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饭石做成的一架小磨盘支在木底座上,吱呀吱呀随着手柄的节奏慢慢碾过。石榴坐在桌边,时不时往磨盘上添些料,细小的果仁颗粒被接到袋中,由下一个磨盘继续研磨。十道磨盘走过去,还得过三遍箩。食不厌精,磨多少遍都不嫌多。

桌上堆满了半尺高的白布口袋,里头装着松子仁、炒熟了的甜杏仁、胡桃仁、婆淡树上结出来的巴旦木、银杏仁、白芝麻、柏子仁、葵花子、榛子、南瓜子、莲子、薏珠子等。桌下还堆着磨好了的五谷五豆与栗子粉。整个蜜饯房都没地方下脚走路了。

“师傅,它们能和成面吗?”石榴摇着磨盘,感觉把白芝麻放进去更像是在磨芝麻酱……这已经是第五次调干果调磨盘调人手进她们的屋子干活了,前四次都不太成功。

哑师傅握着银勺,一点一点地去兑各种果仁微粒与谷粉栗粉。她把全副精力都集中在鼻尖,顾不上回答石榴的问题。每一种果仁都有自身的香气,而不同的香气混在一起将形成更奇妙的混合体。闻起来和做出了的效果又会不一样,所以调配这些东西需要非常敏锐地嗅觉和老道的经验来配合。

去含元殿当然要隆重地办起来,不能拿张纸写个字了事。这年代没有泡打粉,正统饼干并不好做。石榴先向哑师傅请教,选什么材料烤制酥饼会比较好吃。没想到哑师傅听石榴说是要拿去当朝贺礼品时,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一心要将它制成收官之作,作为自己在蜜枣制作巅峰之外的第二个高峰。

哑师傅重新焕发了无尽的精力,每天第一个来到司膳坊,严厉督导着被调来的人手按着时辰上磨。屋内还设了小小的供奉处,上面列着颜宫人先人的画像,新鲜瓜果和香花都供在画像前。

大概这是某种家族仪式。石榴看着她师傅每天都虔诚地叩拜画像,觉得整个屋子都神经兮兮起来了。但还是配合着哑师傅捣腾这个仁那个仁的,就算实在做不出来也没有多大关系,她还有月饼当替补。这份礼要的是饼上的字“日月当空”,饼好吃固然锦上添花,不好吃也凑合得过去。

石榴最大的本钱是提前知道了历史,时下无人肯真正相信的“武后称了帝并且没被推翻”,也许武后本人也不确定这事儿能成多久吧?

她决定最后动用一次本钱,见证完武后称帝,就金盆洗手,再不涉足。

最开始只是想着,哪天要投奔女皇时,把这个字弄成祥瑞,然后拿一大笔封赏或者混个宫官。后来听小槐子说他在给皇上试膳,石榴意识到,皇上和太后之间的战事根本就不是简单的你输了我赢了这样简单的薄薄一页纸。什么改朝换代血流成河李家死了多少人啊造就了多少冤案啊,至少他们以后会追封、会平反。而无辜宫人却在作垫背。死了个把太监宫女算什么?

人都说宫斗残酷,可是大明宫里宫斗下场最惨的萧淑妃也不过是丧了自己性命,耽误了女儿的青春,连累了几个宫人拿不到高薪厚禄而已。

而政斗一牵连就是九族,站对队伍太重要。

现在她更乐意把这件事交给皇上或者郡王去做。反正都是把字交给武皇,由她献上去,只是个人多获得一些恩宠的效果。由皇上献上去,则他们一家子都讨武皇欢心,那么生活在李旦树冠下的诸多小花小草小蚂蚱都能够得到庇护了。

要动历史本钱,就要尽力用这点本钱做到利益最大化。在不触动历史质变的前提下,能让大家都吃着肉过日子最好不过。即使李隆基没托她置办朝贺礼品,石榴也会将“瞾”字让小槐子献给皇上。

石榴自我感觉良好,甚至有了那么一点“悲天悯人”的心境。只是她不知道,单凭着历史本钱,以小虾米的肚量枉自去揣测大鱼们的胃口,是件很愚蠢的事情。有时候,好心也会办了坏事。

腊月二十,窦德妃和皇后几乎同时完成了最后的准备工作。她们一前一后从太后那里出来,坐在同一张辇上,轻声谈论着。

“姐姐,太子那边妥当了吗?” 德妃清楚皇上根本就不会站出来。她和儿子的看法一致,认为太后在对李旦失望之后会选李宪来当皇帝。

皇后摇头道:“我给东宫派了三倍于平时的侍卫,只怕太后迁怒宪儿,重新召回庐陵王。不瞒妹妹,我派了人在庐陵守着驿站等候圣旨。如果要召他们,事关紧要,也只能对韦姐姐说声一路走好了。”

“庐陵王在位时就只有吃喝二字,太后又已不喜韦氏,不会召他们回来。”德妃叹着气:“希望时局可以很快稳定下来,太子登基,姐姐做太后。我们娘俩也能有些倚仗。”

“若战事不稳,太后败了,丈夫和儿子,你会保哪个?”皇后问。她已思虑多日,无法抉择。

德妃闻得此句,挽住皇后的手,未出声已带了哭腔:“姐姐别问我,我不敢想。没了丈夫,如何保得住儿子?没了儿子,纵使丈夫给我筑黄金台又有何意义?”

“唉,怪不得当时你只被太后点为德妃,而我成了皇后。论聪慧,我不如你,论温顺恭谦,我也不如你。只在眼界一样上比你略强些,哭哭啼啼有什么用……”皇后替德妃擦了擦眼角:“别哭了,咱们搏一搏吧。皇上不能站出来保护妻儿,我们就站出去保护丈夫和儿子。”

“搏一搏?”德妃哭得更厉害了:“搏不了,姐姐,若皇上愿意领兵,或许一切都像太后交代我们的那样,皇上顺利亲政。我们如何能代替他站出去呢?站出来便是跟太后和韦氏一样干政了,只会激起叛军的怒气,叫人坐收渔翁之利啊!”

皇后目光坚定,在她手心写下她的回答:子代父征。

德妃一怔,随即小声在皇后耳边说:“皇上今天会到东宫还是鹤翔殿用膳?两边都叫人预备上吧,皇上必须抱恙。”如果稳妥,说不定两个都能保下来。

腊月二十一,皇后称皇上染恙,亲自陪伴皇上离开大明宫,带着大批侍卫和神策军,移驾太极宫调养。窦德妃觐见太后,称皇上前往太极宫筹备领兵事宜。太后心情很好,留儿媳谈了半宿。

腊月二十二,小槐子头一回睡误,没起来。罗公公怎么也叫不醒他,以为他生了病,慌着请来医官,医官直言小太监中了*。施过针,小槐子还迷迷瞪瞪的。罗公公送走医官,悄悄问小槐子:“昨天吃了什么?医官说你吃了*才睡成这样。”

“昨天在东宫,皇上赏了孩儿一块豌豆糕。”小槐子想了想,其它东西都是跟他干爹一起吃的。

“坏了,坏大事了……”银筷子能试毒,试不出*。罗公公跺着脚直奔长生殿,哪里还有皇上的踪影,侍卫说去太极宫养病,今日不早朝。

扫地的太监看见罗公公站在长生殿前一脸焦急,知道他是服侍过皇上的老人,忙安慰他:“罗公公,别担心,太医说太极宫里头的泉水好,适宜调养,皇后跟去太极宫亲自为皇上熬药照顾呢,估计不久就能龙体安康,”

听到皇后也去了,罗公公才放下心。昨夜皇上一定也被下了*,幸亏皇后在,不然那些下*的刺客们就有机会趁虚而入刺杀皇上。连东宫的饮食都不安全了,到太极宫避一避风头也好。

腊月二十三,皇后召太子前往太极宫侍疾,为确保太子安全,又一大批人马被调去作护卫,太后亦拨调神策军随行。

李隆基在鹤翔殿知道了这件事,欲同去,窦德妃拦下了他:“老实待在鹤翔殿,哪里也不许去!你想去跟太子抢孝名吗?母妃不允许你去,除非皇后召你。”

李隆基想想,的确有道理,说不定这还是皇奶奶的安排呢,先叫父亲离开大明宫,然后派许多骑兵守住太极宫,让他在太极宫当个太上皇。既然大哥就快要继承大统,他还是安分守己作郡王,待在这里孝顺母妃孝顺皇奶奶为好。

反正皇后和太子都在太极宫,不会出什么大事。这样想着,他就去找石榴专心准备贺礼去了。

一进司膳坊,两边的宫人们就都停下手里的活,向他行礼。李隆基摆摆手,直接凭着印象找到作蜜饯的那间屋子,推开门:“石榴,我要的东西你做好没有?”

他抬腿,却发现屋里根本没有地方可以落脚,一地的白布袋子,面粉扬的满屋子都是。李隆基被呛着了,忙退出去,站在外头咳嗽:“咳咳,我就不进去了,你出来吧。”

“再等一会儿,您还真来对了时辰,马上就好!”石榴正忙着,擦擦汗,冲外面喊了一声算作回答。

一刻钟之后,石榴端着碟子走到门外,兴奋地嚷着:“瞧,颜师傅和我呕心沥血,结合了传统和番国手艺才配出来的,香吧?”

李隆基扫了一眼碟子,抱住胳膊上前一步,上下打量石榴,确定她是真的高兴,而不是开玩笑之后,才开口:“我那一匣金子,就换来这些白面?然后你们做一碗面条叫我趁热乎呈上去,祝皇上吃了长寿面万岁万岁万万岁?”

石榴边擦不小心沾在脸上的面粉,边说:“你不识货了吧?这些面可来得不容易。等它和酥油、蜜饯丁一起做成饼干,再以我熬的果酱在上面饰字,绝对又好看又好吃。”

看到李隆基还在用看面条的目光看着蜜饯房辛苦磨出来的面,石榴忙把碟子护在怀里,生怕他一咳嗽把面给污染了。“你等着,两个时辰之后,叫你见识见识我师傅的厉害。”

说罢,冲屋里招呼:“陈皮,小锅呢?架上架上,备糖,洗莓子。丁香,调油,让郡王看看什么才叫伊丽莎白二世享用的点心。”

“上次不是说给我做日月当空之饼,又改叫什么沙白耳饰了?这名字不好听。”李隆基疑惑地说:“别闹啊,不敬上可是大罪。”

石榴甩甩袖子,把身上的面粉扑通到空中,也不管他听得懂听不懂,扭头就回去忙,撇下一句:“不会不敬上,特别敬呢,只有女皇的点心才能配得上女皇吖。郡王稍等片刻。”

“你别呛我,把话说清楚啊。”李隆基刚咳嗽完,满身是面粉的陈皮撩帘子出来,又是一路粉末飞扬。

“……来人,把窗户给本郡王拆了,让屋里透透气。这呛的。”李隆基捂住口鼻向里面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