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程右臂背剑,左肩扛着沐元澈,一口气就飞奔出百步。他紧皱眉头,脸上没有心疼担忧,倒密布恼恨焦急,他不象是背着儿子求救命,倒象是在逃命。

沈妍主仆驾着马车追上来,拦在他们前面勒住马,让他们上车。老程把处于昏迷中的沐元澈放到车上,他抱着剑坐到车尾,重重叹了几口气。沈妍扶沐元澈靠坐在枕席上,给他擦血擦汗,又卷起后车帘通风,与老程简单讲述当时的情况。

“姑娘,回引凤居吗?”

“不,去映梅轩,那里离济真堂近,方便拿药。”

映梅轩是沐元澈私置的宅院,位于太学附近,与沈蕴居住的逸风苑前后门相接。去年,沈妍在这座宅院中赏雪寻梅醉酒,就给这座宅院取名叫映梅轩了。

山橙和龙葵驾车,考虑到沐元澈身受重伤,怕颠簸,马车不敢跑得太快,又担心沐元澈的伤势,急得两人满头大汗。与两个丫头相比,沈妍和老程出奇地镇定,两人把车厢留给沐元澈,都坐到车尾,谁也不说话,无奈感叹,各有所思。

“澈儿、澈儿――”慧宁公主打马追来,嘶哑的嗓音焦急地呼喊。

她的发冠被老程的利剑削掉了一半,长发披散而下,她忧急心痛交加的脸半遮半掩。她身穿样式复杂繁琐的宫装,骑马很不方便,华贵的衣饰与她此时的姿态极不协调。灿烂的阳光下,她汗水淋漓,浓密的黑发中隐约有银丝闪耀。

就在慧宁公主的马距离马车还有几步远时,老程抱着剑,倏地站起来,屹立于车尾,与慧宁公主对峙。慧宁公主追来时,沈妍就钻进了车厢里,见慧宁公主的马接近了马车,她放声大哭,响亮的哭声吸引了一路惊诧的目光。

“我只是想看看澈儿,他怎么样了?要不要紧?他……”慧宁公主见老程一脸怒恨,心中不由打起冷颤,更加担心沐元澈的伤势,声音几乎哀求。

“不用你管,走开――”老程脸色阴沉,语气生冷,不留半点情面。

“澈儿、澈儿,我是娘呀!你怎么样?你……”

“滚开――”老程腾空而起,举剑削向慧宁公主。

慧宁公主也是习武之人,对兵器袭击异常敏感,看到一道寒光向她的脖子袭来,她身体向后仰去,躲过老程的剑。老程的剑只是虚晃一招,并没有想让她尸首分离。就在她躲避老程的利剑之时,老程一脚踹向她的马,正中马肚子。

马吃惊受痛,前蹄跃起长嘶,惊狂飞奔,跑出十几步,慧宁公主就被马摔下来了。老程看了慧宁公主一眼,就去追那匹受惊的马,很快就将马制服了。

保护慧宁公主的侍卫随从追上来,见慧宁公主摔倒,顾不上理会其它,赶紧把慧宁公主抬上车。慧宁公主捂着腿,痛得脸色苍白,仍呼唤沐元澈的名字。

沈妍做两世的大夫,知道慧宁公主这一摔肯定要骨断筋折。她摇头一叹,不想多言,让丫头加快马车的速度,主仆几人带着沐元澈直奔映梅轩而去。

映梅轩的下人听说沐元澈受了伤,赶紧把正门打开,拥簇马车来到二门,七手八脚把沐元澈抬到花厅的软榻上,又急忙让人去请附近最好的大夫。沈妍认识映梅轩的管事,跟他说了大致情况,以沐元澈需要静养为由,把人全部谴走了。

“姑娘,统领的伤没事吧?”

山橙和龙葵见插在沐元澈胸口的剑早被沈妍拨掉了,伤口还一个劲儿往外渗血。她们知道沈妍医术很高,很纳闷她为什么止不住血,都很担心。

“没事,他只是皮外伤,很快就好了。”沈妍看了沐元澈一眼,吩咐道:“山橙,你守在门外,别让人进来,龙葵,你到引凤居报信,让白芷黄芪带人过来。”

“是,姑娘。”两个丫头见沈妍很镇定,都应声离开,各自行事。

沈妍擦去脸上的汗珠,坐到软榻一旁喝茶,不时瞄向直挺挺躺在软榻上的沐元澈,冷哼一声,“你还不起来,是不是想让我扎你几针呢?”

沐元澈的嘴角挑起笑容,他睁开眼,冲沈妍连翻几个白眼,吐着舌头说:“我就知道瞒不过你,这么热的天,你以为我愿意躺着装死呀?很遭罪的。”

他俊美的脸庞渗出细密的汗珠,象小孩子一样又是翻白眼,又是吐舌头,更添纯净的美感。沈妍忍俊不住,手上沾着血,在他脸上捏下几个鲜红的指印。

“你当然瞒不过我,我是大夫,给你治过几次伤,能不知道你的心长在右边吗?这还是我告诉你的,没想到你学以致用。”沈妍按捺不住,又想捏沐元澈的俊脸,被他一把挡开了,她嘻笑几声,又说:“你的羊皮假胸不错,扁扁的,又很服贴,比馒头真实多了,可惜装的狗血。我以前听说过挂羊头卖狗肉,今天又见识了贴羊胸装狗血。大哥,你真富于创新,真是难得一见的人才呀!”

沐元澈讪笑几声,说:“过奖过奖,客气客气,以后教你装假胸。”

“呸――谁象你?不男不女。”

“嘿嘿,还好我娘不知道我的心长在右边,别人也都不知道,太好玩了。”

“哼!程叔就知道,我们只是配合你演一场戏而已。”

“我爹怎么会知道?”沐元澈很惊诧,又有些扫兴。

“他的心脏也在右边,这是遗传,他当然知道。”

“我爹的心也在右边?那我娘怎么不知道?”

沈妍见他问题太多,呲了呲鼻子,说:“程叔起死复生之后才知道自己的心脏在右边,我和归先生给他治疗时跟他说的,他怎么能告诉你娘?”

沐元澈点了点头,噘着嘴,可怜巴巴说:“妍儿,我头疼。”

“你那一剑扎到羊皮假胸上,看着刺得不浅,其实连皮也没伤到,怎么会头疼呢?”沈妍知道沐元澈想装病占她的便宜,轻哼一声,“大热的天,你为什么要在胸口垫羊皮假胸,还装了狗血?不捂得难受吗?难道你有先见之明、早就预想到会发生今天这一幕、提前做好了上演苦肉计的准备?”

沈妍从宫中出来,跟沐元澈在车上闲聊,又嘻闹了撕扯了许久。羊皮狗血膻臊腥臭,她竟然一点味道都没闻到,可见沐元澈早有准备,把气味都处理好了。

沐元澈轻哼一声,摆出一副我就不告诉你的神态,闭着眼哼歌,不说话。其实他不敢说,他做这个准备是想跟沈妍开玩笑,吓唬她,多占些便宜。没想到撞见慧宁公主,两人又扛到了气头上,他趁机装做自裁,倒吓坏了慧宁公主。

“妍儿,我真的头疼,你摸摸,可热了。”

沈妍见沐元澈苦脸皱眉,很难受,赶紧给他诊脉,说:“你头疼只是中了暑热,不要紧,你这一剑刺下去,要想真实,至少半死不活十来天,继续装吧!”

“中暑……大夫来了。”沐元澈赶紧挺直了身体,闭上了眼睛。

沈妍拿出几粒小药丸,塞进沐元澈嘴里,又喂他喝了半杯清水。外间传来敲门声,丫头禀报大夫来了,沈妍稍做收拾,就去开门迎接大夫了。

映梅轩的下人真是心疼主子,一下子请来五位大夫,每一位都各有所长,连擅长妇科病的都来了。这五位大夫还没见到伤者,只听下人说了情况,就各抒己见,积极热烈讨论治疗的方式,想用什么方法治伤的人都有。

见沈妍摇头叹气出来,这五位大夫都愣住了。别说在京城行医,就是在医药界混,哪个没听说过济真堂的大掌事沈妍?哪个不佩服名医金半两的医术?看到沈妍摇头,当下就有两位大夫打了退堂鼓,知道自己进去没用,顶多混杯茶喝。

“沈、金大夫,伤者的情况怎么样?”其中一位大夫试探着问。

“利剑正中心脏,血流不止,我给他服了济真堂特制的续命金丹,他仍昏迷不醒。我担心天热,溽暑侵入体内,不敢给他涂伤药,抱扎伤口。”沈妍重叹一声,又说:“伤得确实不轻,能不能挺过去,就看他的造化了,行医者治病难治命。你们既然来了,就进去看看他的情况,大家商议,说不定能想出好办法。”

这五位大夫听沈妍这么说,都不由自主替沐元澈捏了一把汗,心中犯怵。映梅轩的下人一再催促他们进去看伤,合力想办法,交承诺重金答谢。

这五人心中没底气,仍硬着头皮进到花厅,都装模做样给沐元澈诊了脉。发现沐元澈的脉相微弱怪异,他们都哀惋叹气,客套了几句,就全部匆匆告辞了。

这五位顶着大太阳出诊,别说收诊金,连杯茶都没喝,就甩着手离开了,没带走半片云彩。但沐元澈身受重伤、命不久已的传言没隔夜就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连名医金半两都说他能不能活要看天意了,这可是最有力的佐证。

当然,沈妍说这番话也有前提,她尽了人力,却难知天命,沐元澈死活都是天意。她不倨功,也不想受过,把功劳过失都推给了老天这个万能的替罪羊。

老程回来了,面色沉重,隐含怒气,到花厅去看沐元澈。听说沐元澈只是中了暑气,连皮都没伤到,服了药,已经睡着了,他松了一口气。

“丫头,你看看这个。”老程从怀里掏出两个细长形小锦盒,递给沈妍。

每个锦盒里都有一只赤金凤簪,还有一封纸张泛黄、字迹模糊的信。金簪上一面刻有皇族的印记,一面刻着所有者的名字,是皇族女眷的标志。

出身皇室的女孩儿不分嫡庶,出生后都会得到一只这样的金簪,同玉牌一起证明她的身份。嫁到皇室的女眷成亲当日也会得到一只金簪,证明她从此立身皇室,开枝散叶。因金簪样式庄重,很少有人佩带,都做为贵重物品保存。

从金簪上的名字看,这两只金簪分别属于先太后和松阳郡主。那两封信看上去年深日久,还隐约能看到是用西魏皇室通行的文字写的。

“程叔,这两枝金簪代表什么……意思吗?这两封信都写的什么?”结合以往得到了消息,沈妍已经猜到这两只金簪的意义,仍试探着小心翼翼询问。

“这两只金簪是左天佑的遗物,他想要物归原主,被有心之人扣下,换成两封报平安的信。这两根金簪的主子与左天佑勾结,都参与了当年陷害沐家,金簪就是信物。左天佑知道自己大势已去,但他不甘心失败,想要东山再起。他留下金簪让人来取,是想向她们借力,也是威胁她们的信号。”

老程暗咬牙关,跟沈妍讲述了拿到锦盒的经过,并没提到左琨。他强忍悲痛愤恨,嘴角渗出血渍,握在手中的茶盏慢慢碎为渣沫。

刚才,得知沐元澈没事,老程制服了惊马,又回到质子府找左琨,继续他们之间的交易。左琨刚从秦长史身上找到这两个锦盒,大概看了看,就交给了老程。

沈妍很惊诧,心中仿佛压了坏石头,沉重得透不过气来。有金簪为证,再译出密信上的文字,沐家沉冤几十年的惨案也就能大白天下了。几十条人命,沐氏一族几代人蒙冤,这等待的过程似乎太过漫长,漫长到心碎人枯。

之前,沈妍从平芙留给平海的锦盒里拿到两封密信,是许多年前左天佑写给松阳郡主的。信上并没有写明陷害沐家之事,且用了暗语,措辞比较隐晦。但能证明松阳郡主因爱生恨,与左天佑勾结,是制造沐家的灭门惨案的真凶之一。

松阳郡主迷恋威远侯世子,也就是老程的父亲,苦求而不得,因爱生恨,萌生杀心。至于先太后为什么勾结左天佑、参与陷害沐家,沈妍就不得而知了。

聪明如慧宁公主,能看不透这其中的玄机吗?能查不出致使沐家沉冤的真凶吗?但她不敢揭露这个真相,她害怕那血淋淋的事实,她害怕亲情沦陷、信念坍塌,她更害怕危及她苦苦支撑的皇权,这就是她不支持沐元澈寻仇的原因。

沈妍轻叹一声,小心劝慰,“程叔,你先宽心,等澈儿醒了,跟他商量行事。”

老程掐着额头重叹,眼底闪现泪花,“沐家的仇好报,冤去难伸。”

先皇拿到莫须有的证据,下旨将沐氏一族抄家灭门,斩首示众,左天佑、先太后和松阳郡主都参与了制造这起冤案。如今先皇、先太后和左天佑都死了,杀死松阳郡主就象碾死一只蚂蚁那么容易,沐家的仇确实好报。

君为臣纲的社会形态,一个人的生死贫达荣辱都掌握在上位者的手中。沐家要想伸冤平反,也要依靠高坐龙椅之人的一句话,这就是皇权。

据说先皇是刚愎自用之人,他御笔一挥,就制造了这起冤案。他明知沐家含冤,也不可能否定自己,再转过头替沐家平反洗冤。当今皇上庸懦鲁直,慧宁公主大权在握,若为沐家伸冤很容易,她自会有所作为。可她没为沐家做主,反而阻止沐元澈查案寻仇,想必这其中还有太多的牵绊,也是她不想面对的。

沈妍凝思长叹,“程叔,刚才听你说,是皇上派人去跟左天佑埋下的暗线接头,取先太后的金簪,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是皇上而不是慧宁公主?”

“别再提她。”老程长叹一声,摇了摇头,显然还没来得及考虑这些问题。

沈妍点点头,给老程换了一杯解暑消火的薄荷清茶,没再开口。她知道老程现在陷入沐家仇好报、冤难伸的死角,思绪处于混乱之中,很难对事情做出客观的判断。她是心细之人,善于捕捉细节问题,可也一时理不出头绪。

“姑娘,白芷姐姐和黄芪姐姐带人来了。”山橙在外面敲门回话。

“知道了,你去安顿她们,先让她们缓口气,再来见我。”沈妍想了想,又说:“你告诉管事把多嘴多舌的下人都换掉,花厅内外换成引凤居的人伺候。”

“是,姑娘。”

老程喝了几口茶,心绪渐渐平稳,感激道:“妍丫头,太辛苦你了。”

“程叔客气了,澈儿身体没事,你尽管放心,他想演场戏,就要演得真实。”

听到沐元澈喊人,沈妍和老程进到了花厅里间,询问他身体的情况。沐元澈看到老程,讪讪一笑,表明自己没事,就把头钻进凉枕里,不再出声。老程知道他想跟沈妍说话,嘱咐了几句,就离开了,把清静的空间留给了他们。

“什么事?”沈妍对沐元澈挑了挑下巴,知道他机智百出,不想靠近。

“我想把胸摘掉,可热了,狗血还很臭,你来帮我的忙。”沐元澈靠在软榻上,敞着胸襟、飞着媚眼向沈妍招手,那神情姿态暧昧到不可言喻。

沈妍瞪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过来帮忙,仍在提防他。不想让别人知道沐元澈的秘密,连心腹丫头都不能泄露,只能她亲自动手了。

她刚解开沐元澈的长衫,就听丫头传报慧宁公主来了,还带来一个很重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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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人的后台,折腾了一个小时,才把文传上来,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