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放下帷帽上垂纱,匆匆拐进小径,抄近道回了司膳坊。小槐子在以前住院子里找不到自己,肯定会到哑师傅那里去,她这个作姐姐当然要准备一桌接风洗尘点心,好好补偿一下。

“师傅,您猜我刚才看到谁了?”石榴兴冲冲地撇下帷帽,盛水洗手,系上围裙。“徒儿以前就觉得您和罗公公这把年纪老宫人特别高深,罗公公带小槐子出宫已经够厉害了,现在居然又叫小槐子当上了武官,盔明甲亮,领着一队人在宫里巡逻呢。”

“不过师傅您放心,徒儿绝不背叛师门。”石榴理所当然地把罗公公归入了老狐狸辈,老宫人是宫里最大隐性财富,她哑师傅在专业技术上也很厉害,不比罗公公差。一边说着,一边麻利地备好案板。

哑师傅笑着摘下墙壁上挂着罗槐小像,卷起来放进箱子里。

石榴看见了,十分不解,停手问:“挂在那里挺好呀,师傅,您怕小槐子看到他画像泛了黄不开心么?画挂久了都是那样。更何况泛黄也是郡王亲笔所画,将来能卖很大一笔银子。那张画多像他,小槐子见了肯定高兴。”

哑师傅摇摇头,比划着自己身上衣服,又伸手在头顶比划官帽。意指罗槐现在能领一队人,必定是个有品阶官,再低品阶也比殿前太监荣耀,屋里挂着他太监像,实在不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何况三年。有些事,一辈子都是宦官心头刺。

三年世事多变幻,勿以旧心待旧人。哑师傅写给她。

“唉呀师傅您多虑了,小槐子不是那样人,不会因为当了官就不认我这个姐姐。”石榴不以为然,她和小槐子是从小革命友谊,跟陈皮她们一样,从小闺蜜多年熬到老闺蜜,即使十年不见面,心里也会祝福彼此幸福平安,可以共患难,也可以共富贵。

可以共患难……石榴舀面动作无端滞了一下,跟某郡王也是多年交情,勉强算半个闺蜜吧,唉。石榴皱眉,不再说话,专心做她点心,把各色蜜饯切成丁揉进去,打算烤个意式Pnene。按说应该给前线归来士兵上一份提拉米苏,那个传说中象征着爱情糕点。但石榴只能在梦里回忆滋味,目前技术不成熟,缺少巧克力,还做不出来。

哑师傅听到石榴这样说,便很默契地下窖里取了一瓶烈酒,放到石榴手边。她平日也很喜欢炼丹炉里烤出这种“潘娜陀妮”点心。蜜饯和一丁点烈酒巧妙地融合在一起,使得它香味四溢,做成之后还能储存一个月之久。比起开了封口就得糟蹋掉酒枣和蛋糕,潘娜陀妮显然更好。

哑师傅管这种易储存又美味西域点心叫“潘胡姬”,已经收入她配方册子中去了。哑师傅衷心希望窦白莲公主不要再送乱七八糟书来占用石榴时间,好让石榴一心一意练手艺。再闭关学上三年,心灵手巧徒弟石榴一定能成为她骄傲。

午饭时分,石榴烤好了“潘胡姬”,擦擦汗,坐到蜜饯房里等小槐子来找她。司膳坊再怎么冷清,这间屋子里永远不会失了幽幽甜香气。

第一句话要说什么好呢?石榴趴在桌子上,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好吧,第一句话就问他是不是想让我饿死,这都什么时辰了……”

一直等到哑师傅切开了“潘胡姬”端来给她挡饥,小槐子都没出现。石榴随意吃了几口,继续等晚饭时分。“师傅,他应该正在站岗吧?我就在这里守到晚上,反正潘胡姬已经凉了,不在乎多放几个时辰。”

哑师傅默许了石榴认亲行为,多给她半天假。

“师傅,您说徒儿是否该准备点礼物庆贺他升官发财?比如马鬃毛做假胡须,小槐子不能长胡子,将来会被美髯同僚们歧视。”石榴百无聊赖,把重逢情景设想了不下一百遍。

哑师傅塞给她一本蜜饯谱,叫她闲坐时不要偷懒。石榴翻了两页,看不下去,回屋抱出一匣子窦白莲公主赠书,挑来挑去,挑出本《尔雅注》,胡乱读着熬时辰。

“释言、释器、释山。师傅,这个里头还有释木,写得真全。”石榴循目录翻到释木一节,想找找自己名字。一行行读下来,读到了“槐”字。

守宫槐,叶昼聂,宵炕。旁有注:“槐叶昼日聂合而夜炕布者,名为守宫槐。”

世上还有这种树?石榴拿着书去问哑师傅:“白天叶子闭合,晚上才舒展槐树,宫里有吗?师傅你看,这本书里写它叫守宫槐。应该是种在宫里吧?徒儿从来没在石板路两边见到过像含羞草一样闭着叶子槐树。”

哑师傅笑了,指了指柜上纸笔砚台,示意石榴磨墨备纸。长安东西建了十一条街,南北铺了十四条街,哪条街上没种着槐树?她还记得初入长安被送进宫时,整座城正是桃李芬芳、槐花成串。挥着竹竿勾槐花不知名顽童还赠给她一串以饰环髻。

你见到槐树,就是守宫槐。哑师傅拍拍石榴手,告诉她,也许是先有了《尔雅》这本书,历朝历代才开始往宫里种槐树,取其守宫之意。也许是宫中种多了槐树,人们才叫它守宫槐。总之,你见到槐树,就是守宫槐。

守在宫墙之下、石板路旁,为宫人们遮风挡雨,便是守宫槐了。

“原来如此……守宫槐,木生田侧,小槐子名字还不错嘛。”石榴点点头,继续往下翻榴字。“我看看我名字是个什么解释。”最近看多了窦白莲公主送来杂书,石榴也能胡诌一番测字之术了。凡事说上一半好,一半坏,忽悠人绝对好使。

从释木章翻到尾,都没有看到“榴”字。石榴失望地合上书,抱怨它收录不全。哑师傅笑着跟她用纸笔慢慢交流,安石榴是从西域带回来果木,本不是中原所生,怎能苛求释木不予收录。就像潘胡姬这种糕点,不过刚刚写进她配方册子里而已。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早过了宫中禁卫轮岗换班时辰。哑师傅叹着气,早提醒过她,勿以旧心待旧人。如今夜色将深,那个太监估计不来找石榴认亲了。哑师傅起身安置好烛台,到外面灶上挑了几样菜蔬,拉着石榴回院吃晚饭。517石榴不想去:“师傅,我再等会儿,现在真不饿。”

哑师傅无奈,沉着脸作势要打,严正警告石榴:不许恣意胡为、再为外物所动。

不管对方是上次那个害她徒弟消沉了三年郡王,还是这个拜把子太监禁军弟弟,都不允许。她苦心培养出来徒弟,岂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把心思从蜜饯上挪开。有法,门有门规,决定学艺,就必须学到底。

这个时辰,石榴本应该在屋里吃饭,然后刻苦练习刀工。俗语说,一日不练,手生脚慢,三日不练,成了门外汉。眼看着石榴已经能套上四片小刀,蜜枣也划得差不多了,偷半天懒尚能接受,但晚上刀工不可不练。

“他不来,我去找他!问问他还认不认我这个姐姐。师傅,徒儿不饿,很快就回来。”石榴快步去后院拿帷帽。再回到前门时,石榴看到哑师傅举着门闩棒子堵在门口。

哑师傅摆出长者威严来,严禁石榴迈出门槛半步。孩子,你弟弟有了新生活,不要去揭起他“曾经做过太监”这种伤疤。罗尚工带他出宫,难道是为了让他被别人耻笑吗?还是说你又动了出宫念头要借他职务便利?对方是太监啊!为师决不允许颜家传人做下这种龌龊不堪事。绝了所有不该有念想吧,三年了你还没长大吗?

“师傅,顶多就半个时辰,徒儿明天多干一个时辰活,补回来,成不?”石榴小心翼翼地向师傅请假。她不明白怎么一下子就莫名其妙惹师傅发火了。

哑师傅半抬着头,冷冷盯住石榴。烛光跳跃,在她脸上映出沉重阴影。

石榴从未见师傅这样凌厉地瞪她,瞬间感觉到了压力和约束。弟弟可以慢点认,师傅不能得罪。对,沟通最重要了,她忙捧来纸笔,请师傅写字沟通。

哑师傅一手拄门闩,一手执笔,边写边瞪石榴。石榴惴惴地捧着托盘,从不动怒人,怒起来最可怕了,师傅您别瞪了,招架不住……

看着师傅写出来话,石榴脸色随之骤变。她急着解释:“师傅,徒儿真没有那种吃对食念头,也没想着让他带我出宫,徒儿三年前就已经决定继承您衣钵了。如果有,您就把我打死在这屋里,徒儿在阎王跟前绝不抱怨一句。师傅您别生气了,气大伤身,徒儿只是想跟小槐子聚一聚,好歹在宫里姐弟一场。”

“师傅,当年郡王白送我都没要啊!师傅您不能冤枉石榴。”石榴几乎窘到要哭出来,哑师傅怎么会想到这上面去呢?难道是因为自己长大了,需要被师傅打个预防针,来掐断所有少女怀春之情么?

她猛地想起,有一次闲聊时,跟师傅说过“人生只有一个十八岁,有人觉得,如果十八岁没谈情说爱,那么人生就不完整”之类话。

所以师傅要严守屋门,防止自己去侍卫堆男人堆里寻找十八岁恋情?

比上官婉儿他爹还冤枉啊!

石榴指着胸前琥珀,告诉哑师傅:“徒儿为了心无旁骛地学艺,已经把心囚进这颗琥珀中了,不会随便招惹那些禁军。要不然,徒儿往脸上抹点锅底黑灰,怎么丑怎么整,然后再去?那样就保险了,不会被他们骚扰。”

哑师傅神色稍松,看来吓唬吓唬还是管用,怪不得说“严师出高徒”。她把写完字纸递给石榴,告诫她,如果真把小槐子当亲人弟弟看,为了他好,就别主动去见他。他找来,见了也别太亲近,一是容易被人注意到他先前宦官身份,说到底不利于仕途,白白遭人耻笑。二是宫女和禁卫往来密切,惹人非议,不但不利于他仕途,宫人也会被责罚。

石榴沉默了。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哑师傅说不无道理。好端端一个自小入深宫女宫人,怎么会主动去找新驻守侍卫叙旧日情谊呢?好事者再追究下去话……

小槐子将身败名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