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国家不会爱好并致力于科学、文学与艺术应当承认,在当代的文明国家中,在高级科学方面美国的进步是不大的,它的大艺术家、出名诗人和卓越作家也寥寥无几。

一些欧洲人对这种情况表示惊异,认为这样的结果是平等所自然造成的,不可避免。他们甚至认为,如果民主的社会情况和制度立刻席卷全球,那么引导人类走向的开化之光将逐渐暗淡下去,而人类将重新回到黑暗时代。

我认为,作出这种推论的人,混淆了一些本应当分开并加以单独考察的观念。他们把民主的东西与美国人所独有的东西无意之中混在一起了。

初期移民将他们信奉的宗教传给了他们的后代。这种宗教在仪式上是简单的,而在教义上却是严肃的,甚至可以说是苛刻的。它反对外表的浮夸和繁文缛节。这种宗教自然对美术的发展不利,只重视消遣性文学。

美国人属于一个非常古老和开化的民族,后来迁到一片广袤的新国土,这可使他们任意开发,且很容易丰产。这在世界上是史无前例的。因此,在美国,每个人都有发财致富的便利条件,这在其他地方是没有的。他们的贪欲总是十分强烈,头脑时时幻想和进行理性活动,完全被追求财富的目的所吸引。和其他国家一样,美国有工商业者阶级,但其有其他国家所没有的一种现象,即全国人人都从事工商业。

但是,我敢肯定,假如全世界只剩下了美国人,而且他们不改变固有的激情,仍然保留着祖传的自由和知识,那么他们很快就会发现:假如不研究理论,科学的实用是无法长足进步的,而一切艺术也应当相辅相成地去完善。不管美国人为达到其所追求的主要目标怎样绞尽脑汁地努力,他们不久终究要承认,为了顺利地达到目标,有时还得离目标远一点。

何况文明人的自然心理是喜欢精神上的享受,所以高度文明的民族都迷恋这种爱好,而且还有一批人在专门研究它。一旦这种精神上的需要出现,就很快会得到满足。

但是,重视学术和文艺的欧洲在美国人只顾科学的实际运用、寻找使生活舒适的方法的时候,已在致力于探索真理的共同源泉,同时完善人们可以享得的一切享乐和人们应当得到满足的需要。

美国的居民认为,有一个民族在旧大陆的一切开化民族中最为突出,居于榜首。

他们和这个民族同源同俗,因而两者之间的关系也非常密切。他们看到这个民族有著名的科学家、才华出众的艺术家、伟大的作家;他们也能从这个民族汲取知识财富,不必为了积累这种财富付出劳动。

虽然美洲与欧洲远隔重洋,但我认为两者是不可分的。我把美国人民看做英国人民的一部分,他们以开发新大陆的深山丛林为己任,而在英国的那一部分,则清闲自在,很少为谋取生活资料而操劳,因此能把精力更多地用于深化思想方面,从而在各方面发展人的精神。

所以,美国人的际遇完全是一个例外,我相信以后不会再有一个民主的民族能拥有这样的际遇。原本他们都是清教徒,习惯专门从事商业,居住的国土又好像不让他们使用智力去研究科学。他们的欧洲邻居,使他们即使不研究科学也不会重返野蛮状态。这一大堆独特原因只是我就其主要者列出的,它们必然使美国人的精神特别注重于纯物质方面的事物。人们的激情、需要、教育和环境,实际上好像都在驱使美国人去面对现世。宗教只能偶尔使他们抬起头,漫不经心地望一望天堂。

因此,我们不应根据美国人民的外在表现去推论所有民主的民族,而要根据其自身的特点去研究它们。

我们可以设想有这样一个民族,其内部没有区分门第、等级和阶级,法律也不承认任何特权,规定遗产由继承人平分,但它没有使人民享有知识和自由。这个设想并不是没有根据的,因为一个暴君可以将其恩泽平等地施舍于臣民,但同时让臣民们愚昧无知,以便于更容易奴役他们。

这样的民主的民族不但不能在科学、文学和艺术上表现其才华和爱好,而且使人相信它永远也不会有这种表现。

它的继承法本身就是以一代接一代地将财产化小分散为己任,民族的成员谁也不会去创造新的财富。穷人因为没有知识和自由,所以都不会产生致富的想法;而富人根本不知道如何自救,听任自己沦于贫困的境地。这样的民族在它的这两类公民之间很快就会建立起完全的平等,这种平等无法克服。如此一来,没有人有时间和兴趣去从事劳动和智力活动。然而所有的人都将麻木不仁,沦于同样的愚昧无知、同等的受奴役状态。

一想到这样的民主社会,我就立刻觉得自己好像被抛进一所低矮、昏暗和沉闷的小房子里,虽然外面有时会射进一道一道光线,但这些光线很快又变得微弱,直至终于消失。我突然觉得心情无比沉重,闷得喘不过气来;我在黑暗中四下摸索,希望可以找到一个出口,好见到阳光,到外面吸点新鲜空气。但是,对于一个开化已久,在废除规定财产永久归于个人或某些团体的特殊法令和继承法之后仍保有自由的民族而言,这里所作的一切假想并不适用。

当一个开化的民族生活在一个民主社会里时,他们不难明白:没有任何东西应当限制、强迫他们安于现状。

因此,他们每个人都会想尽办法去改变现状,如果他们都是自由的,则每个人都将大显身手,只是不一定都能获得同样的成果。当然,立法机构不会再给予人们特权,但天赋会给予人们这种特权。天赋的差异是很大的,所以根据每个人运用其才智去致富的情况的不同,财富也会出现不平等。

虽然继承法仍阻止富裕之家世世代代富裕下去,但它并没有不准富人存在。继承法不断地使公民们趋于相同的水平,可公民们却在不断地使自己避开这个水平。随着知识的日益提高和自由的日益扩大,公民的财富也愈加不平等。

在我们这个时代有一派因其才华和狂妄而出名的人士,他们主张先将一切财富集中于中央当局,然后再由中央当局按每个人的贡献给所有的人分配财富。他们认为,通过这个办法,可以躲开那种好像可以威胁民主社会的完全、永恒的平等。

还有一种比较简单的救治办法,其危险性也小。就是不让任何人享有特权,给予每个人以同等的知识和同等的独立性,让每个人自己去关心寻找本身应占的地位。但是,天赋的不平等马上会显示其作用,导致财富也自然地落入最能干者之手。

因此,在民主而自由的社会里经常会有一批富裕或殷实的人。这批富人不会像以前的贵族阶级成员之间那样密切联系。他们的本性不同于贵族阶级,没有那么多充裕时间去享乐,但在人数上他们将比过去任何富有阶级都多得多。这批人不会整天忙于物质生活,他们会进行智力活动和享受精神生活的快乐,但程度比不上以往的贵族。

他们这样去支配自己的时间是合理的,因为人的精神一方面要有一个物质的和实用的目标,即无限的目标,另一方面还要有一个非物质的和喜欢美的目标,即无限的目标。物质的需要使人的精神倾向现世,但当人的精神无法被物质的需要吸引时,它就要自我崛起。

不仅能够鉴赏精神产品的人数将要大大增加,而且人们对智力活动的爱好也将逐步提高,达到贵族时代人们的水平,那些人们似乎没有时间和能力从事这种活动。

当世袭的财产、阶级的特权、门第的优越感不再存在,每个人只靠自己的努力前进时,人的智力决定了财富方面的高下之分。凡是可以激励、发挥和扩大智力的东西,都将马上身价倍增。

知识的功用将极其明显地呈现在人们眼前。即使一个人没有感到知识的魅力,也将尊重知识的成果,并要付出一定的努力以享有这种成果。

在民主、开明而自由的时代,任何力量都不可以把人与人分隔开来,或将人限制在其原来的位置不动。人人都可能突然发迹,也都可能很快变穷。各个阶级因为相处甚密,每天相互见面。他们之间不断互相往来和混合,彼此模仿,互相敬慕。于是,人民的一些在等级森严、社会停滞的时代所不可能有的观念、概念和思想就产生了。在这样的民族里,仆人可以与主人共同劳动、享乐,穷人与富人也可以如此;乡下人将会努力向城里人学习,地方将会努力向首都学习。

这样一来,谁也不会只专注于生活的物质方面,连最简单的手艺人也会贪婪地或偷偷地看一看高级的智力活动世界。贵族制国家采用的关于读书的观点和方法不会再被使用;然而读书人的范围将不断扩大,最后扩及全体公民。

人们开始关心精神劳动以后,就会发现取得荣誉、权力和财富的主要手段全在于在某些方面自己胜过他人。因平等而产生的跃跃欲试的野心,马上会从其他方面转到这一方面来。研究科学、文学和艺术的人,将会大量增加。知识界将会出现一种不可思议的积极性。每个人都要设法为自己开辟一条道路,并努力吸引他人跟着自己走。

这同美国政治界的情况有些类似。虽然美国人的工作往往不够完美,但是其数量却是很大的。尽管个人努力的成果一般是很小的,但是总成果却往往是巨大的。

因此,说在天性上,生活在民主时代的人就不关心科学、文学与艺术,与事实不符;应当承认,他们是以自己的方法来研究科学、文学和艺术的,在这方面他们有其固有的特点和不足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