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槐子来找石榴时,她正在司膳坊大院儿里忙活,左手端着一个浅口碟子,右手握着蘸满金粉的毛笔,和一群宫女们蹲在鸡笼子前头,执笔点金。

笼子里关了几十只还未被炖汤的乌鸡。确切地说,它们叫做白凤。乌骨鸡分三种,黑羽毛、白羽毛、花斑羽毛。白凤就是白羽毛那种。因为它名字里带一个凤字,便很荣幸地被众小宫女提拔为新的祥瑞花样:拿金粉涂一涂它头上的凤羽,鸡笼系上红绸子,又金贵又好看。

“石榴姐姐,我干爹想请你过去一趟。”小槐子双手叠在胸前,想找石榴去帮忙。他天天在殿外挨晒,变黑了点儿,除了没有司膳坊的小太监们长得白胖之外,一举一动都是很标准的殿前太监模样。

“就来~”石榴放下金粉碟子,嘱咐陈皮待会儿领赏的时候别忘了替她一起领回去。

“哎,也不知道是谁整天说着,风吹鸡蛋壳,财去人安乐,自己却半个鸡蛋壳也不乐意叫风给吹走。你放心去吧,你的那份赏钱,大伙一定平分。丁香,金枣,咱们也得叫石榴安乐一回,对不?”陈皮举笔装作要往石榴脸上抹点金粉,大有抹到了才肯罢休的架势。

石榴忙跳开一步,躲到小槐子身后去,露出半个脑袋冲陈皮作鬼脸道:“小槐子,快掩护姐姐。那边儿的小皮子、小枣子、小香子要欺负人。”

别人还好,独陈皮一人最受不了“小皮子”这叫法,偏偏石榴爱揪住开开玩笑。陈皮当下乍了毛,跳起来笑着把两个人推出院门去:“赶紧走,别耽误我们瓜分你的赏钱。”

一路笑闹出了司膳坊角门,石榴问他,罗公公叫她去是否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她只在去找小槐子玩的时候见过罗公公几次,并不很熟。

“是我跟干爹提议找你帮忙的,他老人家想不出修缮宫殿如何才能有祥瑞。”小槐子稳稳地迈着小步,脸上时刻挂着笑容。跟着皇上在含元殿当差,保持良好的仪表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日子一久,面部肌肉几乎固定成那副模样,成职业特征了。

石榴抬头看着这个已经比自己高了一头还多的殿前太监,伸手捏了捏他的脸:“现在又不是站岗时辰,不用苦哈哈地摆笑脸了,放松放松,来,给姐哭一个看看。”

哭一个?他停下来,摸了摸自己的脸,表情有点哭笑不得。

“石榴姐姐,我今天挺高兴的,哭不出来。”小槐子把嘴角又往上提了提,摆出更加喜气的笑脸。最近差事多,难得有空来司膳坊找石榴。跟她走在一块儿,小槐子高兴还来不及。

“小心以后脸上长笑纹,老了变褶子脸。你看郡王他多懂得保养,整天绷着个脸装深沉,往后顶多有几道抬头纹。偶尔学学面瘫也不并非全是坏处啊。”石榴边走边跟小槐子聊天,顺便讨论如何帮助罗公公。

“罗公公只要把手下干活的宫人们派到司膳坊参观学习几天就行了。”石榴决定受人以渔:“我一个人想出来的主意毕竟有限,今天帮了罗公公,明天后天再需要时还得帮。不如让他们来看看司膳坊是如何祥瑞不断的。众人拾柴火焰高嘛,大伙聚在一起多想想,总会想出好办法来的。”

小槐子点点头,领着石榴回到住处,陪罗公公坐了一会儿才一起离开。路上能望见含元殿那边的建筑群,歇山式的殿宇楼阁,在晴空之下格外恢宏。几个窈窕宫女从他俩身边路过,毫不遮掩地热烈谈论着太后会不会废了皇上另立武家人做皇帝,武三思频繁出入禁中会不会顺路拈花惹草。

时势至此,但凡不是比石头还愚笨的宫人,大都能察觉宫中越来越明朗的局面,认定了跟着太后才有肉吃。石榴把小槐子扯到路边,四顾无人,悄悄问:“皇上最近怎么样?你是内侍,有空了进言劝劝他,别想不开,日子还长着呢。”再怎么说,皇上也是给她提供过帮助的大恩人。

“皇上还是老样子,有时候一整天都不开口说话,最近连两位娘娘也不肯见。除了上朝,就是呆坐看书,写写字画会儿画,不过写完就烧掉了。”小槐子小声答道:“前几天,试膳的公公病了,不知道是谁指派来一位眼生的,我们都没见过。皇上举箸不动,我就上前去重新尝了一遍,才给皇上挟的菜。”

石榴大惊:“你不要命啦?皇上是真龙天子,吃什么都没事。万一你误食毒药,被毒死了怎么办?”历史上李旦还会第二次登基当皇帝,可是历史上小槐子算哪根葱啊……保不准武三思按捺不住,提前给李旦下点慢性毒药,然后药死了某些倒霉的宫人。

“不会的,全都拿银盘银筷子盛着,有毒的菜会让银器变色。”小槐子丝毫不为这个发愁。“不光用银筷子,肉块稍微大些,还得用银针刺入。我不会被毒死,一点事都没。皇上愿意看到信得过的宫人试膳,不过是求个心安罢了。”

“谬论。银针根本不可靠,简直是误人性命,跟我来。”石榴二话不说,拽住他的香檀拂尘柄拖上他就走,这个时代有多少种毒她不清楚,但银针试毒是化学反应,如果毒药里没有某种特定的化学元素,那么银针就试不出来。

石榴拖着小槐子来到鹤翔殿的小厨房里,把新做的蛋黄月饼拿出来,指着月饼对小槐子说:“咬开看看是什么馅,然后再用你的银针试试有没有毒。自己的命自己要珍惜!”

正在小厨房烤蛋糕的几个厨役看到石榴一脸严肃似有怒气,以为这个太监得罪了她。有位好心的就上来充当和事佬:“石榴,老叔替你教训他,别糟蹋了好不容易新做出来的月饼。过几天赏月可就没得吃了。”辛辛苦苦做的月饼,少一个他都心疼。

那个年代,中秋赏月时,吃的是“玩月羹”,把桂圆和莲子拿藕粉煮了,用圆园的桂圆和白色的莲子比拟圆月落入盆中。石榴自从吃过玩月羹,生出做月饼吃的心思以后,在小厨房里干活时就常常跟厨役们琢磨如何制作带馅的圆月饼。

蜜饯馅料好解决,无非是枣泥之类,而她最爱吃的蛋黄月饼却是失败了很多次才成功的。此外,铸模具也花了不少时间,陆陆续续地试烤,差不多用了两个多月来试验,直到入了冬才做出几炉像样的成品。

厨役们把这些新做成的月饼当成心血,舍不得拿给无关紧要的人吃。石榴一想也对,刚才是太着急了些,只想到蛋黄月饼可以让小槐子发现一些能保命的事情,没注意月饼有限,是珍稀物品。她忙收回月饼,自去篮子中取鸡蛋磕进碗里,叫小槐子插银针试试看。

“这个鸡蛋没毒,不必拿银针试。”小槐子摇摇头。

“你□去,我自有道理。按照你的试毒方法,这个鸡蛋有毒。”石榴招呼其他几位厨役也过来看一看。“诸位也瞧瞧吧,一会儿银针变黑了就说明咱们筐里的鸡蛋真的有毒。如果鸡蛋没毒,银针却变黑了,就说明不能全靠银针测毒。”

众人围在盛着鸡蛋的碗前边,里头黄白分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知道石榴今天是怎么了。小厨房的鸡蛋个个新鲜,全都是早晨才从鸡舍里拾出来的,这中间都没有来过外人,怎么可能会有毒。

司膳坊的菜单子里可没有西红柿炒鸡蛋,鸡蛋一般用来做汤羹或者菜的浇头,试膳时,银针也是搅进汤里,结果鸡蛋能使银子变黑现象,一直到石榴做月饼不慎掉了银钗子时,才被石榴发现。当时也没当回事,现在听到小槐子给皇上尝饭菜,她不能坐视不管。

小槐子将信将疑,取出银针,慢慢刺破蛋黄外面的薄膜,捏住银针搅了搅,□擦掉蛋液,银针并没有变黑。

“不可能啊……我的银钗子沾了蛋黄明明会变黑……”这下轮到石榴吃惊了。

“石榴姐姐,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看花了眼睛?我给你捏捏肩吧。”小槐子搬过凳子放在石榴身边。她一定是忙坏了,需要好好休息几天。

银针试毒,自古就是这样。若没了银针,那得枉死多少个试膳太监啊。不光是饭菜,皇上的酒杯都是银质的,只不过外面包着一层金子皮,不太容易看出来而已。

“也许是时间不够?”石榴从小槐子手里拿走银针,两手掰了掰,的确是一根纯度很高的银子。她叫大家耐心等等,把银针重新放进蛋黄里,让它充分接触。停了一会儿,银针上慢慢现出黑色来。

“我就说嘛,看,变黑了吧。”石榴把银针传给众人细看,严肃地提醒小槐子不可以轻信银针。“如果是信不过的试膳宫人,找个理由把他打发走。你不许再逞能随便拿银针探一下就去试吃了。”

小槐子忧心忡忡收回银针,匆匆向石榴告别。这事得赶紧告诉干爹去,如果银针不能确认菜里有没有毒,那皇上的安危如何保障?

罗公公听完小槐子说的那些话,坐立不安。在这种敏感的时期,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他们这种身在局中的老虾米们神经紧张。而石榴那种无关紧要的小虾米宫人,反倒可以自由游弋。罗公公思量再三,摆膳宫人和试膳宫人用谁不用谁,他们无法决定,惟有劝说皇上改变用膳的地点,一日三餐换着地方吃,走到哪个宫就叫哪个宫摆膳。

其实可选择的宫殿不多,皇上能放心去吃东西的地方,也就皇后、德妃、东宫太子和小郡王这四处。

晚膳时分,皇上采纳了罗公公的建议,驾临鹤翔殿。

石榴正好在小厨房里做月饼,听说皇上来了,主动捧着菜盘子跑去上菜,总算是跟在一队捧盘子的宫女后头看了一眼皇上。人很憔悴,不是累得那种憔悴,是非常消极的感觉,眼睛毫无光彩。大概生活在压力里太久了,再撑下去就是崩溃的边缘。

没想到皇上的状况如此糟糕。这样下去可不行,还是把真相告诉他,让他早点解脱吧……石榴又去上了一次菜,撤下托盘时,瞅准机会,冲着另外一张席上正看她的李隆基对口型:“有事,有事,过来。”

李隆基放下筷子,没过去,而是招手叫人把她给带上前来:“石榴,斟酒。”

大庭广众之下,能不斟么。石榴端起酒壶,装模作样地给他满上一杯,眼神却在抱怨:我好心叫你说点事情,你倒摆上谱使唤起我来了。这年头,好人真是做不得。

李隆基慢条斯理地举杯掩袖饮了一口,才低声对她说:“没规矩。父皇在用膳,我岂能离席。”

“就是因为皇上在你这里,才方便跟他说话谈事啊。别处我不放心。”石榴很敬业,说着话还不忘给他把酒杯再次添满。“你看着办吧,好话不讲二遍。”

迟疑片刻,李隆基还是起身禀道:“孩儿亲自到厨下为父皇选些补中益气的菜式。”看到皇上点了头,石榴紧跟着他走出大殿。

“讲,什么事要这样神秘兮兮。”李隆基把石榴领进他的书房,关好门窗细问。

“你知道太后打算登基称帝了吗?这些事情在宫人之间沸沸扬扬议论了好久。”

“谣言惑众,太后不可能称帝,再怎么造势,她也只能是太后或者太皇太后。”李隆基不以为然,皇帝的位子虽然常常换,换来换去都是自家人,见惯了。皇奶奶如果不满意父皇,估计会直接让已经是太子的李宪提前登基,她继续垂帘听政。按父皇的性情来说,自己当皇帝和看自己儿子当皇帝实在没有太大区别,说不定父皇还会开心地抚上一曲。

“可是她真的会称帝,我不骗你。你有空多想想怎么开解皇上,最好是待会儿就跟皇上说。他这样老担着心也不是个事,索性知道了结果,心里有个底,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该享受的享受,不必再整天为此事殚精竭虑。”石榴想起有种病叫神经衰弱,长期消极又焦躁很可能拖垮身体。

李隆基学着石榴平时耸肩摊手的样子,冲她摊了摊手:“宫里人人都这么说,我耳朵都要听出茧子了。谣言惑众,任它去吧,不必再提。这种话连我都懒得听,父皇更不会放到心里。没别的事了吧?石宫人主动跑进大殿里干活,我可不想错过。回去继续伺候晚膳,本郡王今晚打算饮三壶酒,你慢慢斟。”

“别打岔,我是认真的!好吧好吧,就算皇太后变成了太皇太后,你总要为你的父亲谋划谋划后路吧,万一被贬到庐陵跟韦氏他们搭伙吃野菜呢?你平时不是挺深沉挺有计谋的么?事情到了自家头上怎么比我还笨了。”石榴无奈地叹气道:“反正没人能改变结果,我只是想让皇上经历的过程少受些熬煎,多享点福。言尽于此,你家兴衰,关我何事。”

“此言差矣,我比你谋划在前。女主天下的传言不过像你跟我讨价还价一样是个虚幌子,借此拉父皇自愿下台罢了。等大哥当上了新帝,父亲就是太上皇,依旧在宫中享福啊。皇奶奶不会贬父皇到庐陵去,父皇垂拱而治,什么都没做,所以什么也不会做错,又一直孝顺她老人家,皇奶奶没理由贬帝。”李隆基有点想笑,小虾米如何会懂得大鱼们的心思,他们李氏皇族,一手缔造了这个朝代,绝不可能被压垮。

李隆基推开门,晚风冷飕飕地吹进来。过了冬天就是春天,等皇奶奶折腾完,父皇就可以作个逍遥的太上皇在太液池泛舟赏春了。那个发难的大日子应该选在了新年的第一天吧?按照皇奶奶的喜好,新年、新帝、新的太上皇和新的太皇太后,很吉利。

石榴还想再说几句,刚张开嘴,就被李隆基摆着食指给禁掉了:“回大殿。石榴,你这么爱唠叨,我不介意送走父皇以后把你留下来秉烛夜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