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夫人却置若罔闻,只顾一昧倾诉着:“大师,你知道吗,元俞病了一个月,瘦得只剩下一双眼睛,那一夜他勉强睁开眼来,看着我,看着他泪流满面的母亲,又看了一眼他痛绝无言的父皇,殿下站满了束手无策的太医,接着,他的呼吸忽然变得急促……呵,不到一柱香的功夫,我的爱子就永远合上了眼睛……皇上已经命人将太医们统统打入天牢。这些食君之禄却不能分君之忧的蠢材,他们只会反复向我说,元俞脾肾俱虚、气血两亏,却没有一个人能查出病因。还是清河王元怿说得对,孩子整天收在深宫里养,哪里能够强壮!是我误了他,是我误了他!如果不是整天面对珍馐美食、滋补贡品,整天被大群保姆侍女殷勤环绕,他也会象民间孩儿一样聪明活泼、好玩好闹……我的元俞,他从生下来到现在,没有自己走过十尺远的路……”

高夫人越说越悲,泪水充盈了她的双眼。

她原本明丽的脸色,因为哀恸过度变得憔悴腊黄,现在看上去,高夫人和平常女人并没有什么区别。

妙净满怀同情地望着高夫人,有着“高观音”之称的贵嫔高华,素来以冷酷著名。

没想到,她也有这么悲痛和软弱的时刻。

上个月,内庭传出消息来,要大臣们联名进折,奏请册封高华为皇后。

畏于她娘家的赫赫权势,公卿王侯们都在折子上署了姓名。

高肇更是在家里大摆喜酒,提前为高家出了个皇后而庆祝。

若不是因为皇子元俞突然病死,本来,这个月高华就应该晋位为大魏皇后了。

“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高夫人扶着殿下高大的廊柱,喃喃念着王羲之的《兰亭序》,眼望星空。晶莹灿烂的群星中,是不是有元俞的一双稚气的眼睛呢?

妙净陪着高夫人沿着青石甬道走到大悲堂,四下阗静无人,侍女们都站在堂外侍候。

“妙净,你有什么事情对我说吗?”为人伶俐的高夫人,即使在丧子的悲痛中,也没有变得神志糊涂,她看着妙净欲言又止的神色,突然发问。

“不敢,贫尼在想,人之夭丧,多半是天意。”

“此话怎讲?”

“贫尼不敢讲。”

“恕你无罪,秀菱,我至今记得,当年我刚到洛阳,家徒四壁,你命人在青州王府外给了我们高家一个安身之所,还派人送来冬天用的棉被和大米,要不是你当年的一饭之德,也许我现在早就病饿而死。”

高夫人少年时,初来洛阳,无处可栖,正好青州王府缺一个看后门的,便让高夫人的父亲来做门子。

当时的青州王妃胡秀菱宅心仁厚,见高家的女儿到了冬天还衣不蔽体,命人送了御寒衣服和棉被给她。

没想到,高夫人至今还记在心里。

已经剃度为尼的妙净,如今不敢也不愿在高夫人面前再提起这层关系。

她淡淡地笑了一笑,岔开话题道:“只是贫尼偶然间闪念,夫人不必再追问了。请用这杯茶,此乃南梁名品,是建康城的仕女们新出的花样,以六种奇异的花草:粤州香茅、咸宁桂花、亳州白芍、平阴玫瑰、普陀青竹、湖州菊花为臣,以上好祁门茶为君,层层薰制,泡出水来,汤色艳红、异香扑鼻,名为‘红颜’。”

高夫人捧着那杯红茶,沉吟不语,只怔怔地看着妙净,忽然开口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夫人睿智明达,诚非常人能及。”

“你是说,元俞还有一年就要满六岁,一满六岁,便要正式立为皇太子……”高夫人猛然打了个寒颤,不敢再说下去。

其实对于元俞立为太子这件事,高夫人也不是没有想过,但仗着皇上的宠爱,她一直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

而且两年多来,元俞一直体弱多病,她只担心爱子早夭,哪里还能顾得上立嗣之事。

魏宫旧制有一百多年了,每个大魏皇太子的母亲必须赐死,而皇嗣又是向来立长不立幼,所以后妃们人人都怕生下皇长子,遭到杀身之祸,以至于在别的皇室你争我夺的太子生母身份,在魏宫毫不为人看重。

如果,元俞不是在前几天夜里病重死去的话,高夫人将会在一年之后、元俞被立为太子的那一天,接到一个放着毒酒、腰刀和白绫的托盘,被迫自杀。

哪怕她已经贵为皇后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