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下一整片裙子,蘸着陈醋写完书信,石榴把剩下布都用刀划成了长方形布条。捡了个大小合适,弯腰拖出案下竹筐里猪腿,在骨碴子处慢慢将宝贵猪血都蹭到布上去。

“可解七天燃眉之急。”石榴满意地折好布条,掀起罩裙,把它掖在腰带上。这是第二手准备,以防万一用,如果待会儿第一手准备不幸失败,就告诉都督之子,来月事了,不能行房,会触霉头。这个禁忌放之四海而皆准。

瓦罐中盐则被石榴一勺勺舀出来倒向小布片。一罐不够,打开柜子又找了罐。她把装着盐小布包一一捆好,缠胳膊上固定住,留出撒盐口子,放下衣袖遮盖严实。

火炉烧得正旺,铁锅中水已经煮沸了,水蒸汽快要在屋里形成一层白雾。石榴将衣裙残布拢作一团,丢进灶中烧尽,从锅里舀出一瓷碗热水来,搁在旁边。

“或许我没法做个合格宫女,但我绝对是个合格司膳坊杂役。”石榴再次检查一遍袖子,心里有了六成把握。“说到柴米油盐,还有谁比厨娘更熟悉呢?”

万事俱备。司膳坊坑饪做菜,有盐,足矣。

石榴敛着袖子,把帘子撩到门上,毫不理睬门口两个回纥守卫,自顾自地在门槛内就地坐了下来,左腿叠于右腿之上,双手合十,摆出个观音姐姐造型。

回纥守卫一看,奇了怪啊,这个汉女怎么打起坐来了?他们虽然受洛阳风气影响,信萨满同时也信奉佛教,可是从来没听说洛阳做饭也要打坐念佛……汉人规矩真是大。其中一个守卫有样学样,双手合十,礼貌地向石榴打了个问询:“汉女,饭菜熟了吗?”

“吾乃司膳天女,尔等休得无礼。”石榴板着脸,一字一句缓慢地说:“传首领与香花供品,天女将显神通。”

“神法加库出现了?”回纥守卫互相看了一眼,立刻跑去向他们头头禀告。在回纥萨满教里,法加库就是灵魂转生意思。每个有法加库附身征兆人都有可能脱胎换骨成为萨满,正式获得进行各种祭祀资格,不可小视。

石榴不清楚法加库是指什么,她只清楚一点,装神弄鬼要玄、要慎之又慎。如果在错时间地点和错人物面前装神弄鬼,有很大可能被当作妖女一把火烧了。

所以她只敢在这个时代和这群回纥人面前装神弄鬼。其可行性有二:

第一,女皇本身号称弥勒佛转世,并且造势很凶猛,不但写到了《大云经》里,还在全各地造寺庙宣讲这件事,佛教就像灶中火一样被抬旺。弥勒转世,天女随着转世散散花,这是祥瑞。女皇都造势了,趁着热浪还在,利用一把,此为“借势”。

第二,面对女皇和洛阳人民,石榴不敢装天女,搞不好得陪伴青灯古佛一辈子。而在回纥人面前就不一样了,洛阳不缺高僧和寺庙,遥远回纥很缺。物以稀为贵,受到礼遇可能性更大。此为“审势,度势”。

有了上面两成可能性,再加上两成小伎俩与两成真材实料杀手锏,石榴算得六成成功把握。既然超过了百分之五十几率,大形势下又有保障不至于被烧死,大可一试。最最倒霉,也还能借着生理期名号先躲七天。

她本来计划先弄点血,躲一步看一步。进灶间找禽牲鲜血时,碰到了盐。盐让她想起吐蕃人。吐蕃人不但住过这个驿馆,还在盐冰中藏了毒。盐么……“装神弄鬼”这个大胆而冲动念头随之萌发。吐蕃人会用盐,司膳坊小宫女照样也会用盐。

石榴认真琢磨,觉得六成把握值得尝试。没什么比直接进入回纥统治阶层更直接权力来源了,也没什么比权力更直接保身途径了。有捷径,为何不走。

冲动是魔鬼,谨慎是天使,石榴提醒着自己,细细地筹备天女之法。

冲动主意,加谨慎行事,合起来等于——“天使和魔鬼混合体”:天使面孔、魔鬼身材,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大雁见了撞地,咸鱼见了翻身。

不过片刻工夫,整个回纥使团核心人物都聚在了石榴面前。石榴直接开口说:“回纥人应当以香花和鲜果供养天女。”

“你有百毒不侵身体吗?”都督之子想起石榴在明堂上破解贡果事,先信了三分。

“佛陀死于栴檀树菌茸做汤。”石榴平静地看着他,阐述这一事实。毒菇知识来自于年幼时授课公公那些基础知识教导。连佛陀都会中毒,天女又如何能够百毒不侵,无需反驳。

“你有何神通?”另一个使节毫不客气,迈向前一步,肆无忌惮地打量这个汉女,大笑道:“我见过天女都褪下了衣裳,袒露上身与双腿在三雄宝殿藻顶跳舞。你们汉人寺院里天女全都□。”

石榴想呸他一声色狼。她合着双手站起来,对这个使节说:“请守口摄意,以免祸从口出,给回纥带来灾难。”

接着转过身去,走到水泡沸腾铁锅前站定,石榴让他们看清楚这锅水:“天女咒语,可以让沸水停止翻滚。”嘴中念念有词,一只手做出各种优美动作来吸引他们注意力。

另一只手则借着衣袖遮掩,频频抖动,将袖中藏盐快速倾入锅中。

“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石榴摇头晃脑高声吟唱,一锅沸水在她吟唱声中渐渐趋于平静,再无大水泡翻滚。

吐蕃人用盐凝冰,因为它冰点低于零度。石榴用盐煮水,则反其道而行之:盐水沸点大于一百度,越浓越不易沸。

石榴脸上仍僵着,面无表情,伸手端起案板旁边那碗水,指着它,对那些瞪大了眼睛一会儿看看灶下柴火一会儿看看锅回纥人说:“把这个碗放进锅里,天女神通可以让锅中水不沸、碗中水仍沸。”

都督之子示意身边人上前按石榴所说做。那人接过瓷碗,小心伸手试了试,温。银戒指试过后又喝了一口,没有问题,是水。他捏紧碗沿将碗放进去大半个,留出三指高露在锅中水面上rǚ.ōm,以防锅里水漫进碗里去。

热气不断激上来,执碗回纥人扭头报告:“水汽很烫。”

石榴站到一边瞧了瞧火候,不急也不慢熟火,比较到位。现在这个状态足够烧滚纯水,而不至于太高温烧滚浓盐水。想当年没白给灶上扇风啊,一摸起柴禾就有手感呐,扔几根能烧到什么程度早就滚瓜烂熟记在心里了。她重新吟唱起咒语:“高德——布赖司——密,亥欧——色无——尤欧。”(Gd-ble-me,Hell-erve-yu。上帝保佑我,地狱伺候你们。)

碗中那些温水,随着石榴反复吟唱,在一群回纥人注视下,沸腾了。而铁锅里水依然兴致缺缺,没精打采地冒着热气。

同样一灶火,碗中沸而锅水不沸,执碗人看得手腕直颤,一下没捏紧,瓷碗翻进锅中,“叮铛”,缓缓沉于锅底。

其实很简单,铁锅内热度使碗中水达到一百度,水自然沸腾,而浓盐仍沸不动。

火候无误,两招皆成功。石榴抬眼,将眼前使者团表情尽收眼底,随即垂眸,凝聚精神,乘胜追击,祭出她押了足足两成比重真材实料杀手锏,给今夜那罐子盐再加上一重保险。

“m bn-ze re -due--m-y,m-nu-b-l-y。ben-ze re--due-dei-n-b-di-n-zi-du-mei-b-。”

自然而然摆起佛龛中那些雕像姿势,半跌跏,右手拇指捻住中指结定印,左手平放于膝上,口中发出一串奇怪音符。石榴做足了样子,朗朗而歌。

这是梵文调子,在长安和洛阳待过些日子贵族们最先反应过来。“她、她会说梵语!她在念什么咒!”回纥使团愕然,随即谴责起那个说了天女坏话人:“你惹了她!”

用梵语唱出《金刚萨垛百字明咒》,石榴杀手锏。

这要感谢格莱美,感谢它曾经提名过一首叫做《万物生》歌。华人音乐跟格莱美一向缘分浅,此歌进入候选名单引起热议时,石榴关注了,好奇了,跟着哼哼了,然后派上用场了……

现在穿越到古代唱“明月几时有”早已过时,小语种才吃香啊!石榴闭上眼睛,慢慢循记忆唱着:“西大新锐呀,葫芦哈哈哈哞,苏伯塔鱼,美吧哇,阿奴拉刀美吧哇。”

先前出言不逊那位使者,毕恭毕敬合十,向眼前这位天女行礼,虔诚恳求她宽恕。任何一位懂梵文僧人在洛阳都能获得极大尊重,更何况回纥缺少梵文经书翻译者。

一个吟唱梵文咒语年轻宫女,她能让水同时呈现沸腾与不沸腾两种状态,她称自己是天女。回纥使团集体折腰,给予石榴回纥人最尊贵礼节。

玄乎么?不玄。不过是一罐盐,半首歌,极其平常东西,组合起来玄了而已。即使没有梵文咒,那点盐“神通”也够石榴配合上她跟窦氏胡乱学过天象去忽悠个天女名号了。

“不必惊慌,百字明咒,祈福。请帮我把这封信转交临淄郡王,现在就去,可保一夜平安无事。”石榴按捺下心中狂喜,竭力作矜持状,把案边那一大块裙布交给回纥使节。

都督之子展开布帛,上面写着:石苔小青色,榴花怀黄蕊。去年子满枝,买镜照红翠。马前顾踟蹰,勿贪好酒醉。添衣自加餐,乱饮已伤胃。

天女诗文水平远低于梵文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