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过我的太奶奶倒真是姓钟,而且也的确是坚琴门的人。”

“所以你才会有那管笛子。”

钟神秀微微一哂,不置可否,道:“不过,真正对我影响颇大,让我走上耍嘴皮子的主持道路的,是我的太爷爷。”

“您的太爷爷是?”

“他叫王行健。”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好名字。”郭小宝赞道,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道:“这名字好熟啊。”

“你当然熟了。《不一班笔记》嘛,婴宁给你看的那个,这么快就忘了吗?”

“啊,对了,是有。”郭小宝心想:真是什么事情都瞒不了神秀大哥,我和婴宁偷偷查资料的事情,他什么时候知道的啊。“‘不一班’是什么意思啊。”

“不一班是我太爷爷创办的一个相声社团,但是,和其他社团不一样的是,不一班永远都只有一个人,他表演的是一种类似于现在的脱口秀的东西。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主持的时候,永远都只有我一个人,我不需要搭档,搭档在有些时候,其实,只是徒然给你添乱而已。”

“喔。”小宝不敢苟同钟神秀的观点,可是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理由来,可能,每个人的想法都是不一样的吧。

突然,小宝又想起了第一次见到赵京一的时候,他曾经说的一句奇怪的话:“乐在曼倩,不同一般”,小宝一直以为他的意思是指曼倩社不一般,但看来自己理会错了,难道他说的其实是“乐在曼倩,不同一班”,指的是当时有名的两个相声社团,“曼倩社”和“不一班”。

“你知道我为什么在节目里非要把郭兴国、马淇扯进来吗?”

“为什么啊?”

“因为我最恨赌博的人,也恨教唆赌博的人。”

“此话怎讲,这事和师父没什么关系……”

“别师父师父,叫这么亲热,你现在只不过是他寄名的徒弟,还不是正式的呢。接触久了,你就会知道,其实他并不像你想象中的那么好。”钟神秀严肃起来,娓娓道来:“我的祖先当年就是太信任那个人了,所以才惹出了诸多祸端。”

听着听着,郭小宝又进入了异度空间。

夜幕下的北京城,荒凉而萧条,惨烈的西风在苍茫的东方唱着悲切的歌谣,龙的传人在哭泣,可是老天爷听不到。

即使是这样,醉生梦死的人还是不少。也是,既然大家都一样,今日不知明朝事,那还管那么多做什么呢,只争朝夕吧,尽情寻欢作乐吧。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曲艺园子里还是依旧热闹。不过,这个曲艺园子和一般的曲艺园子还是有所不同的,因为它的后台老板,是日本人。

这个园子有个雅致彬彬的名字,“虫二会”,“虫二”两字,取义“风月无边”,真可谓是高雅至极。可它表演的那些节目呢,又是一副怎样的面貌呢?

这边刚刚唱完京韵大鼓,那边又是流行的时调小曲,还有评剧、梆子……可无论唱的是什么,女演员一律穿着凸显身材的旗袍,开衩极高。

为了迎合经常光顾的日本人,甚至还特意安排了歌舞伎表演,好端端的女子,一个个把脸抹得跟女鬼似的。

在整场演出中间,夹杂着一些杂耍、魔术,毫无例外,都有俊男美女来担纲主演,一会儿被举在头顶,一会儿被放在箱子里切成几截,惹得台下那些狂蜂浪蝶们不住地叫好。

难得的也有一些相声,王行健和他的搭档章鑫,就是其中的一对。

王行健在后台听着台上奏着靡靡之音,台下时不时传来的狼哭鬼号,不禁摇摇头,叹道:“这叫什么个事儿?”

章鑫走到他身边,拉拉他袖子道:“喂喂喂,咱们对对词吧。”

“有什么好对的啊,今天不是《黄鹤楼》吗,熟段子,无所谓。”

“不是啊,刚才老板说了,能不能换个活。”

“换什么?”

“《女招待》。”

《女招待》?王行健皱了一下眉头,道:“这可是个臭活啊。”

“老板说了,要是肯演这个,加咱们钱!”

“我们不是为了钱而演出,什么《女招待》、《妓女打电话》之类的,太低俗了。这样不好。”

“有啥不好的啊,许别人演,就许我们演!”

“我是以唱功著称的,我的成名作可是《黄鹤楼》啊,今天是第一天来演,怎么能不演一出好戏呢?”

“行健,你也太当真了,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吧。你看看台下这些爷爷奶奶们,他们的欣赏品味你可是已经见识了的,他们不在乎你的腿子活有多么神奇。他们寻求的只是刺激,只是粗俗的趣味而已。”

章鑫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继续道:“对了,刚才你说的那个《妓女打电话》,老板发话了,你要是肯演这个,钱更多。”

“我们现在应该编些新的相声段子,讽刺一下现实社会,不能老是演这些庸俗下流的……”

“闭嘴闭嘴。”章鑫忙捂住王行健的嘴,道:“有没有搞错啊,你敢在这里说这些,这里是谁的地盘啊?”

他压低了嗓音道:“日本人的!”

他又四周看了看,确认没人注意到两人的对话后,道:“我跟你说,反映现实,不错,可是《女招待》也是反映现实啊。现实生活就是这样的,男人个个好色又犯贱,女人个个犯贱又风流,这也是社会现实啊。你的《黄鹤楼》,它反映了什么现实了?你说说?你这个,才是脱离时代的呢。”

王行健想想也对,这就是**裸的现实,现实就是这样残酷,它不会因为你的美好愿望而变得灿烂些,要变,也是变得更为“惨”烂,是的,又“惨”又“烂”。既然,这就是真实的现实生活,那么,我王行健为什么不能演呢?

想到这里,他略一点头,道:“好,我演!”心下已经做好了决定,到时候,我要这么演。

章鑫不觉有异,拍拍王行健的肩膀道:“对不起,行健,我知道,为难你了,你是个有血性的汉子,你受不了这些,是我不好,要不是我被日本人骗去豪赌,欠一大笔钱,也不会想到拉你来这里表演,拿杵头抵账。”

“杵头”是相声界的行话,就是“钱”的意思。

见王行健不说什么,章鑫以为他还在生气,又道:“本来,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不该拉你下水,可是我没办法啊,我活臭,水平低,只能傍着你这个角了。还好,你够义气,肯来帮我,否则,我真是要死定了。”

“行了,我知道了,来,我们对对词吧。”

听见王行健终于答应下来,章鑫终于松了一口气。

演出开始了。

一开始,真的很顺利,王行健惟妙惟肖地刻画了一个跑堂的,为了不让地痞赖账,把痞子放在汤碗里的绿豆蝇,说成是日本进口的北海道小龙虾,放在嘴里嘎巴嘎巴地吃了。

当他模仿到这里的时候,台下的观众没心没肺地嘻嘻笑了起来。王行健心中暗自咒骂,笑吧,笑吧,没有骨头的人。

入正活了,好戏上演了。

王行健道:“刚才的这个客人,还算是好伺候的。”

章鑫道:“啊,这还算好伺候啊,那不好伺候的呢?”

“有比这更难伺候的。比方说,菜咸了一点,将就点儿也能吃,可是有的人就是不将就。”

“怎么呢?”

王行健拿起扇子装作是筷子的样子,做出夹东西的姿态,道:“夹口菜一尝,嘴撇多大,脑袋晃得像拨浪鼓,连喊带叫:‘跑堂的,你他妈给我快点过来!’跑堂的赶紧过去:‘大爷,怎么了?你说怎么了,我他妈的这是怎么了!您赏句话。’‘你这个菜没法儿吃,太咸了!’”说到这里,王行健装出一副欠打的表情。台下观众又笑了。

“怎么办啊!”章鑫插话道。他心定了一些,看来,今天的演出能很顺利地完成了。

“堂倌说:‘我给您拿厨下去回勺!’‘不行!回勺还得添作料,不更咸了。’‘那让他们添点儿水,就淡了。’‘你那么一来,我这炒菜就变熬菜了。’‘您只好将就着吃了。’”

“也只好这么办了。”

“一听‘将就’俩字,这位啪的就给跑堂的一个嘴巴:‘我将就?我花钱就为吃个火候,我要将就不上这儿来了!’”

“是太不好伺候了。”

“跑堂的白白捱了一个嘴巴,你说冤不冤。”

“是冤。”

“不过,现在自有人来收拾这伙人,这如今时兴的女招待,就是专为这路人预备的。”

“是吗?”

“他敢喊,女招待就敢骂。”

“还兴骂?”

“一骂,那位大爷骨头就酥。”

“贱种啊!”

“女招待打扮得漂亮,擦胭脂抹粉烫卷头发。左手拿烟卷儿,右手带粉扑儿。对客人带搭不理,那位大爷撇嘴拉舌头,她看见装做没看见。干脆不理。那位大爷憋不住啊,哀告:‘请你过来,有点儿事。’”说到有点事的时候,作出一副猥琐好色的表情,说到“使相”,王行健绝对是一流的。

“这位怎么这么贱啊。”

“这女招待一张嘴就带骂的:‘他妈的,你不会自己吃啊,还得姑奶奶喂呀!’”

“那位大爷就是欠骂。‘咸。’”王行健一边说,一边模仿色鬼口水横流的样子,台下观众笑作一团。

说到这里,就快到底了,原本的结局应该是,王行健模仿女招待搔首弄姿的样子,故意撩开大褂的下摆,装作是撩动旗袍的样子,扭捏地一只手晃动着捧哏演员章鑫的肩膀,一只手指着章鑫的脑门,道:“缺德。”

然后又模仿大爷骨头都酥软了的姿态,道:“哈哈……她骂我,骂我缺德,哈哈……”稀里胡涂地他把那盘菜全吃了。

最后,章鑫说一句:“别挨骂了。”这场节目就完美地结束了。

本来嘛,这种庸俗、低俗、媚俗的节目,就是为了满足小市民的情趣而设计的,除了学女招待和食客之间打情骂俏的情景,没有别的花样了。

可是,王行健要是也这么演,那还是王行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