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序

邱言曦

我和作者年齿相若,生得不算太晚,都有机会接触国剧名伶在舞台上的实地表演;其声容并茂、各擅胜场之处,至今记忆犹新。但当时只居于欣赏者的地位,事后也不准备对他们的艺术作深一层的剖析;就如品尝旨酒,只知享受,并不想查问是哪一个年份,用哪一种特殊的方法酿造出来的。

作者听戏比我听得多,不但听,而且能够品评,穷究其艺术的源流脉络。这几篇叙说已故须生名伶的文章,从他们的家世、学艺经过、演出情形、艺术评价说到个人的生活喜恶,对每一位名伶都是一幅忠实而完整的画像。所搜罗的资料也非常翔实,例如某人在某年某月某日在哪一家戏院唱的是什么戏,可以追溯到民国三年(1914),都记载得很清楚,像这样有系统地介绍国剧艺人的文章是不多见的。

一艺之成,备历艰辛,且才禀、师承、磨练都要配合得好才行。国剧艺人培养的过程比其他方面的艺术,时间长而学习苦;自幼年的腰腿翻滚、吊嗓、学腔到演出时的做表开打,一点也马虎不得,这是对身心两方面的"密集"式的锻炼。我们欣赏某一位演员的身上"边式",却不知道他在练功时吃过多少苦头;说这个人的嗓子受听,却不知道他经过多少个寒冷的早晨,在城墙根"呐喊"。即使这样,也不一定成材,许多人沉沦在配角零碎这个阶层,一辈子没有抬过头。青年时代在舞台上有突出的表现,但由于继续钻研之不得其道,或个人生活的影响,中途颠踬的又不知凡几。

舞台是冷酷的,观众是无情的,今天你唱得好,舞台是乐园,观众是朋友;明天你唱得不好,舞台是苦海,观众是敌人。李盛藻坐科时很红,出科以后,越唱越怪,就没有人听了。徐碧云是梅兰芳的亲戚,初挑班时表演并不坏,后来抽上了大烟,又好渔色,至于嗓音沙哑,观众对他也都掉头不顾了。幼年听言菊朋,正是他的鼎盛时期,他唱《辕门斩子》,前面是梅兰芳的《穆柯寨》,和他配佘太君的是龚云甫,何其风光!到民国二十二、三年(1933、1934),他唱《定军山》、《击鼓骂曹》,只能上三成座,音量小得只有前几排听得见,这景况又何其冷寞!一个国剧演员成名难,要长保美誉更难。这本书所描叙的几位名伶都是在舞台上站定了几十年的,他们能成为须生中的巅峰人物,绝非幸致。(言虽在晚年落魄,但究竟也红了近二十年,而且能自成一派。)这里面,我们可以看到这些名伶的敬业精神--孟的苦心问艺于余叔岩,以及高、马的立意创新,都值得后一辈的艺人(不仅是国剧)效法。

国剧中的"自然法"或不成文法,也就是行规,绝大多数都谨守不渝,也是国剧能够发皇鼎盛的原因之一。言菊朋嫌他的戏码排倒第三,决定辞班,但还是先把这出戏唱完才能向班主提出来;如果他临时"罢演",就是破坏了行规,以后也没有别的班子肯邀他。更没有听说哪一个大牌演员迟到误场的(可能金少山是例外)。他们并没有宣誓订演员公约,却人人都知道遵守这种规矩。小至一个家庭、一种行业,大至一个社会、一个国家,都要有某种自然形成的约束,否则,就会乱得不成章法了。

谭富英以他的家世、天赋、环境,应该有更好的成就。民国二十三年(1934)他初挑班时表演最好,以后愈来愈懒散。抗战胜利后,他到沈阳来唱,我听了几次,觉得很失望;每出戏,他只卖几句,其余的地方都是敷衍了事,我总奇怪他何以这样不肯努力。这次看了秉鐩兄的分析,才知道病根在受制于谭小培,生活上没有自由,唱得再好都不是为自己赚钱,才养成了虚应故事的坏习惯。

前一代名伶有值得后辈追迹的长处,也有不足为法的习气。谭、马、言都有不良嗜好。马由香港回大陆,也和他的嗜好有关。"文革"后,马无戏可唱,被迫执打扫清洁的粗事。言和马的辞世,虽相隔二十四年,但都可以说是潦倒以终。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这是一本值得细读的好书。它使你体味渊厚的戏剧艺术,也使你体味沧桑多变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