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兴国厉声喝道:“何为,你胡说什么?”

何为指桑骂槐道:“有人不让我哭啊,有人心虚啦,章老爷子……”

在郭兴国的指挥下,李义和赵霞把何为拖了出去,交给了保安。追悼会继续进行,郭兴国心里不好受,他知道,添油加醋的记者们明天又会在报纸上写些什么了,什么“一代捧哏巨匠神秘死亡,灵前何为哭闹揭穿真相”之类的,唉,有的麻烦了。

看来,曼倩社,真是要保不住了啊。可是,这件事情,郭兴国却说不出任何辩驳的理由,因为,在他的心里,也认为,章顺是因为他而死,是被他活活气死的。

追悼会后,众嘉宾入席,开始了饕餮。

郭兴国吃不下饭,他一个人来到窗台前。

章先生去了,他很干净地给自己画了一个句号。

窗外狂风呼啸,好似魑魅魍魉乱吼乱叫,不舍又能如何,多大的艺术家啊,多大的能耐啊,拉到火葬场,一把火烧了,没辙啊,谁有办法呢?

豺狼虎豹,宵小狗贼,狐媚画皮,他们怎么都不去死呢,为什么,好人总是不长命呢。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天地不仁啊。

殡仪馆里,痛哭流涕,哭得昏天黑地,一转头,豆腐席上,又托杯换盏,吆喝划拳,曾经骨肉的相知去了哪里?

人死人散,拍胸脯起誓的知己好友鸟兽散;墙倒众推,受恩惠的三千食客捋胳膊挽袖子帮忙。

又能怨谁,又能恨谁?谁不是拿着湖笔勾勒画皮,全然不怕头顶上的晴天霹雳;谁人不是客人一扭脸,就往茶杯里洒土灰,客人前脚一走,后脚就泼茶。

孔圣人教人仁义礼智信,孔方兄全部推翻,大家都学会了奸险邪恶丑。人人圣贤的时代已经过去,如今个个心亏。

郭小宝也流了几滴眼泪,他和章顺接触不深,没有什么深切的感受,可能是因为被师父的悲伤感动了吧。

钟神秀说过,章顺是章鑫的后人,可是,章老爷子的行为却一点也不像他的爹。

还好,至少,这世上还有师父,真心地为他的死感到哀挽。人死如灯灭,可是这个世界上只要还有一个人还记得他,这个人的生命,就会得到无限制地延长。

章老爷子死了,可他还活在观众们的心里,观众们的脑海里,观众们电脑的D盘、E盘、F盘里……那就足够。章顺,无可非议,是氍毹之神。

他不由自主地走到郭兴国身边,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师父,别哭了,人死不能复生。”

郭兴国叹道:“有一天我死了,你们能这么哭我一回,也就值了。”他一回头,却发现,郭小宝的眼眶,已经湿润。

不过,郭小宝毕竟不是省油的灯,残酷的社会现实,已经告诉他,不能完全相信任何人。

所以,在章顺的尸体即将被推入火化炉的时候,他偷偷地从章顺的头上,拔下了几根头发,收藏了起来。

回家路上,他把一个老朋友约了出来,说是老朋友,其实也是最近刚刚认识的,就是在贺文杀人案中认识的陈队。

陈队看着证物袋里的头发道:“小宝,这不符合规矩啊,你到底要不要报案。”

郭小宝道:“陈队,能不能通融一下,我想等他先报案。”

“等谁?”

“何为。”

“怎么了?”

“陈队,虽然我的推理已经失败了一次了,可是我还是想做一次新的推理。陈队,何为在追悼会上的所作所为你很快就会在电视节目里看到了,在我看来,从表面征象看,他应该是一个很尊敬章老爷子的人,而且,从他的言语行为看,他怀疑老爷子死得不明不白,而且他怀疑是郭兴国,也就是我师父干的。如果这些他是发自真心的话,那他一定会为老爷子抱不平,会到公安局来告发师父,说师父把老爷子气死了。虽然说,气死这种说法不一定科学,可是,给师父造成些麻烦,对他来说也是好的。”

小宝继续说道:“可是如果他不来告发的话,问题就来了,首先,老爷子虽然年纪大,可是身体一向很好,虽然心脏有些问题,可是这一两年来从未发病过,而且他很注意保养,怎么可能就这么几句话,就气死了呢。师父生性格涩,他应该很清楚,他们这么多年搭档下来了,他不会不了解吧,早就该有抵抗力了啊。”

见陈队不置可否,小宝继续道:“其次,何为如果不报警,就说明他其实心中并不是那么把老爷子当一回事,他只是想炒作而已。这里面又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担心告上去,也定不了师父的罪,最后还很可能被师父反告他诬陷,另一种可能,就是他知道老爷子真正的死因,很有可能,老爷子的猝死,不是意外,而是有人做鬼,那个鬼就是他。”

“小宝,你又来了,谋杀,可是很严重的指控啊。”陈队终于忍不住了。

“所以,我才不敢贸贸然行动吗,这才来找您商量的。这样吧,我们等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内如果何为不来报案,那么我的推测就有可能是真的。到时候,还请陈队,想个办法,化验一下头发,看看老爷子真正的死因是什么,要是真有问题,到时候,再报案。”

小宝眼含热泪道:“不管,这个鬼是谁,是何为也好,哪怕真是师父也好,我都要把他绳之以法,告慰老爷子在天之灵。”

陈队有些被郭小宝感染了,道:“好吧,年轻人,就帮你这个忙。记着,你可欠我人情。”

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郭小宝心情反而轻松了,他觉得,自己做了应该做的事情。

是的,哪怕,最后证明,师父是坏人,也没关系,而且他相信,师父是无辜的,他只是说了几句狠话而已,绝对不可能下手害老爷子。如果真的要做这样丧尽天良的事情,那他就不会和老爷子争执,无端引起祸事来了。

走着走着,他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了。道路越来越荒凉,四周的建筑物也发生了变化,高楼大厦被平房茅草屋代替,平坦的柏油路,被坑坑洼洼的泥泞小道取代。

难道,又进入了幻境?还是,赵京一又来搞鬼了?

前方有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佝偻着身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郭小宝想抄上去,看看他究竟是谁,可是却怎么都无法靠近他。

远远地,一个女人拉住了他,声嘶力竭地喊着:“行健,吃些救济粮又怎样,不吃你就饿死了。”

“不吃,我王行健,宁死不吃嗟来之食。”

“你咋这么拧啊。”

“阿英,我就是这么拧的,你不是今天第一天才知道吧,你嫁给我的第一天就已经知道了啊。”

女子停住了脚步,目送着王行健一步一步蹒跚地走远。看来这女子就是钟神秀的太奶奶钟阿英了。

又一个年轻人追了上来,郭小宝认得,他是郭德彰的弟子之一,叫云雷,他追上王行健说:“王叔,来我们遏云社吧,我们师兄弟不怕日本人。”

王行健停下了脚步说:“我已经害过你们了,我不想再害你们。要你们为了我,下跪向鬼子求饶,要你们为了保我,把心爱的笛子献给鬼子,我,我亏欠你们太多了,我不能再害你们了,这样下去,我迟早会把你们的命都害了的。”说完,他就头也不回,继续前进,把云雷一个人留在身后。

小宝奔上去,他想看清楚,这个铁骨铮铮的男子汉,王行健,究竟长什么样子。

近了,又近了,王行健突然一个踉跄,摔倒在臭水沟中,再也爬不起来了,郭小宝直到这时,才终于看清了,王行健那张,睁着双眼的,永不瞑目的脸。

酆都路遥,纸化白蝶,一代相声名家毫无征兆地离开了他深爱的世界。

他死在臭水沟里,很埋汰地为自己的生命画上了一个句号。

可是他的内心,却是一片澄明。

一个放弃救济粮,不为五斗米折腰的人;一个用相声作为武器,在舞台上痛斥怒骂日本鬼子的人;一个抛弃传统,敢于创新,用自己的真情实感入活的人,必然,是一个纯彻的人,一个高尚的人,至少,是一个真实的人。

王行健,作为一个已经故去的人,他已经永远都没有可能知道了,在他死后,在文章另起一行之后,苍茫的人世间,又将上演怎样的一出戏?是喜剧、是悲剧、还是闹剧?

雪花纷纷扬扬地从空中飘散下来,给王行健的尸体盖上一条雪白的被单,天地为之哭泣,风神爷吹起喇叭,七仙女天上散花,没有人为他送行,只有阎王爷派人接他。永别,永诀。

郭小宝的身体猛地一震,从梦境中醒来。梦境用蒙太奇的方式,把王行健死前可能经历过的一幕一幕像放电影一样展现在了小宝面前。

小宝的心碎了,一代英豪,居然就这样,死于沟渠。不知是不是章顺的死触发了他的神经,让他鬼使神差地看到了一个与章顺的父亲章鑫关系密切的人,王行健,他是怎样死的。

还有,刚才他们提到的遏云社,又是怎么回事呢,云雷,不是曼倩社的吗,怎么又会变成遏云社的了呢。

从此刻起,他下定了决心,要把这一块块的记忆拼图拼合起来,拼凑出一个历史的真相。这些,在乱世,用自己的生命作艺的人,是真正的艺术家,他们的故事,理应被所有人传诵,他们的行为,理应被所有人记得。

曼倩社、不一班、坚琴门、郭德彰、王行健、高峰、于柏、钟阿英……这许多的社团,许多的人,它们的故事,等着郭小宝去揭示谜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