻轻捧起她血迹斑斑的受伤小脸,再也忍不住以额头紧紧抵住她的,绷紧的肌肉在这一瞬间抖动得有如风中秋叶。“都是我的错。”

老天!他差一点害死她…并且失去她…

“七哥哥,你救了我呀!”小九微发抖著环紧他的腰背,反而温言安慰他,“还把那色魔揍得那样惨,真是大快人心,我想他现在不止被毁容,恐怕以后想作恶也难了。”

“不,我还要他后悔出生在这世上。”蓝七阴郁危险地低语,眯著双眸盯著那吓瘫痛昏过去的男人。

她瑟缩了下,明明知道赛蝴蝶是死有余辜,不知糟蹋了多少姑娘家,简直可恶到了极点,但是要她眼睁睁看著他横尸当场,这又好像有点…

“不如押送官府吧,这样的败类,不值得你动手的。”她深吸一口气,振作一下精神。“我…全身脏兮兮的,不如无送我回家洗个澡换件衣裳好吗?我觉得浑身发毛不自在,我、我想把他碰过的地方统统刷洗干净。”

“好,我马上带你回家沐浴包衣。”他的声音不可思议地温柔极了,轻而易举地一把将她拦腰抱起,“你闭上双眼,好好休息一下,我们涸旗就到家了。”

“那个色狼怎么办?就把他扔在那儿吗?万一跑了怎么办?”她有些不放心,抬眼问道。

“涸旗会有人来‘处理’他的。”他眼神闪过一抹温暖,温言向她保证。“你现在什么都不要想,只乖瓶著我,我会照顾你的。”

紧偎在他温暖的胸怀里,汲取著他清新醇厚的男人气息,小九感觉到所有的丑陋与恐惧的记忆渐渐被抚慰治愈了。

这一刻,是她盼了十六年好不容易才盼到的,恍惚之间,她还有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他真的抱著她,对她温柔低语,还说会照顾她。

“我真快活…”她心满意足地低声喟叹,意识有些模糊飘浮开来,“如果…可以永远都这样就好了。”

“嗯?”他低头欲询问,却见她昏睡在他臂弯里,心不由得一软,冷峻的神情也柔和了下来。

傻丫头,难道在她单纯的脑袋瓜子里,就不知道要气人恨人吗?

是他将她害得这么惨,她没有一言半句的指责,神态话语里反而充满了深深的感激与崇拜,蓝七真不知道,世上怎会有她这样的女孩?

“傻瓜,我并不是你心目中所想的那种好人。”他喃喃低语,眼神复杂难辨。“你为什么就是不懂得保护自己?这样教我怎么忍心再伤害你?”

大智若愚,大勇若怯,经过今天的事情后,他忽然也搞不清她究竟是聪明还是愚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