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终遗嘱?还有什么心愿需要干爹帮忙去实现,这种话……

这种话叫小槐子听得心生悲凉。他头一次感觉到自己有点理解了皇上,每日呆坐的愁结,烧掉字画的痛楚,把所有的事情都藏在心里,不敢跟任何人随便分享心情,还要天天早朝,看着一班子应该属于自己的朝臣山呼万岁,对象却是坐在帘后的母亲。一定很压抑吧?皇上他应该也在一遍遍地考虑死去之后的事情,那神态,看上去一点生气都没有。

原来,九五之尊和寻常太监没什么两样,都逃不过死亡所带来的阴影,都会难受。他想了想,反倒看开了,皇帝都愁的事,他一个奴才,再愁也顶不上用。葬在何处都一样,反正等干爹百年之后,他们父子一对太监,都没后人来供奉香火纸钱。

这样想着,便答道:“孩儿没什么特别的心愿,能活这些年,全凭干爹教养。如果孩儿不幸去了,就请干爹不必厚葬孩儿,唯愿干爹拿着孩儿的俸禄,买一只通圆的蓝田玉镯。”

“……槐儿,要镯子何用?”这个心愿太奇怪,假使送给心仪的宫人,也该是一双才对。罗公公很不解。

“陪葬呀,孩儿想要一件陪葬的东西。”小槐子比划着玉镯的形状,憨憨回答。

罗公公怆然,哽咽了两声,说:“槐儿,玉镯算什么。干爹会给你置办全套的金银器皿,叫你带下去享用。绫罗绸缎,甚至买一门阴亲,只要干爹能办到,一定不会亏待你。”

“不,恕孩儿执拗,只想要玉镯,别的什么也不要。干爹您一定要答应。”他摇摇头。

“好,你说玉镯就玉镯,干爹答应你。”最后的心愿,应该满足他。罗公公颔首,问道:“能不能告诉干爹,为何非玉镯不可?为何不要一对戴在左右胳膊上,只要一只?槐儿有心事瞒着干爹么?”

小槐子拽着衣角,低了好一会儿头,才小声说:“孩儿……孩儿听司宝里的老公公说,血沁玉石最昂贵,一颗心,只能以血去沁一块玉。因此想,万一有一天不能继续侍奉干爹,就手戴玉镯置于心口安眠。千百年之后,若不幸遭沧海桑田之变,曝于日光之下,或不幸遭了盗……他们取走已沁血的玉镯,应该会回报于原主,择地让孩儿重新入土为安。”

罗公公叹着气,把这件事记在心里。血沁玉,是啊,非得那样才能叫做血沁玉。不知不觉间,槐儿真的长大了,竟然已经能考虑得如此久远,千百年之后的事都惦记到。看来即使他先走一步,这个孩子在宫里也能好好地生存下去。

“水凉了,再去添些热的来。”罗公公指指木盆,叫小槐子添水。“干爹再泡一会儿,你去睡吧,早晨起来还得拆下被褥来洗。”

“嗯。”小槐子答应一声,擦干脚,趿着鞋给罗公公添上热水,自己胡乱抹了一把洗漱过,钻进被窝里假寐着想心事。

如果为国尽忠了,他想要一个玉镯,陪着自己度过地下的岁月。

不为什么血沁玉土沁玉黑沁玉,谁有闲心去考虑那个东西。人都死了,积财何用?只想要一只和石榴姐姐的镯子长得差不多的替代品,捂暖了,和自己一起,悄悄地藏了匿了,再也找不见了。

只想假装那是一对镯子中的另一半,可以暖心的一半。

最好是口中再含上半块糖……小槐子胡思乱想到这里,顺势把头埋进被子,裹了个严实。仿佛躲进被子里,他的小心思就可以是个暖和又保险的秘密。

转念一想,血沁了的话也不错嘛,那样就是心口的血流进了镯子里,永远都不会分离。

对,还要让干爹把他葬在石榴树底下。听说沁过血的玉是与天地分外相通,每年春雷在天空炸响一次,它就会随着春雷的余震往上浮起一寸。等过了很多很多年,血沁玉终于被春雷震出地面时,玉面所映出的第一件事物,会在它上面留下永不磨灭的形影。比如花鸟纹、石纹、水纹,抑或天空中云卷云舒的样子、电闪雷鸣的样子。

司宝的一位掌玉公公曾跟他闲侃过这些。掌玉公公肚子里有说不完的典故,他见到过很多珍奇宝物。他说,大明宫宝阁收着一件玉佩,就是春雷震上来的血沁佩。这块血沁玉佩被春雷震出地面时,第一次见到阳光的地方,是片野草地,草地正好跑过了一只野兔。于是玉佩上面就映进了绿莹莹的奔兔纹,有耳朵有尾巴,连红眼睛和三瓣嘴都栩栩如生,是极品中的极品。

那就住在石榴树下吧,当他心口的玉镯被春雷震上来时,会不会映上满树的石榴呢?小槐子在被窝里偷偷笑了,真是越想越容易变傻,春雷发生在春天,树上怎么可能结出石榴。石榴开花也要等到五月里了哩。

“映个石榴叶子也行,总比野兔子好。”小槐子畅想了一遍镯子上布满石榴叶纹的样子,终于带着满脸笑容沉沉睡去。

“石榴树……”小槐子在梦里还没忘呢喃一句,脸颊轻轻蹭了蹭被角。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睡梦中,他似乎听到了携着春雷滚滚而来的阵阵风声,大风在宫中肃穆的黑瓦殿宇间穿行,檐下一排排尺余长的铁马儿玉马儿摇曳不止,互相撞击,发出悠长的金鸣之声,丁当——丁丁——当—— 像是在催促着太液池里的荷花快快抽苞,催促着御花园里的榴花快快绽放。

丁——当——

这是鹤翔殿檐角挂着的铁马儿在对月而吟。

小郡王将石榴抱进寝室,平放到他榻上,以手搭脉。虽谈不上懂医术,但医书读过,也向太医请教过。作为一名皇室成员,学一点皮毛,粗通医理,是很有必要的事情。

脉连着心,心关系着人。脉分寸、关、尺,脉显浮、中、沉。李隆基默默回想着太医跟他讲授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时,按住腕上哪根脉能推断病患身体安然无恙呢?左寸心,左关肝?还是右寸心,左尺肾?不对不对,仿佛是左尺心。到底是哪个脉……

酒劲开始上涌,他脑中混乱,愈发想不清楚该按哪一根脉。

算了,挨个按一遍。李隆基扶着额头,干脆坐在榻下,横竖地上铺着波斯国进贡的厚地毯。他斜倚住榻沿,伸手搭到石榴的手腕上。

这个位置应该是寸脉吧?还是再靠后一点儿?手指不免滑来滑去,一阵摸索。

石榴原本闭着眼睛平躺着,在“掐人中之后醒”还是“没掐之前醒”两者之间做最后的抉择。左手却被对方抓去,似乎,在不老实的来回摸她手腕?

哦哦,忘记了,他们家兄弟在基因上说应该流淌着同样的血液,色狼之血。

果断醒!然后痛斥他不顾下属工伤在身,强加二次伤害!

石榴猛地睁开眼睛,从榻上坐起来,从小郡王手中使劲抽回胳膊。

“左……”李隆基随之向后倒去,四仰八叉躺在了地毯上。

“喂,喂,郡王?”石榴忙跳下来,他怎么摔倒了呢?万一被搞失忆,没法继承大统开创盛世,这罪状她可担当不起,愧对天下百姓。

石榴拍了拍他的脸,试图唤醒他,但没有效果。伸手探了探鼻息,呼吸均匀绵长。把耳朵凑到左胸前听了听,心跳怦怦有力。

那么就按土法子,掐人中吧!石榴甩甩胳膊,十指交叉,活动了活动指关节,然后照着鼻下唇上使劲按下去,边按边叫他:“郡王,醒醒,郡王,你没事吧,别吓唬我啊!”

“左寸心……”大概是被掐痛了,李隆基嘴缝里吐出他仍在费力思考的三个字,在地毯上翻了个身,又没动静了。

石榴挥手扇着酒气,没听没明白左寸心是啥意思。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厮醉了。而且醉得挺厉害,刚才郡王靠拽着她的胳膊勉强坐着,她猛得抽手,就把郡王给带倒了。也有可能是他恰好在那个时候醉倒过去,自己躺到了地上。

好在郡王大人醉相还算优雅,睡着了总比发酒疯好。有的人醉了会手舞足蹈,有的人会作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比如说抱住酒壶喊爹什么的。酒徒之狂,无奇不有。

石榴小心地用食指戳了戳李隆基的后背:“郡王?您醉了,起来到榻上休息吧。”没有回应。石榴又戳,仍无回应。她放心了。所谓虎落平阳被犬欺,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没有战斗力的魔鬼,就是纸魔鬼。

一切邪恶的统治阶级色狼,醉了都是纸狼。可以拿起剪刀随心所欲咔嚓之。爱剪成圆的就剪成圆的,爱剪成方的就剪成方的,有兴趣剪个喜鹊闹梅贴窗花应该也可以。

石榴大胆地伸出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比成一把剪刀,捏捏他的鼻梁,又捏捏他的脸蛋。

想了想,机会难得,顺便替他未出世的儿子出出气,以手作笔,在他背后划拉了俩字:“禽兽”。划完想到他未出世的儿媳妇在没有被强占被祸害之前,应该跟他未出世的儿子站在同一条战线。

于是石榴又多划了俩字:“不如!”

“手感不错。赚回来了。本姑娘就不计较你拽着我的手腕子**小豆腐的事情了。”石榴满意地收回手,不敢再继续实施后续想法。比如给他扎上满头小辫,或者往脸上涂个乌龟,抹点胭脂水粉口脂。那虽爽快,却太疯狂。石榴自知疯狂会给她带来怎样的灾难,在宫中要懂得适可而止,见好就收。

此案了结,明儿见。石榴从他**拖下一床锦被,给醉鬼盖好,又关了窗户点上安神香,拍拍手打算走人。

“左……左寸……心……”醉了的李隆基又翻了个身,把被子都踢开了也浑然不觉。石榴好心地又从他身下拽出被子来,重新盖上。

“举手之劳,不用谢了哈。郡王好眠,石榴告退。”掖好被角,石榴起身。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弯下腰忽然来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都说醉后吐真言,看他这个醉成一摊烂泥口中还念念有词的样子,会不会有问必答呢?石榴饶有趣味地支着下巴重新坐在了李隆基面前的地毯上,重复了一遍问题,来验证这个“醉后吐真言”的民间智慧结晶是否好用:“你叫什么名字?”

“本王名隆基……”他是真醉了。

“你大哥叫什么?”石榴挑了个简单点的问题,据说这种问话要从易到难,慢慢来。

“太子殿……殿下……名成器,改……改宪。”李隆基完全无知觉中。

“你喜欢吃什么?”

“……甜的,咸的,酸的,苦的……”

“你不喜欢吃什么?”

“咸的,甜的……苦的,酸的……”

“你喜欢杨玉环吗?”

“酸的……咸的,苦的,甜的。”

石榴耐心地听他重复了无数遍酸的甜的苦的咸的之后,重新开始问:“你是谁?”

“隆……隆基。”这下好了,总算又恢复正常,不复读机了。

石榴忙抓紧时机,问了个比较八卦但是平常又不好打听到的八卦问题:“你宠幸过宫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