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子元俞的病越来越重了,宫中起的谣言也纷纷扬扬,各式各样,让高夫人既气又恨,又无以自辩。

“皇上!”高夫人坐在元俞的床前,眼睛哭得红红的,“你可要为妾身做主啊,于嫔在外面造谣说,于皇后是我在药里下毒害死的,于皇后的皇儿元昌,是我买通侍卫害死的,那我的元俞呢,又是被谁害成这样的?”

于嫔是于皇后的堂妹,跟随于皇后同时入宫,颇为憨痴可爱,宣武帝从前也还有些喜欢她的娇痴。

此刻,宣武帝听得高夫人的哭诉,又看见帐内元俞那张苍白消瘦的小脸,元俞已经长时间昏睡不醒了,屋子里到处都是药味,太医们进的方子越来越古怪,什么鲤鱼须、中秋lou、同穴壁虎、先秦阴人墓土……可不管是什么方子,都不能让元俞的脸恢复半点红润,宣武帝的怒火立刻升腾了:“她混帐!来人,给朕收了于嫔印绶,将她下掖庭问罪!先重打她三十大杖,再问问她,这些混帐话,是她自己想出来的,还是宫外头另有别人对她说的?叫她一个一个,给朕指认出来!”

旁边侍立着的宫女和前来探病的嫔妃们,一个个噤若寒蝉,低着头,弯着背,生怕高夫人把怒气发泄到自己的身上来。

这些话,宫里头只要是个人,谁没传过,谁没说过呢?

要真追究起来,长乐宫上下,没一个干净的。

她们本来就怕高夫人,此刻见高夫人随便抱怨上一句半句,入宫年头已久的于嫔就被收入大牢,看样子还要牵连到于家上下,更是深感担忧。

宣武帝抚着高夫人瘦削而颤抖的肩头,十分心痛:“夫人,别生气了,朕已经命人去平城和北邙山下各起一座石窟,发愿供佛,再念一万卷经,俞儿一定会平安的。”

高夫人当然不相信临时抱佛脚有什么作用,可她此刻也唯有寄望于此了。

高夫人一边拭着眼泪,一边应道:“多谢圣上垂爱,妾身明天就梳洗沐浴后去瑶光寺斋戒一天,领宫人发愿,用指血抄《心经》一千篇,但愿能挽回俞儿性命。”

宣武帝叹了一声,一层忧郁之色在他眉间额上浮漾着。

不,不是忧郁,简直是绝望。

他真的很难相信,自己是如此强健如此正常的一个男人,后宫佳丽众多,却无法为他生出将来传承大统的太子来。

不过,冥冥中似乎有什么魔咒似的,魏宫中的皇子皇孙,一直就不太兴旺。有人说,这是由于北魏皇帝折腾出什么“子贵母死、留犊去母”的古怪宫规,才妨了子孙。

孝文帝前后只生了六个儿子,长子元恂为林皇后所出,二儿子元恪、五儿子元怀为高皇后所生,三儿子元愉为赵夫人所生,四儿子元怿为刘妃所生,六儿子元悦为宫中贵人所生。

林皇后和高皇后都因为儿子受册封而被赐死,让其他嫔妃胆战心惊,甚至害怕受到孝文帝临幸。

到了宣武帝这一代,宫里头几乎就听不见婴儿的啼哭声。

宣武帝今年二十六岁,十四岁上就开始临幸女人,他后宫的妃子和女人不算少,他与之春风几度的女人至少也有几十个,可只有于皇后和高夫人生养了孩子。

于皇后为他生了皇长子元昌,高夫人为他生了建德公主和次子元俞。

皇长子元昌骑马时突然跌下来横夭,于家的人抱怨说宣武帝不心疼。

其实宣武帝看到元昌脖子跌折的模样,痛楚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怎么会不喜欢元昌呢?元昌生下来的时候,宣武帝高兴得一夜没睡,元昌去世的时候,宣武帝同样一夜没睡。

坐在元昌小小的灵柩旁,对着蜡烛,宣武帝几乎把半生的眼泪都流完了。

现在,他仅仅剩下的这个儿子也气若游丝、奄奄一息了,这让宣武帝怎么不痛?怎么不急?难道是天绝大魏,他都二十六岁了,仅剩下元俞这个孩儿,上天也要把俞儿收走?

元俞尚不足六岁,生下来就体质单弱,三天两头要召太医们去会诊配方子。

就是这样小心,如今看来也无法留住他的小命。

暮色已浓,宫外头,响起了一阵暮鼓声,这是洛阳城所特有的声音。

此刻,城里城外,足有一千三百七十六座大小寺院在做晚课,千座寺庙的暮鼓声混合在一起,是如此盛大、宏亮而悠长。

自两晋以来,佛法东来,在民间大盛。

有人烟处,即有大丛林,纵观天下,几乎人人礼佛,户户诵经,家家都有人剃度为僧尼。

宣武帝闭上眼睛,在廊下合掌为礼,待得鼓声已静,才走出坤宁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