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冷冷一笑,回过头来,扶起掌柜的和跑堂的,搀到椅子上坐下。

掌柜的道:“安子,幸亏有你啊。”

小林叹了口气,用纯正的北平话说道:“只可惜我不能继续保护街坊们了,最多一个月,我要随大佐回日本了。”

跑堂的道:“安子哥,他们干吗要你跟着啊?”

小林带着怨毒的眼神说:“表面上是说,大佐喜欢戏法,一刻都离不开我,可我知道,是为了我师父祖传的宝贝五行之器。”

掌柜的道:“他们要夺了去?要这个有什么用啊?”

小林神秘地说:“当然有用了,这东西,厉害着呢。”

“唉,你走了,我们可就更惨了,还有,你师父怎么办啊,他跟你一起吗?”

“他不会跟我走的,怎么说他也是中国人,他不会去,日军中也容不下他。不过你们放心,我会跟大佐求的,让他给些信物或是下个军令之类的,远的地方,咱们顾不着,至少保证这十里八村的乡亲们,少受些欺凌吧。”

他又说:“我看你们还是先找地方躲躲,最好回乡下,我可不敢保证,刚才那小子,不会再回来找你们的麻烦。”

小林翔平在掌柜的和跑堂的千恩万谢之下,在众人的注目礼中,走出了茶馆。

郭德彰偷偷地跟在身后,追了上去。

小林总是挑些小胡同走,他对于北平的地理似乎十分了解,根本不像是个日本人,倒像是个土生土长的北平人。郭德彰心下更加困惑。

走到一个死胡同里,四下无人,门户紧闭,小林突然停下了,背着身说:“阁下跟了一路,可以现身说话了。”

郭德彰从隐蔽处走出,拱手道:“小兄弟好能耐,被你识破了。”

“这么点雕虫小技,我赵新安还不放在眼里。”

“赵新安?”郭德彰心道:是了,难怪他们叫他安子,当下抱拳道:“在下郭德彰。”

“郭德彰?相声第九德?”

“正是在下。阁下莫非就是消息儿张,张老爷子的高足,那位‘遮天换日’赵新安?”

“贱名何足挂齿。”

“真是阁下,唉呀,久仰久仰。”

“您的大名我也是久仰了。”

郭德彰迟疑了一下,道:“这个,传闻……”

“传闻都是真的。”赵新安,也就是小林翔平,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和这个初次见面的人一见如故,好像,两个人前世就已经约定一样。

郭德彰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这个戏法门的人如此好奇,就是想知道,他到底有什么秘密。

也许,一见如故,就是这样吧。

两人找了个台阶坐了下来,开始了叙谈。

赵新安打开了话匣子,道:“我做梦也想不到,我会是日本人,一个地地道道的日本人。直到师父把我生父留下的东西和信件交到我手里的时候,我还是不相信,我会是日本人。可是,生父的信件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我不仅是日本人,还是伊贺派忍者的掌门,我的名字应该叫小林翔平。这个玉佩就是掌门的信物。”

他摆弄着手里的墨玉蝙蝠,顿了一下,继续说:“我这才明白师父的良苦用心,他从小就逼着我学说日本话,看来是早就料到了我有认祖归宗的一天。”

郭德彰佩服消息儿张,真是有远见。

“日本人刚来那会儿,在巷子里烧杀抢掠,是我,拿着生父的遗物,去见大佐。显然,我一口流利的东京腔让他有他乡遇故知的感觉,我给他变了戏法,逗他开心,他真的很开心,笑得好高兴。”

他苦笑了一下,道:“他答应我,既然这个中国老头,喔,也就是师父,他养育了我,这个巷子里的人也都待我不错,那么,大和民族也不是不讲理的,既然你们养护了我们的人,我们也会保护你们。所以,他下令,没有人可以伤害这条巷子的人。日本人的话,怎么能信呢?可是,我必须相信。因为,我别无选择。”

郭德彰静静地听着,他明白,这个不是日本人的日本人,心中的苦闷,也是没有地方倾泄的啊。

“我不想做日本人,我想做中国人。从小到大,我都是被当成一个中国人养大的,喝中国人的奶,吃中国人的饭,穿中国人的衣服,连手艺,学的也是中国人的戏法。我觉得,我从头到脚,彻彻底底,就应该是一个中国人,现在,突然告诉我,我,我是一个日寇的孩子,我,我真的承受不了啊。”

他眼中噙着泪水,继续说:“不想认祖归宗,可必须认祖归宗,不想跟着他们走,可是也必须跟着他们走,因为,这样,至少可以救这条巷子里的人。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宁愿选择自己是中国人。中华民族,是世上最宽宏大量的民族,就像我的师父,我父亲是一个残杀中国人的刽子手,可是,他老人家,却把一个刽子手的孩子悉心养大,培养成人。”

郭德彰突然握紧赵新安的手说:“不管你叫小林翔平,还是叫赵新安,你都永远是中国人。”

赵新安有些感动,道:“不仅我是中国人,我要让我的子子孙孙,都时刻记得,自己是中国人。”

他知道,这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罢了,世事变幻无常,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日后的处境会怎样,又怎能管得了子孙后代的事情呢。

他有点失落地说:“我只是担心,五行之器会落在日本人手里。我看得出,大佐,对它们很感兴趣。大佐不是普通人,在参军之前,他也是日本神道界赫赫有名的人物,那时候,他叫天枫禅师,现在他回归了自己的本名,叫青木。”

“真的有五行之器吗?”

“有,这是一种极其厉害的机关暗器,分正五行和反五行,可以运用来变戏法,也可以用来杀人。”

郭德彰倒吸一口冷气,道:“这么厉害。”

“嗯,所以我很怀疑大佐是别有用心的,他的目的是想得到五行之器,本来,他大可以派兵到我家搜查,可是他没有这么做,他一定是不知道,五行之器的使用方法,所以想利用我,得到五行之器及其使用之法。”

“可不能让他得到啊。”

“嗯,我知道。”赵新安道:“可是,大佐手段很厉害,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保守这个秘密,所以,想来想去,只有把五行之器放在一个极为可靠的地方保存。让小日本找不到他们,才好。”

“不错,你这个办法好,那你想到放在哪里了吗?”

赵新安微笑地看着郭德彰不语,郭德彰会意道:“你是说,交给我保存?”

“嗯。”

“真是谢谢你这么看得起我,可是,我们初次见面,你真放心吗?”

“对你来说,我们是初次见面,可是对我来说,不是。”

“哦?”

“我一直在寻访一个智慧而又善良的人,保护五行之器,自从我那次看到你从日本鬼子手下救了一个受伤的男人的时候,我确信,你就是我要找的人。”

“你看见了?”郭德彰吸了一口凉气。

“你放心,我当然不会乱说的。”

“这我自然是放心,你要告密早就去了,不会等到今天,只是,我有自知之明,我恐怕保护不了你的宝贝。”

“不用担心,还有我师父呢。”

“尊师?”

“师父会帮你把地窖打造成世上最厉害的机关密室。”

“那敢情好啊。对了,不如到舍下慢慢叙谈吧。”郭德彰领着赵新安向曼倩社走去,边走边问:“对了,刚才那个小日本,你认得?”

“不认得,今天第一次见。”

“那你怎么知道他名字。”

“因为我看见他的佩刀上刻着这两个字。”

“那他突然身上奇痒难耐也是你的杰作了啰。”

“不错,金樱子毛一钱、海螵蛸五分、阳起石一钱放在一起研磨,至粉末状,用时放一点在手指甲里,弹在人头颈上,便会让人觉得奇痒难忍,江湖把戏这叫‘美女脱衣’。”

郭德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那个样子,还美女?”

两人相视大笑。

来到曼倩社后,郭德彰突然又严肃了起来,他关上房门,问道:“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情。”

“什么?”

“我有宝物,但是不知道使用方法,自然没法出卖你们,可是你们师徒俩,我不是不信任你们,这个……”

“我知道。所以我已经有了周全的设想。”

“什么?”

“机关,将由我师父一人设计,他知道我能耐有多少,会设计一个我打不开的机关,这样,虽然我知道宝物所藏之处,知道宝物使用方法,但是我却不知道打开机关的方法。”

赵新安顿了一下,继续说:“而师父,他知道宝物所藏之处,知道宝物使用方法,也知道打开机关的方法,所以他的处境十分危险。所以,当他设计完机关后,我会使用伊贺派的五觉封存法,让他忘记宝物所藏之处。”

“五觉封存法?”

“对,是我生父留下的伊贺派忍术秘籍中写的,那本书是用日语所写,师父是看不懂的,即使能看懂,也无法使用,因为必须要正宗大和血统才能使用这种忍术。”

他叹了口气继续道:“我发现自己能使用伊贺派忍术,才敢确认,我真是日本人的种。”

“五觉封存法对你师父的身体不会造成伤害吗?”

“当然不会,我还没有这么不孝,只是忘记一些东西而已。”

“那就好,你果然心思缜密。”

“心思不密的人,是练不了戏法的啊。”

“也对,既然你对我有所托付,那么我也对你有所托付。”

“但讲无妨。”

“我有一本祖传的《曼倩遗谱》,相传是祖师爷东方朔留下来的相声秘籍,相传里面藏有东方朔墓的具体位置和开启方法,据传,祖师爷是半仙之体,所以里面藏有成仙的秘诀。不过,我翻来翻去这么多遍,都不知道写在哪里。最近,我老是看到一些鬼头鬼脑的汉奸在曼倩社门口张来望去的,我担心,他们是在动这宝贝的脑筋。所以……”

“所以,你想让我替你保存它。”

“是。”

“义不容辞。”赵新安笑道:“没人会想到,一个日本籍的幻术大师,会保存一本相声秘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