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的余辉温柔飘洒,金芒丝丝缕缕,穿过渐浓的绿叶,点缀淡淡的夜色。

以往夜幕降临时,金州城喧嚣热闹的街道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万人空巷。突然发起的战事欲渐惨烈,恐惧的传言纷烦而至,主导了百姓的思维。

别说是傍晚,就是白日,人们也鲜少出门,似乎就象珍惜余生一样,和家人聚在一起。人们都在想若金州城破时,亲友之间就是生离死别,阴阳相隔。

一辆马车走在薄淡的夜色里,即使驾车护车的人是两个十几岁的女孩,偶尔经过的路人或隔窗向外张望的人也没多看一眼,这已不足以吸引他们的注意了。

“白芷、黄芪,去济真堂。”

“是,姑娘。”

得知项家的门生投敌叛国,会牵连项氏一族,项怀安就下决心誓死守卫金州城。汪仪凤摧心伤痛,沈妍在府衙陪了她三天三夜,项怀安回来,她的情绪才稳定下来。项怀安并没有带回好消息,连对战事抱观望态度的沈妍都忧心忡忡了。

平氏心情也不好,又被战乱的消息困扰,沈妍很担心。住在府衙这几天,她分身乏术,每天派丫头回去看望平氏两次,仍被平氏身边的下人报怨。汪仪凤刚好一点,沈妍就要赶紧回去陪平氏,还要到济真堂给平氏拿上几副药。

济真堂每天酉时三刻打烊,正门关闭,侧面就有窗口打开,供急诊的病人取药看病。这几天,人们连看病都顾不上了,打烊后,侧面的急诊的窗口也就关了。

马车停在济真堂门口,沈妍刚要下车,就听到异样的响声。她掀开车帘,就看到两把明晃晃的尖刀架在白芷和黄芪的脖子上,吓得两丫头面如土色。

沈妍大惊,平静片刻,顺着刀锋望去,看到拿刀的是两个黑衣人。两人都绷着一张冰冷的面瘫脸,尖刀寒光闪闪,在渐浓的夜色中,异常骇人。

几声轻笑传来,沈妍缓缓抬起头,寻声望去,心中不禁猛颤。

一个年轻男子骑在高头大马上,他一身白衣浸染大片暗红,散发出淡淡的血腥气,显然是受了伤。他略显疲惫,苍白的面庞、精致的五官映衬着黄昏最后一缕霞光,呈现出一种悲凉的美感。可他那满含嘻笑的眼神,以及优哉游哉、满不在乎的神情又同这种美感极不搭调,倒令他这人欢实跳脱了几分。

“美妞,帮个忙。”男子冲沈妍挤了挤眼,略带嘶哑的温柔声音配上他动人的笑脸,好象**一般,不分老幼,正常的女人都不会拒绝他。

好吧!沈妍承认自己不正常,她太善于联想。男子叫她美妞,她就想起平二舅家那个美妞,现在,已嫁人生子的美妞早已长成力拨山兮肉盖世的模样了。

沈妍环顾四周,就看到两黑一花三名男子,胆子大起来,厉声问:“你们是什么人?赶紧放开我的丫头,否则,惊动了巡夜的卫兵,送你们进大牢。”

“妹妹,你好狠的心哪!真的不认识我了?”男子勒着缰绳朝沈妍靠来。

这声音听起来很熟悉,就连那笑意盎然的眼神、赖痞一般的神态都似曾相识。

不容沈妍细想,就在男子勒马时,身体一颤,整个人直挺挺从马上摔下来。

“少爷、少爷――”两黑衣人顾不上威胁沈妍主仆,忙过去扶起来那男子。

“妹妹,救命……”男子冲沈妍招了招手,双唇嚅嗫说出这句话,就昏倒了。

做为医者,沈妍不可能见死不救,而且她已经记起了男子的身份,心中激动惊喜不已。她赶紧下车给男子诊脉,又让丫头叫开济真堂的门。两个伙计开门出来,同黑衣人一起把男子抬进济真堂,沈妍和丫头也随后进去了。

今天,项怀安从松城县前线回来,要把金州城的守军全部调去松城县。松城县也是两面环山、易守难攻的地势,只要能支撑到援军来,金州城就一定能守住。

朝廷的援军不会这么快就到,项怀安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沐元澈身上。沐元澈平定南疆苗人叛乱,班师回朝,虽说兵马不多,可都是精兵强将。而县沐元澈现在所处的位置离金州城最近,接到消息赶过来,最多需要四五天的时间。

就在项怀安召集守军将领商议时,满身是血的侍卫来了一个坏消息。沐元澈在带兵赶往金州的路上五十里处遭遇伏击,全军覆没,几名将领都生死不明。

此次平叛,沐元澈带了三万多兵马,都是千捶百炼的精兵,除去死伤,也还有三万之多。什么人能灭掉三万精兵?难道西魏的大军已经跃过金州城了?

项怀安听到这个消息,顾不上多想,惊急之下,吐出一口心头血,差一点昏倒。兴好沈妍在府衙,用针灸之术稳定住他的身体,却无法宽慰他的心绪。

沐元澈遭遇伏击,援军不能及时赶到,金州城危矣,这且不说。因项怀安私自借兵导致沐元澈受到重创,皇上和慧宁公主都不会饶他。门生投敌叛国已经把项氏一族推向浪尖风口,金州城若失守,再加上借兵之事,项怀安死罪难逃。

沈妍听说这件事,也为项怀安揪心不已,却帮不上忙,只能感叹汪仪凤悲苦的命运。如今,看到沐元澈,而且沈妍断定他一时半会儿死不了,紧揪的心慢慢平静。只要沐元澈活着,只是损失了兵马,项怀安就罪不至死。

不只沐元澈受伤昏迷,就连黑衣人都受了很重的伤,只是强撑一口气。沈妍顾不上多问,赶紧叫伙计给三人清理伤口、包扎,她开了药,让丫头去煎。三人服过药睡着了,她才松了一口气,跟伙计仔细交待了几句,就回家了。

平氏还没吃晚饭,一直在等沈妍,饭菜都热过好几次了。沈妍见平氏脸色不好,不等她询问,就说了在济真堂救治伤者的事,只不过她把伤者说成是坚守边郡的伤兵。众人的注意力立即转移到战事上,平氏也没心思再责怪沈妍了。

“妍儿,要不咱们去京城吧?金州要是真打起帐,恐怕……”

“娘,您别多想,西魏的兵马到松城县就被拦住了,打不到金州。”沈妍握住平氏的手,轻叹一声,说:“我们不能去京城,侯爷和郡主还没答应让我们去,我们冒冒失失去了,他们肯定会责怪轩哥儿,我们不就给轩哥儿找麻烦了吗?”

平氏点点头,抽泣落泪,“轩哥走了六年了,我是真想他呀!”

“我也想他,可他在侯府立足不容易,我们不能让他失宠于侯爷和郡主,那样会影响他的前途。娘,你一定要想开,不管轩哥儿在哪里,你都是他娘。”

“我懂,他认祖归宗不容易,我不会给他找麻烦,不会影响他的前途。”

沈妍握紧平氏的手,怔了片刻,说:“娘,你还是要为自己的将来打算。”

平氏长叹,说:“娘都一把年纪了,还能打算什么?只要能活着看到你和轩哥儿成婚生子,和和美美过日子,娘这辈子就知足了。”

“一把年纪?”沈妍伸了五根手指数了数,笑脸夸张,说:“娘,您欺负我不识数吗?一把是五个,您明明还差一半呢,正年轻貌美呢。”

“你这皮猴,竟胡说。”平氏露出笑脸,嗔怪沈妍几句,又把她揽在怀中。

沈妍靠在平氏身上撒娇,又说了些轻松的话题,平氏悲伤尽去,两人才吃饭。

从本心来说,沈妍不希望平氏回武烈侯府,就算不改嫁给苏师爷,一个人过平静安乐的日子有什么不好?何必跑到京城趟浑水?找上门让人作践。

平氏思子心切,不能与儿子团聚是她的心结,也是一个母亲的悲苦。可到了武烈侯府,平慕轩要称别人为母亲,称她为姨娘,那种滋味不是更难受吗?

武烈侯府不承认平氏的身份,就是想表明平氏给平慕轩订下的童养媳也不被家族接受。沈妍根本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她还不想接受武烈侯府那帮极品呢。

但她也知道,她和平慕轩的婚事不是两个人的事,要牵扯一个家族,甚至更多的人。现在,她也没具体而明确的想法,只能跟平慕轩商量再做打算。

伺候平氏睡下,沈妍回到卧房,挑灯夜战,给平慕轩写信。把与西魏的战事情况和家里的大事小情以及她的想法写清楚,一共写了十几页之多。她又把信看一遍,确信无遗漏,又加上了两张时令保养的药方,封好口,准备明天寄走。

第二天,沈妍一早起来去给平氏请安,陪平氏用过早餐,就去了济真堂。

暮春时节,风和日暖,清晨的霞辉肆意泼洒,为天地万物渡上一层流金。

济真堂还没有开门营业,沈妍从侧门进到后院,两个洒扫收拾的婆子迎上来施礼。沈妍询问了昨晚沐元澈等人情况,得知无大碍,才放下心。

后院靠近墙角的地方种着一片有观赏价值的草药,都是沈妍精心筛选出来的品种,例如牡丹、芍药、山茶之类,每一株都清香淡雅,叶翠花娇。沈妍到济真堂来,轻闲时,都会亲自打理这片草药,闻嗅花香,劳作也是一种享受。

如今正是三月暮春,山茶花开得娇艳烂漫,牡丹和芍药也正含苞待放。沈妍一身青衣,素雅清丽,站在花圃中,玉手拈起花瓣,沐浴晨光,人比花娇。

“刚一出门就看到一副人花双艳图,连伤口都不疼了,妹妹真是好兴致。”

沈妍微微皱眉,心中大呼败兴,可还是要笑脸相待。这位可是她的病人,说白了,病人也是大夫的衣食父母,见到送银子上门的人,哪能不高兴呢?她知道这人的身份,也知道他的价值,不狠宰他一笔,就枉她沈妍白活了两辈子。

可是,当沈妍转过身,看到站在花圃外的俊美男子,她咧了咧嘴,心里真正体会到什么叫想抓狂。估计要是有人想把她逼疯,这就是第一步计划。

沐元澈满头黑发随意披散,映衬着霞光,乌亮柔顺。他身上穿着一件缃红色缂金丝雪缎通袖交领长袄,下面配了一条鹅白点翠蝴蝶穿花百褶裙,里面是一件象牙白圆领中衣。脚上还趿着一双雪青色缎面绣花鞋,脚太大,只穿进去了一半。

这身衣服做工精致,用料高档,样式新颖,颜色搭配适宜,可穿在他身上就暴殄天物了。一个高大的男子,穿一套小几号的女式衣裙,不是欠扁找抽吗?

本是过膝的长袄,穿在他身上刚盖住臀,遮住脚面的百褶裙,也就勉强达到了的膝盖下。好在中衣宽松,没有紧绷在身上,那双绣花鞋的惨状就不用提了。

“你、你、你给我把衣服脱下来。”

沈妍从花圃中跳出来,张开双手就冲沐元澈扑过去了。她心疼自己的衣服还是次要的,主要是一个俊美的男人打扮成不男不女的样子太让正常人难受了。

沐元澈避过沈妍的攻击,靠在一棵山茶树上,很无辜地说:“我的衣服沾满了血,血腥气直呛人,没法再穿,就扔掉了。我让伙计给我找身衣服穿,他拿来几套短衫、长裤,样式难看别说,还有一股酸臭味,我才不穿。

我把济真堂翻了一遍,就觉得这身衣服穿上好看,还在醉人的香味,没想到是妹妹的。你帮人帮到底,就把这身衣服借我穿几天,我保证以后赔你十套。”

“你……”沈妍握紧拳头,想咬牙都觉得牙龈酸胀,没力气了。

“你嫌十套少呀?那我赔你一百套,好不好?”

沈妍哭笑不得,“你……你以为我心疼衣服吗?是衣服穿你身上太难看。”

“还是妹妹体贴我,妹妹的衣裙怎么能难看呢?我觉得很好看。”沐元澈两手拈起裙摆,转了一圈,自我感觉非常良好,又掐了一朵山茶花插在头上,“我穿这么漂亮的衣服,却没有可配的钗环,妹妹也不说借我几只。也不怪妹妹,谁让我现在一文银子都没有呢,有漂亮衣服穿、有鲜花戴就不错了。”

沈妍哭笑不得,想捶他几拳,却有一种无力感,怒呵:“不许再管我叫妹妹。”

“我已经入了沈氏族谱,不叫你妹妹叫什么?”

听汪仪凤说沈家在彬州一带族人不少,沈家庄的人拜的也是同一个祖宗。沈承荣高中状元,为避开汪仪凤母子,就杳无音信了。凭他的品性,是不会念及情份跟族人来往的,难道他自制了一本族谱,自己当上凭空出世的祖宗了?

“你入沈氏族谱、认沈承荣为父与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跟你也不是兄妹。”

沐元澈嘴角挑起玩味的笑容,“不是就不是吧!我也不勉强。”

一个婆子过来,说:“大掌事,归先生找你。”

“嬷嬷,有馒头吗?”沐元澈促侠的目光扫过沈妍的胸部。

“姑娘饿了?厨房里有豆浆、馅饼、糖果,老奴去拿。”婆子真是好眼力。

沈妍想起馒头在沐元澈身上的妙用,心里因他的可笑憋的那口气顿时烟消云散,实在忍不住,放声大笑。她觉得光笑还不能表达她的心情,又抡起拳头向沐元澈砸去。此时她打沐元澈并不是因为恨,而象是朋友之间打闹玩笑。

沐元澈轻呼一声,赶紧捂住自己的胳膊,咧了咧嘴,白净的面庞更显苍白。

“你没事吧?”沈妍知道碰到了他的伤口,赶紧扶住他。

“你亲手帮我换药包扎,肯定就不疼了。”沐元澈扭扭捏捏耍起赖皮。

“懒怠理你,我还有正事。”沈妍叫来伙计给沐元澈换药,她就去见归真了。

归真在房间挪步,满脸焦虑,看到沈妍,忙迎上来,说:“老程不见了。”

老程是沈妍和归真从生死边缘救回来的人,两人对他的关注程度很高。这几年,归真治疗老程,也结下了深厚的感情,丝毫不亚于亲人。

“怎么会不见了呢?”

“他现在三天泡一次药浴,昨天该泡药浴了,伙计找不到人,就来问我。我才想起这几天都没见到他,跟他同屋住的伙计也说他两晚没回来睡了。我们都以为他去制药作坊,就派人出城去找了,那边的人说这几天都没见过他了。”

“他没跟人说去哪?也没留下字条书信之类的?”

归真皱眉叹气,“他要是会留字条书信了,还用给他治疗吗?”

现在,老程还处于失忆状态,身体也没完全好,平日他出门不多,却也不会走失。他以济真堂伙计的身份办了临时户籍,都由归真收管。归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可见他没带上临时户籍,办不了路引,估计他也走不远。

沈妍脑子一团糟,她冷静了半晌,示意归真跟她出去。两人来到储藏药材的库房,里里外外仔细查看。老程只要到济真堂这边,就常帮伙计翻晒药材。如今他悄无声息不辞而别,就有可能留下蛛丝马迹的地方就是药库了。

“归先生,你能看清地上的字吗?”

药库门口的泥灰地上画着一些奇怪的字体和图案,是老程所为。粗使婆子打扫收拾过,字体和图案已模糊不清,隐约还能看到浅显的痕迹。

归真摇摇头,说:“这几个月我经常见他没事乱写乱画,也不知道是什么。”

“妹妹在看什么?”沐元澈把几个牛肉馅饼卷在一起,双手捧着,吃得满嘴流油。那姿势、那神态就象贫下中农吃地主家的食物,少吃一口都觉得对不起党。

“吃货。”沈妍把金财神送她的“美名”很慷慨地转送给了沐元澈。

归真满脸纳闷打量沐元澈,“这位是……”

“是我昨晚诊治的伤者,我让伙计把他们的医药费、食宿费都记了帐。”沈妍白了沐元澈一眼,看着他的吃相,又不禁摇头苦笑。

“也好。”归真正为老程失踪烦心,没心思理会沐元澈。

“妹妹也太小气了,你我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还要医药费,我身上可是一文钱也没有。”沐元澈大口咀嚼,仿佛不吃馅饼就要吃亏一样。

“不要紧,你可以给我打欠条,我自然有本事把钱要出来。”沈妍见沐元澈看着地上的字体和图案,满脸沉思,问:“你能看清吗?”

沐元澈眼底闪过凝重,他犹疑片刻,摇了摇头,反问:“这是谁画的?”

“药房的伙计。”没等沈妍开口,归真就一句话遮掩过去了。

沈妍叹了口气,说:“归先生,你安排几个伙计去找找他吧!”

归真仔细看了沐元澈一眼,眼底闪过疑虑,没多说,就安排人去找老程了。

“这牛肉馅饼可真香,我自去年离开京城,就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你身上有伤,又要服药,少吃肉食,油腻的食物会和药相克。”沈妍看他那副吃相,除了想揍他,就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心情了。

“还是妹妹关心我,多谢。”

沈妍轻哼一声,呵斥:“不许再叫我妹妹,听到没有?”

“还是妍儿关心我,这样叫行吧?”

“不行,我跟你没那么熟,别套近乎,你叫我沈大夫或是沈大掌事。”

沐元澈郑重点头,一手拿着馅饼往嘴里塞,一手伸向沈妍,“沈大手,帮我诊诊脉,看我什么能好起来,我可还有正事要做呢。”

“你……”

“我又叫错了?手不是掌吗?”沐元澈一脸无辜,可怜巴巴注视沈妍,他那黑白分明的清澈的眼神没有一丝杂质,任是谁看到这双眼睛都会我见犹怜。

“你真是……回房吃药。”沈妍想了想,又问:“你要去金州府衙吗?”

“等我休养几天再去,不急得项怀安满嘴长燎炮,我才不会出现。”

“大兵压境,你竟然……”

沐元澈冲沈妍挤眼一笑,把手里的馅饼塞近嘴里,又优哉游哉去厨房扫荡了。

沈妍紧紧皱眉,心里暗骂几句,就象这样的吃货,居然能带兵打仗,还能打胜仗,真是太奇怪了。转念一想,她心中又释然了,金财神天天管她叫吃货,她不照样医术精良,还能撑起一个济真堂吗?可见,吃货都是有本事的。

她让伙计给沐元澈主仆置买衣物,又把写给平慕轩的信送到驿站寄走,才松了一口气。她本想去告诉项怀安说沐元澈到了金州城,又怕好心办坏事。她猜到沐元澈不把行踪告诉项怀安,并不是让他着急,而是另有用意。

回到济真堂,听说沐元澈在发脾气,她连忙去了医治室。原来,沐元澈嫌伙计给他买的衣服料子不好,就扔出来了,非要与沈妍的衣服同等布料的衣袍。

沈妍气得直咬牙,她这件衣服连工带料共十几两银子,给沐元澈买同样的衣服,她会很心疼。先前,沐元澈不也穿过染血的衣服吗?现在他就是纯心刁难人。

“你再无事生非,信不信我会赶你出去。”

沐元澈点点头,见沈妍面色和缓,说:“那我就穿妹妹这套衣服吧!”

“好呀!你要是敢穿这套衣服跟我上街,我就给你买几套好衣服穿。”

“妹妹说话可要算话。”

“不许再叫我妹妹,再叫我就灌你一碗哑药。”沈妍让他气得瞪眼发狠。

沐元澈闭上嘴,躺在**,偷眼扫视沈妍。沈妍想了想,拿出纸笔,写下一张欠条,让他签字。沐元澈看到欠条上写着五百两银子,眼底闪过诡诈的笑容。

直到天黑,也没有老程的消息,归真急得团团转,也无计可施。济真堂又来几十名伤者,都是沐元澈的人,他们的伤有轻有重,沈妍忙碌到半夜,才把他们的伤都处理好了。济真堂一下子住近几十个人,伙计和大夫都紧张起来。

第二天,沈妍早早来到济真堂,想给沐元澈等人另外安置一套宅院。没等开口,沐元澈就提出等吃完饭就去见项怀安,只留下伤重的人在这里医治。

“妹妹用车载我去府衙吧!你的绣鞋太小,走不了远路。”

“你、你要穿我的衣裙去府衙?”沈妍都想不出该有什么表情了。

“妹妹不是说我敢穿这套衣服上街,就给我买几套好衣服吗?你可要说话算话。”沐元澈的眼神依旧那么无辜,就象一棵纯洁的小白菜。

沈妍不想跟他废话,就让白芷和黄芪驾车,送他去府衙。沐元澈邀请沈妍同行,沈妍本不想理他,可看到沐元澈冲她使眼色,正犹疑,就被拉上了车。

沐元澈跟她闲话了几句,等马车走上大街,才说:“济真堂有西魏的细作。”

“不可能,济真堂的人都有契约,来得最晚的人也在这里做工一年多了。”

“西魏大军速度攻陷平安州,占领边郡,也不是筹划了一朝一夕。”沐元澈脸庞布满清冷的笑容,嘻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凝重,“自御亲王被贬去西南,他们就开始谋划,先是苗人叛乱,紧接着西魏攻城,我在来金州的路上又遭遇了伏击。济真堂在西南、西北两省名气很大,没西魏的细作才不正常。”

“那怎么办?我……”沈妍处理这种事没经验,又怕济真堂受到牵连。

沈妍曾无意间偷听到松阳郡主和面具人谈话,就知道御亲王一派与西魏有勾结。如今,西魏有预谋地同大秦皇朝开战,也是想替御亲王夺位铺路。

三年前,御亲王同太子争位失败,被贬去南疆,太子把南疆千里之域划为他的食邑。可南疆是苦热之地,自古苗人定居,与汉人矛盾重重。御亲王怎么甘心呆在南疆?苗人叛乱,西魏攻城,都是御亲王要卷土重来的前奏。

沐元澈见沈妍面色沉重,宽慰一笑,说:“别担心,济真堂那三个细作我已帮你除掉了,还让他们引领我的手下找到了西魏细作在金州城藏身的地方。济真堂总共二十余人,突然少了三个伙计,你要提前想好遮掩之词才行。”

沈妍点点头,心里轻松了很多,“金州城能混进多少奸细?”

“不少于百人,这些人出自西魏的飞狐营,都经过了特殊严格的训练,有的藏得深,有的藏得浅,不可能一下子斩草除根,我要把这件事交给项怀安去做。”

“朝夕相处,谁会想到自己身边的人竟然是奸细?”

沐元澈目光灼灼盯着沈妍,“听说西魏飞狐营训练出的女细作最厉害,她们多数在青楼楚馆,有的在深宅大院给人当小妾,窥探了不少消息。”

沈妍轻叹一声,不想理他,掀起车帘望着外面的景物,心里泛起浓重的悲伤。

“哎!你真不喜欢我叫你妹妹?”

“不喜欢。”

“我真认沈承荣为父了,你就应该是我妹妹。”

沈妍冷哼,“你认他为父与我无关,我不认他,跟你也不是兄妹。”

“真的?那太好了,我以后叫你妍儿,你叫我澈儿,多亲热。”

“闭嘴!你就不能安静一会儿吗?絮絮叨叨,比老太婆还烦。”

沐元澈赶紧闭上嘴,怕自己一不小心再出声,又用双手捂在嘴上,很害怕地看着沈妍。沈妍瞥了他一眼,轻叹一声,嘴角露出笑意。

“妍儿,你想知道沈承荣的事吗?”

“不想。”

“你想知道沈承荣听说你娘改嫁项怀安是什么反映吗?”

“不想。”

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听说自己弃如敝履的人又有新人相伴,哪怕条件次于他(她),他(她)也会心里不舒服,这是人类的劣根性,不分人品好坏。

沈承荣听说汪仪凤改嫁,心里不憋闷才怪,他背信弃义在先,也怨不得别人踩他一脚。项怀安的才学相貌丝毫不逊于他,又出身名门大族,比他这个鸡窝里飞出的金凤凰更有实力背景,而且品性也要比他高几个档次。

“妍儿……”沐元澈注视沈妍,几次张口,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别吞吞吐吐讨人嫌。”

沐元澈脸庞绽开笑纹,往沈妍身边凑了凑,说:“妍儿,你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根本不烦我,说不定还喜欢我呢。”

“我喜欢你?我……”面对沐元澈,沈妍不知道自己多少次哭笑不得了。

“你别急于承认,我不急。”沐元澈碰了碰沈妍的手,脸上泛起红晕。

“老实点,说正事,少废话。”

沐元澈点点头,一本正经问:“妍儿,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馒头吗?”

沈妍忍俊不住,笑出声,他为什么喜欢馒头?还是因为变态,用馒头代替某物,又形象又生动。这问题他也好意思问,真是脸皮厚到令城墙汗颜了。

“我出生在边郡,当时正在打仗,日子过得很苦。那时候,边郡的守军和百姓有万余人,粮草却少得可怜,经常没有吃食。我爹武功好、箭法也好,他经常到山林里打猎,打来好多野味让我娘吃。我娘怕没奶水会饿到我,就天天咬牙吃肉,结果吃坏了胃口,现在,她一闻到荤腥就会呕吐。

后来,我娘就带人在山坳里开荒种粮,有了粮食,日子才好过一点。我娘不会做别的吃食,就会蒸馒头,我爹说我娘蒸的馒头最好吃,比御膳房的厨子蒸的还好。我从小喜欢吃馒头,不管到哪里,都会带上馒头当干粮……”

沐元澈声调低沉,目光悠然深远,追忆往昔如泣如歌的岁月,他的脸庞衍生出老成的神色,就象一位年过古稀的老者,在回味风干在时光中的记忆。

沈妍静静倾听,分享他的回忆,也许过往并不美好,说出来,却别有一番韵味充溢心头。沐元澈把她当朋友,沈妍虽然不喜欢他这个人,却也很感动。

“你娘坚守边郡时,你爹也在吗?”

“一直都在,要不凭我娘一介女流,又怎么能守得住边郡呢?”

“后来呢?”沈妍很想知道慧宁公主的故事。

“听我娘说,那时候金州城已经被西魏占领了,朝廷的兵马被挡在距离金州城五十里的定城郡,就是我们前几天遭遇伏击的地方。后来,我爹娘就带领边郡的守军百姓种田打猎,养精蓄锐,守军的实力慢慢壮大,他们就计划突围。

我爹带几十个人杀出重围,向朝廷的兵马求援,朝廷大军一到,与我娘里应外合,才大败魏军。那一仗,西魏败得很惨,他们安份了这十几年,现在又来挑衅。这次,我要超越我爹,非打到西魏的都城,让他们向朝廷俯首称臣才行。”

沈妍见沐元澈壮志在胸,心情激荡,可她并不关心打仗的事,“你爹呢?”

“死了,攻下边郡没几个月就死了。”

“怎么死的?”

沐元澈摇了摇头,声音沉痛,“我不知道,我娘常跟我讲边郡的事,后来怎么样一字不提,听风叔叔说我爹是朝廷的人害死的。我娘让风叔叔把我爹的尸骨葬到了边郡的深山里,这些年,我都没机会拜祭过他。这次到南疆平叛,项怀安就是不象我求援,我也会来金州,带我爹生前的手下一起去祭拜他。”

沈妍沉浸在思绪中,心底充斥着浓郁的悲伤,为自己,也为别人。沐元澈叫了她几声,她都没反映,在她鼻子上捏了一下,她才回神。

“干什么?”

“妍儿,我刚才跟你说的话,你千万不要跟别人说。”

“我是长舌妇吗?你要是怕我说出去,何必要告诉我?”

沐元澈叹了口气,说:“我心里憋得难受,想找个人倾诉,就你最合适。我不是怕你说出去,我是怕你一不小心泄露会惹上麻烦,你也知道我娘……唉!”

沈妍心中泛暖,停顿片刻,才说:“我不是多嘴多舌的人。”

慧宁公主经历了那么多风雨波折,又坐到护国长公主的位置,能是菩萨心肠的人吗?沐元澈毕竟年轻,他想找人倾诉,可慧宁公主却不想让任何人知道那段往事。沈妍虽说活了两辈子,也只有一条命,她才不想因多嘴丢掉。

“前面有一间成衣铺子,用料做工都不错,你要买吗?”

“我想买,可我没银子,一文也没有。”沐元澈噘着嘴,可怜巴巴。

沈妍斜了他一眼,让丫头停车,“去挑吧!记我的帐。”

“好妍儿,多谢。”沐元澈忘记自己穿了女人的裙子,下车时差点没摔倒。

沐元澈很快就回来,身上换得里外一新,鱼白色绣水波纹雪绸长袍衬得他面如新月,玉树临风。他把沈妍那套衣裙小心翼翼递过去,又往车上搬了三大包袱衣服。坐上车,他从包袱里拿出几块上好的布料,细细揉摸摆弄。

沈妍握紧双手,指节咯咯直响,若不是打不过,她肯定会扑上去掐死他。让他记帐,他就挑了那么多昂贵的衣服布料,不知给她捅下了多大的窟窿。

“这些衣物多少钱?”

“不多,五百两,我昨天不是给你打了一张五百两的欠条,刚好。”沐元澈避开沈妍杀人般的眼神,嘴角挑起促侠的笑意,“妍儿,你的信誉真好,我说记你的帐,那掌柜很高兴,一个劲儿夸你大方,还说……”

沈妍忍无可忍,咬紧牙关,张牙舞爪冲他抓去。沐元澈一只手护住脸,一只抱住头,任沈妍在他身上连踢带打,他不反抗,也不哼声。

“你的腰流血了。”沈妍赶紧停手,心里愧疚不已,她不知道他腰间有伤。

“还不是让你打的。”沐元澈满眼嘻然,满不在乎。

沈妍不顾男女之别,把他推倒在包袱上,掀起他的外袍,扒开他的裤子,检查他的伤。沐元澈偷眼扫视沈妍,脸上泛起红晕,嘴角流露出甜蜜的笑意。

他腰间有一条三寸长的刀伤,不算深,上面涂着药,仍往外渗血。沈妍忙拿出金创药,给他涂在伤口上,又撕了一块白色的雪绸,给他包扎好。

“妍儿,我欠你的银子,还有我答应赔你的一百套衣服,我以后都会加倍赔给你。其实我这些衣服是给兄弟们买的,他们这两天一直穿带血的衣服,你……”

“闭嘴。”

沐元澈赶紧捂住嘴,让沈妍检查他身上其它伤口,重新包扎涂药。

马车停到金州府衙正门,沈妍扶起沐元澈,刚想下车,就见两个满身狼狈的侍卫跑进大门,边跑边喊:快报大人,西魏兵马攻城,松城县守不住了。

沐元澈摇头长叹,“我连大门都没进,就要上战场,项怀安真不够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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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