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州、边郡和金州呈三角形,边郡和金州在一条直线上,相距三百里。平安州和边郡在一条斜线上,从平安州到金州,必须从边郡绕路而行。

西南省的首府隆州则跟平安州在一条直线上,相距三百里,中间隔着山岭和密林,还有几条河流穿插其中。从平安州到隆州没有直达的官道,两州之间或有穿山过岭的山路小径,也是运送私货的贩子们踩出来的,极为隐秘。

西魏国在松城县南面驻扎十万大军,与沐元澈的兵马对峙,又另调兵马走小路攻向隆州。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任沐元澈骁勇善战也措手不及。

隆州一马平川,富庶繁华,因多少年来从无兵祸,守军也少,现在城中只有三万兵马。西南大营距离隆州二百里,有十万大军驻扎,可朝廷有禁令,不见圣旨,兵马不动。西南省布政史“请”不动西南大营的兵马,只好向沐元澈求援。

此时,湖岸上的凉亭里除了项怀安和沈承荣及他们的亲卫随从,还有沈妍在场。项怀安很详细地向沈承荣介绍了西南地势和调兵情况,并没有避开沈妍。

沈承荣听说战事起,就昏了头,也顾不上理会沈妍在场听他们说话是不是合适。沈妍正想了解战事情况,也不把自己当外人,躲在一旁静静听他们说话。

“西南布政史为什么不向朝廷求援?隆州距离西南大营二百里,调动西南大营的精兵强将多方便,何必辗转几遭求沈将军呢?这不是舍近求远吗?”沈承荣又气又急,他根本不在乎沐元澈的死活,而是关心他自己的安危。

本来,他在京城的日子过得舒舒服服,正谋划怎么阻止汪孝贤起复、打击项氏一派呢。太学院几个学生撰写了几篇华丽的词赋文章,到处传印颂读。文章旁征博引,以古论今,讽刺那些不顾家国安危、只计较个人恩怨的朝臣。

结果,沈承荣“中标”了,这段时间他蹦跶得最欢,朝堂上关注他的人也最多。西魏挑衅,平安州和边郡失守,诸多朝臣都为战事操劳忧心。而他做为皇亲国戚,居然为了一己私怨,打着大义灭亲的旗号,参奏自己曾经的恩师。太学院的学生已将矛头指向了他,不教训他,慧宁公主肯定会被人戳脊梁骨。

他在工部侍郎的位置上坐了七八年了,正琢磨着如何高升呢,一道圣旨把他从工部平调到兵部。又把到前线调拨军需、慰军督战的“肥差”交给了他。他本是文官,却做起武将要做的差事,一个“钦差”的头衔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了。

临行前,皇上找他密谈,大概意思就是把这份差事交给你是信任,做好了肯定升你的官。而慧宁公主则说他惹了大麻烦,到前线避避风头,等京城平静之后再回来。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皇家的奴才,是黑锅专业户,是朝堂的试刀石。

项怀安见沈承荣气急败坏的样子,觉得可笑,眼底闪过讥讽,“沈大人为官多年,还不清楚地方官府、城池守军和大营驻军三者的关系吗?地方官府和城池守军平时互不相干,遭遇外敌攻城,两方才需联手御敌。大营守军没圣旨不能离开驻地,否则以反叛之罪论处,这一条自开国就写入大秦皇朝的律法了。”

大秦皇朝的开国皇帝本是前朝西北省驻军大营的统帅,实力渐渐强大后,就打着勤王平叛的旗号,带兵入京,夺取帝位。建国后,开国皇帝怕各省驻军大营的统帅效仿他,就颁下法典,一再言明没圣旨兵符,驻军统帅私离驻地等同反叛。

项怀安冷扫了沈承荣一眼,又说:“外敌当前,没接到圣旨,死板的驻军统帅也不会出兵,为人仗义或是与地方官员交情不错的统帅或许会边调兵边上折子陈情,皇上是不是治罪,要根据情况而定。此次隆州被围,西南大营不出兵合乎法理。沈大人这么强烈的怨气,是抱怨朝廷还是报怨西南大营统帅?”

“你……”沈承荣不傻,知道项怀安给他挖了两个坑,不管他回答是报怨朝廷还是报怨西南大营统帅,都会惹上麻烦,所以,他只能闭口不言。

“沈大人,时候不早,我们还是赶去前线吧!沈将军让人送来紧急军报,想必对隆州求援之事难以抉择,本府要过去看看,帮他参谋筹划。”

“他有紧急军情要商量,为什么不自己回来?本宫从京城到金州,车马劳顿几千里,金州离前线还有近百里,再匆忙赶过去,岂不更劳累?”

项怀安暗自冷笑,说:“本官虑事不周,还请沈大人勿怪。本官听说沈大人在金州城外休整了几天,还以为您早已消除疲乏了,没想到您的体力还没恢复。”

三天前,沈承荣一行就到达了距离金州城二十里的镇子,找了一家大客栈住下来。他却让人给项怀安送来消息,说路上延误了行程,要过几天才到金州。

住下之后,他让人到金州最大的青楼包了十几名妓女,这三天,他们尽情尽兴吃喝玩乐。此时,听项怀安点明他的行程,他的心不禁“咯噔”一声。他自以为做得很隐秘,没想到早已泄露,这要传回京城,慧宁公主肯定不会轻饶他。

“沈大人还是去休息吧!哦!还有一件事,本官还需提醒沈大人。”

“什么事?”沈承荣没好气地问。

项怀安眼底闪过讥诮,说:“在家中,沈将军敬你为父,自然要参拜你,可在军中,沈将军是皇上亲封的统帅,而你是军需官,就要参拜沈将军。沈大人也是状元及第,圣贤书读得不少,自然知礼守法,这些道理想必不需本官赘言。”

沈承荣冷哼一声,甩起袖子,说:“本宫要去休息。”

听项怀安提到他家中的事,沈承荣就认为那是对他莫大的讽刺。沐元澈被接到京城时只有七岁,这十几年,别说沐元澈会给他行礼,就是多看他一眼,偶尔冲他露出笑脸,他也会受宠若惊,就是因为这种情况极少极少。

“沈大人走好,本官不送。”项怀安抬高声音,说:“来人,快马奔赴前线告诉沈将军,就说沈大人车马劳累,若有紧急军情,就请他回来跟沈大人商量。”

侍卫明白项怀安的意思,也高声说:“回大人,沈将军怕西魏兵马突然偷袭,必须亲自在前线坚守,小人不敢给沈将军送这样的消息,请大人责罚。”

“让你去,你就去,凡事有沈将军定夺,再磨蹭,军法处治。”

“是,大人。”侍卫施礼退下,满脸怨怼,从沈承荣身边经过,他轻蔑冷哼。

一路走去,侍卫都在替沈承荣做免费宣传,他出了大门,整个府衙的人都知道沈承荣大摆官威了。这种消息传得最快,传遍金州城,也不过一两天的事。金州城有心之人不少,会有人积极踊跃把沈承荣在前线的一举一动传回京城的。

项怀安示意沈妍和他去水榭,落坐后,问:“妍儿,你怎么看?”

“项伯伯是问我怎么看沈承荣吗?”沈妍的嘴角挑起轻蔑。

“不是,我问你怎么看隆州向沈将军求援之事?”

沈妍不加思索,反问:“项伯伯当初为什么会向沈将军求援?”

“是幕僚张先生提议的,兵临城下,向朝廷求救确实太慢。圣旨不到,驻军大营一兵一卒都不能动,碰巧沈将军离金州很近,我就给他写了密信。”

“听说就在沈将军等人遭遇伏击的那一天,张先生就突然卸职回乡了。”

“失踪了,不辞而别,卸职回乡只是我对外宣称的开脱之辞。”项怀安抚额长叹一声,说:“张先生在金州府衙做了五年幕僚,为人谨慎,遇事冷静,深得府衙官员信任。向沈将军求助本是合乎常理之举,怎么就会……”

“项伯伯,隆州向沈将军求助也是合乎常理之举。”

“你是说那些人又想向沈将军下手?”项怀安沉思片刻,说:“自前任武烈侯爷父子双双殉国,军中将领多数转投庞家,加入了御亲王一派。皇上登基之后,打击压制御亲王的势力,军中可用之材越来越少。沈将军带兵这几年,大大小小的战役不计其数,从没打过败仗,他现在是军中最年轻的统帅。”

沈妍淡淡一笑,“如果军中无帅,再多的兵也是乌合之众,不堪一击。”

项怀安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好多事情他心里却想得很清楚。沐元澈深得慧宁公主疼爱,这几年又在军中崭露头角,也深得皇上信任。杀掉他既能打击慧宁公主,又能摧毁皇上对兵马的把控,是谁想一举两得,就不言而喻了。

“时候不早,我要去前线一趟,你先回去吧!这些日子带诏儿也麻烦你了。”

沈妍微笑摇头,“不麻烦,诏哥儿很乖,我们家的人都喜欢他。”

离开府衙,沈妍去了济真堂,让一个伙计到制药作坊给纪掌柜传话。马上又要打仗,天王止痛丹和一些战场上的必备药物必须马上准备,才不耽误急用。

老程看到沈妍,忙上前问:“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去?”

几个月前,归真把他从前线接回来,治疗了没几天,他又跑到前线去了。沐元澈警告他说如果不经沈妍同意,他再偷偷跑出去,就军法惩治。

这段日子,他争取过几次,都被沈妍拒绝了,他无计可施,只好乖乖接受治疗。归真结合军医的方子给他配了治疗嗓子的药物,他现在能连句讲话了,只是嗓子还有些嘶哑。对于他的脑子,军医也没有好办法,归真只能给他慢慢调理。

沈妍听沐元澈说老程会排兵布阵,还懂西魏和西域最古老的文字,她惊诧不已,对老程没成为怪物之前的经历极感兴趣。可除了武功和那些图案字体,老程对以往的事什么也想不起来,可能武功和字体图案令他记忆最为深刻。

“再过几天,归先生又给你开了几副药?”

“七副。”

“把这七副药吃完再说。”沈妍想了想,又把老程叫到一边,慢声细语、仔细跟他讲了隆州向沐元澈借兵之事,想听听他的看法。

“去,要去。”老程很激动,他想让沐元澈带兵增援隆州。

沈妍沉思片刻,问:“要是象上次一样,有人在路上伏击他怎么办?”

老程向沈妍伸出两只手,想说话,突然紧皱眉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急得他满身冒汗。他脑子受过重创,记忆没恢复,有时候思维受阻,说话就跟不上了。

“赶紧去请归先生过来。”沈妍吩咐伙计把老程抬到床榻上,准备接受治疗。

归真匆忙过来,给老程诊了脉,又喂了他几粒药,他才渐渐稳定下来。

一个伙计匆匆进来,说:“大掌事,外厅有人找你。”

“什么人找我?”

“看样子象官差,他们没表明身份,也没说什么事。”

沈妍点了点头,交待了归真几句,就跟着伙计来到外厅。两个官差模样的人正在药厨挑选名贵药材,几个伙计在旁边小心伺候,还不时被他们呵骂。

“两位爷,要小人给你们开单子吗?”伙计小心翼翼问。

开出单子,就等于开出的票据,需要付钱,这是买卖交易中对客人恭敬的暗语。这两人眼光不错,挑选的药材都稀缺名贵,数量不多,也能值上几百两银子。

“开什么单子?爷从你们这小店里选几样药材回去补补,是看得起你们,别人巴结着给爷送,爷还不要呢,把这些都给爷包起来。”

几个伙计互看一眼,都不动手包装,拿着单子,也没有落笔。

另一个见伙计不动笔,高声呵骂:“你们这帮贱民,傻了吗?还不快点把这些药材给爷包起来。实话告诉你们,爷这些药材是要送给驸马爷补身子的,知道驸马爷是谁吗?他是护国长公主的丈夫,皇上的亲姐夫。他平日用的药材都是皇上亲赐的,从你们这小店里拿样药材,你们应该万分荣幸。”

沈妍在门外就听到这两人叫喊呵骂,不用问,就知道他们是沈承荣派来的。上梁不正下梁歪,什么主子什么奴才,欺上压下也是沈承荣一贯的作派。

“济真堂不需要你们看得起,也不敢享受这份荣幸。”沈妍慢步进来,脸上的笑容冷漠清傲,她冷哼一声,又说:“济真堂是金家的产业,金家是楚国的皇亲,别说驸马爷,就是皇上和护国长公主也会给几分面子,驸马爷又算什么?说白了,驸马爷还不是护国长公主的奴才,你们不过是狗腿子而已。”

一个官差被沈妍骂急了,抽出佩刀想动手,被另一个拦住了。另一个官差上下打量沈妍,问:“你就是济真堂的大掌事?长得不错,难怪驸马爷惦记上了。”

沈妍暗暗咬牙,对于沈承荣的龌龊和贪婪,她不想多言。一个人的弱点正好可以拿来利用,她也想利用沈承荣的秉性,让他栽个大跟斗呢。

“哼!是你们自己走出去还是我让人请你们出去?”

“嘿嘿,小妞还挺有性子,爷告诉你,你要是把驸马爷伺候好了,以后荣华富贵享受不尽,何必操心费力做掌事,又能赚几两银子?”

“呵呵,小妞,你要识相些,驸马爷享受得高兴了,说不定会把你赏给我们兄弟,你要好好伺候。”这官差满脸**意,要对沈妍动手动脚,被伙计拦住了。

沈妍冷哼一声,冲周围挥了挥手,说:“拖到门外,往死里打,看热闹的人越多越好,要让人知道他们是驸马爷派来的人,还要让人知道他们恶行。”

“你、你敢……”

两官差没来及把恐吓的话说出口,就被两个伙计制住,堵住了嘴。这几年,济真堂的伙计都跟老程学了不少功夫,一个人对付两个这样的官差绰绰有余。

伙计们见沈妍下了令,心里有底,也想出一口恶气。他们象拖死狗一样把两个拼命挣扎的官差拖到大门口,一阵拳打脚踢,两官差就爬在地上起不来了。伙计停手后,两官差赶紧哭爹喊娘、跪地求饶,耀武扬威的狗腿子模样消失不见。

路人围过来看热闹,见被打的人锦衣华服,都很好奇,有人询问原由。伙计们就不遗余力,说明这两人的身份和他们的恶行恶语,引来众人唏嘘感叹、议论纷纷。很快,驸马爷指使手下向济真堂索取名贵药材的传言就满天飞了。

接下来几天很平静,前线没消息传来,沈承荣也消停了。

沈妍除了打理济真堂的事务,隔一两天到城外制药作坊检查,也没什么别的事要做,就留下家里陪平氏,哄逗白肉团子。白肉团子一岁多了,更加灵动讨喜,天天缠着沈妍带他出去玩。沈妍若不满足他的要求,他就撒娇卖萌无下限,刺激得沈妍不得不乖乖举手投降,对他提出的条件有求必应。

“奶奶、姑娘,轩少爷来信了。”

“快、快拿给我看看。”平氏满脸欣喜,双手哆哆嗦嗦接过信,都打不开了。

“娘,给我,我含给您听。”

平慕轩此次写来的信比以往要厚很多,显然是有好多话要说。沈妍打开信,把平慕轩问安的内容念给平氏听,又把他在京城的情况告诉了平氏。

“真没想到皇上会嘉奖他,他总算是出息了。”平氏喜极而泣。

前几个月,沈妍接连给平慕轩写了几封信,把这边的战事告诉他,让他有的放矢、炒作成名。平慕轩是聪明人,又颇有文采,做得比沈妍预想的要好得多。

“娘,您别哭了,轩哥儿聪明好学,一定会金榜题名。”

白肉团子靠在平氏腿上,很乖巧地劝慰,“姨母,不哭,姐姐哭……”

“为什么让我哭?”沈妍斜了白肉团子一眼,继续看信。

平氏擦去眼泪,把白肉团子抱到腿上,哽咽说:“诏哥儿长大了也好好读书。”

白肉团子靠在平氏怀里,撒娇讨喜,趁沈妍不注意,揪了揪她的耳朵,就藏到平氏怀里,喊道:“快哭……哭、哭,哭把你、把你喂狼,扔出去……”

这是他哭的时候沈妍吓唬他的话,现在套到沈妍身上了。沈妍看到他乌溜溜的大眼睛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赶紧跟平氏说了一声,逃进屋里去了。她和白肉团子朝夕相处这几个月,早已了解他了,他表现出兴奋,就是又想到淘气的花招了。

看完平慕轩的信,沈妍连声感叹,现在,平慕轩在太学和朝堂都小有名气,得到皇上的嘉奖,在徐家子侄中脱颖而出,也终于能在武烈侯府立足了。

从他的信里,沈妍能读出他字里行间都是信心满满、意气风发。以前,他怕平氏和沈妍担心,在信中总报喜不报忧,一看就知道他的日子过得无奈又无助。

沈妍思虑半晌,提笔给他回信,跟他大概讲述了前线的战事,主要把沈承荣的丑态恶行告诉了他,让他借机行事,拿沈承荣开刀,再搏一次。

这个时空,忠耿臣子都以文死谏、武死战为荣。读书人抨击时弊,直言皇帝的过错,和权贵势力做斗争,就会被天下人敬仰。历数当今皇族,除了皇上,哪个人能比慧宁公主更尊贵?揭露沈承荣的恶行,就等于扇慧宁公主耳光。

写好信,她要亲自送到驿站去,再到金州最大的酒楼订几桌菜,一家主仆好好庆祝一番。平氏得知沈妍去送信,就拿出她亲手绣的手帕荷包,让沈妍一同寄给平慕轩。沈妍想了想,又给林嬷嬷配了几副药,也一起寄到京城去了。

送完信出来,沈妍转到驿站的正门,刚准备上车,就被几个官差模样的人挡住了去路。看到前几天在济真堂被打的那两个人也在其中,沈妍摇头冷笑。

“既然驸马爷有请,我就不客气了,带路。”沈妍毫无惧色,挥了挥手,大摇大摆向驿站走去,她有心要捉弄沈承荣,终于找到机会了。

白芷和黄芪很着急,要跟着进去,被沈妍拦住,给她们使眼色。两个丫头会意,一个人守在驿馆门外,另一个去济真堂求援了。驿站里有驿丞和差役,时有仆从进出,沈妍不担心沈承荣对她动粗,但做好准备,也有备无患。

沈承荣虽说是军需官,却也顶着一个督军钦差的头衔,在驿站里享受的待遇很高。驿站里只有一座两进院落,轻易不对外开放,现在,沈承荣主仆住进来了。

官差把沈妍带后院的小花园,沈承荣正和人在花园的凉亭里下棋,旁边有几人观棋。他神态悠然,红光满面,从他脸上,一点也看不到大战当前的紧张情绪。

沈妍上前施礼,“民女见过驸马爷,不知驸马爷招民女来,有何指教?”

“坐吧!”沈承荣招了招手,示意沈妍坐到他对面。

跟他下棋的人赶紧站起来,垂手站到一边,看这人的样子象是个幕僚。

“驸马爷有话尽管直说。”沈妍毫不客气,与沈承荣面对面而坐。

“平姑娘,本宫听说济真堂经营不错,现在有十几家分号了。”

“托驸马爷的福,大东家有财力,我们也能马马虎虎混口饭吃。”

沈承荣微微点头,“平姑娘是爽快人,不象闺阁女子那般娇柔。”

“驸马爷也知道民女是爽快人,有话就直说,绕弯子反而生分了。”

“好,那本宫就直说。”沈承荣抬了抬手,就有一个官差给他递过来两本帐目,他翻开帐目,说:“济直堂从四月开始给大军供应药物,迄今三个月,共支付白银两万两千两。同样的兵马数目,同样的战役,同等的时间,采买药物却多花了一万两银子。平姑娘,这笔帐你应该知道吧?能给本宫解释因由吗?”

“我经手的帐目我当然知道。”沈妍暗哼一声,“因由就是济真堂的药好。”

“济真堂的药好?一个月多花几千两银子,一句药好就行了?哼!你说你们的药好,谁能证明?”没等沈承荣开口,他身后的幕僚就冷脸质问沈妍。

沈承荣假笑几声,说:“松城县现在只有五万多名驻军,三个月竟然多支出了一万两银子的医药费,这样下去可不行,再说恐怕这是一笔糊涂帐。”

沈妍明白了,沈承荣嫌军需中药物的费用太高,怀疑济真堂做假帐,军中有人以权谋私,想查帐。做为军需官,又有钦差的头衔,他确实有这个权利。

沐元澈是统帅,用济真堂的药物也是他决定的,沈承荣要查帐,那就是怀疑沐元澈谋私。他们虽说不是亲生父子,也谈不上父子之情,但却有共同的荣耀和体面,沈承荣这样做,若传出去,岂不让沐元澈和慧宁公主难堪?

济真堂为军中供应了三个月的药物,共收入白银两万两千两。别说做为统帅的沐元澈,就是他手下那些军需官,也没跟沈妍要过一文钱,顶多有时候多给他们一些药材。沈承荣怀疑沐元澈以权谋私,确实是以小人之心夺君子之腹。

幕僚见沈妍沉思,以为她无话可说,又问:“平姑娘,你们的药好谁能证明?”

沈妍哼笑两声,说:“想证明很简单,先在先生身上捅一刀,用别人家的药物医治。过七天之后,再往先生身上捅一刀,用济真堂的药物医治。济真堂的药物是不是真好,一比较不就有结果了吗?先生亲自体验,更说有说服力。”

“你……”

“先生莫急,捅你这两下可由我操刀,我保证伤口的深浅长短都一样。”

“一派胡言,你就是巧舌如簧,也讲不明这一万两银子的去路。”幕僚气急败坏,对沈承荣说:“驸马爷,依学生之见,就把这女子抓起来,严刑拷打,她自会交待。一万两银子不是小数目,有这种奸商蛀虫,迟早会成为国之大患。”

沈妍浅浅一笑,云淡风轻,“先生要对我严刑拷打,到底让我交待什么?交待如何贿赂沈将军?可沈将军从未收过我一文银子,我不能昧着良心说话。听沈将军说,南疆平叛中重伤的将士,十之有五殒命。自使用济真堂的药物,

同样的重伤,殒命者十之有一。因重伤丧命的人降低了四成,难道这四成人命在你们眼中不值一万两银子吗?幕僚先生要对我严刑拷打,是不是想屈打成招,要构陷于人哪?依我看,国之大患,应该是那些居心不良的人吧!”

真刀真枪拼杀,除非一下子正中要害,才会立即丧命。受伤很重,却不在要害上,多数因失血过多、伤口感染或者干脆就是疼死的。沈妍研制的开王止痛丸一到七号,主要所有止痛、止血、消炎、解毒等功效,治疗外伤效果最好。

“平姑娘误会了,刘先生绝无构陷之心,自古清者自清。”沈承荣笑得别有意味,沉默片刻,又说:“沈将军是军中统帅,不爱惜钱财,这一万银子也不能全赚进你口袋。若是兵部尚书查帐,本宫还需替济真堂游说解释。”

沈妍明白了,沈承荣叫她来,又是甜枣,又是棒槌,原来是想分红利。沐元澈不爱惜钱财,他可以收下,若兵部尚书查问,他也会替济真堂说好话。大秦律法规定挪用或贪墨赈灾银子和军需银子都是死罪,可事关权贵,谁敢去查?

“民女愚钝,无法猜透驸马爷的深意。”

沈承荣想要银子,就让他自己说出来,这就是索贿,想收贿赂的人还要什么脸面?如果沈妍主动提出来,那就是行贿官员,一经查起,就是重罪。

这个时空与她的前世社会形态大不相同,法律差异也很大,但有些内容是相通的。前世,她和父亲开了一家济真堂医馆,跟工商、税务、卫生等相关部门常年打交道。那些当小官的人翘什么尾巴拉什么粪,她一眼就能看得**不离十。

“平姑娘是聪明人,何需本宫多言。”沈承荣摆手,幕僚侍卫全部退下了。

沈妍轻叹一声,说:“驸马爷也知道我虽为大掌事,却受雇于金家,动用银子超过一千两,我就要知会金家少爷,需他同意才行。”

“那金家少爷怎么才会同意呢?”

“那要看动用多少银子,金家虽说有钱,也不能胡乱花用。”

沈承荣见沈妍上道了,松了一口气,轻声说:“不多,一万两。”

这个时空的一万两银子大概相当于她前世一千万人民币,而沈承荣虽有爵位在身,背景后台比花岗岩还硬,也只是四品官,相当于市长极别。

你妈妈的,张口就索贿一千万,还不多?

沈妍强压心中的一口气,沈承荣肯收银子是好事,要不怎么让他栽跟斗?看到沈承荣那贪婪龌龊的模样,她就决定坑爹,现在正有顺杆爬机会。

“不行啊!驸马爷,太多了。”沈妍表现得很为难。

“哦?怎么才能行?”沈承荣被拒绝,仍耐得住性子。

看来他收受贿赂的机会并不多,经验不足,索贿的水平更无法跟沈妍前世那些官员相比。这正中沈妍的下怀,若逃承荣是老油子,她还真怕自己罩不住。

沈妍掐着额头,装模作样思考了一会儿,低声说:“要不驸马爷给我写个凭证,就说有事需要从济真堂周转一万两银子,我让人送到楚国给大东家看。大东家要是同意还好,要是不同意,反而会猜忌我,恐怕我也做不成掌事了。到时候还请驸马爷可怜可怜我,要是银子到手,给我一点安身立命的小钱。”

沈承荣思虑片刻,点了点头,“好说,你想要多少安身立命的钱?”

“不多,三千两。”

“你怎么让本宫相信你?”

“我要三千银子,就把自己和驸马爷绑到了一根绳上,利益共享。我拿到三千两银子,就辞去掌事之职,从此消失,驸马爷也无须担心此事泄露。”

“哈哈……不错,你很聪明,说到本宫心坎上了,确实是可用之材,与本宫很投缘。”沈承荣拉住沈妍的手摸了几下,脸上满含**暧昧。

沈妍暗暗咬牙,抽回自己的手,说:“驸马爷需要给我写两份凭证,一份写需要周转一万两银子,我马上派人送到楚国金家。一份写明银子到手,给我三千两,也是我的定心丸。驸马爷要是同意,就快点写,此事不宜耽误。”

看到两份凭证,沈妍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索贿居然写凭证,这不是授柄于人吗?是沈承荣受贿经验不足?还是他胆子太大、有恃无恐?亦或是他另有打算呢?凭证到手,埋沈承荣的深坑已挖好,沈妍反而不敢确信了。

走出驿站,看到老程正在门口和几个官差对峙,两个丫头也捏紧拳头在一旁助威。沈妍心中感动,微微笑叹,安抚了他们几句,几人就回济真堂了。

项怀安派人捎来口信,说好长时间不见白肉团子了,很想念儿子,让沈妍有空带他回府衙一趟。沈妍正有事找项怀安,就回家接上白肉团子,去了府衙。

听侍卫说项怀安和沐元澈正在水榭议事,沈妍知道不便打扰,就带人去了后花园的花厅等候。她正逗白肉团子玩,项怀安和沐元澈就过来了。

沐元澈没理会沈妍,一把从她手中抱过白肉团了,就到花厅外面疯玩了。白肉团子见到沐元澈,比见到项怀安亲多了,那笑声响亮得让人心醉。

项怀安笑了笑,说:“沈将军也是小孩子心性。”

“是诏哥儿太讨喜了,我们家的人也都喜欢他,天天有人争着带他玩。”

“没给你们添麻烦就好,岳父重病,你娘怕车马劳顿,又沿途暑热,不方便带他去。”项怀安顿了顿,说:“云诚派人捎来一封信,说你外公的病快好了,他下个月护送你娘回金州,正好你舅舅一家去京城,可以同行几百里路。”

“外公的病能全愈就好,他的病不好,就是再有机会起复,也枉费了。”沈妍跟项怀安说了沈承荣跟她索要银子的事,并把那两份凭证拿给他看。

项怀安看了两份凭证,冷哼一声,没说话,沈承荣毕竟是沈妍的生父,许多事情他不好置喙,但心里对沈承荣的所作所为已蔑视到极点。

“起复的事要押后再说,这场仗还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

沈妍点点头,问:“隆州那边的战事有消息吗?”

“昨天,西南布政史又送来急报,向沈将军求援。今天沈将军收到了一份密报,说西魏大军只是围困了隆州城,并没有强攻。西北省的边境城池赞州和岳州也被西魏大军围困了,只围城、不攻城,也不知道西魏是什么战术。”

“能是什么战术?不过就是想拉长战线,牵制我方兵马。等我们麻痹大意的时候,他们在一举攻城,到时候我们顾头不顾尾,肯定要打败帐。”沐元澈抱着白肉团子进来,两人满脸汗水,映衬初秋的艳阳,晶莹透亮。

“姐姐打,姐姐臭……”白肉团子扑到项怀安怀中,就开始控诉沈妍的恶行。

项怀安亲了亲儿子的脸,哄了他几句,刚想逗他玩一会儿,就有侍卫进来传报说皇上有密旨到。项怀安赶紧把白肉团子交给沈妍,和沐元澈一同去接旨。白肉团子又落入魔掌,小脸上落出讨好的笑容,很卖力地赏了沈妍一个口水吻。

沈妍抱着白肉团子从花厅出来,就听说项怀安和沐元澈去了前线,沈承荣也去了。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皇上有密旨到,大概要跟西魏决战了。

第二天,有几个采买军需的差役来到济真堂,让他们赶紧准备药物,尤其是天王止痛丹。沈妍一问,才知道皇上让沐元澈带精兵迅速援救隆州,沐元澈挑了三千精兵,要走小路到隆州,今夜就出发,沈承荣做为随战督军跟随出征。

听说沈承荣要随沐元澈出征,沈妍怔了怔,便明白了。她思虑片刻,准备了几样东西,叫来老程,嘱咐一番,把东西交给他,就放他出门了。

日交夜替,转眼半个月过去了,前线没消息传来,连项怀安都象是失踪了。

沈妍给平慕轩写完信,已到三更,她刚躺下,还在半睡半醒之间,就听到敲锣打鼓声响起。她赶紧起来,来到平氏的院子,又派人出去打探消息。

仆人回来说西魏在隘口驻扎了几个月的十万兵马攻陷松城县,直逼金州城。

同时,还有一个消息传来,沐元澈和沈承荣率领的三千精兵在密林中遭遇伏击,全军覆没,两个兵卒拼死送来消息,没来及救治,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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