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绿珠长叹一声,蔼声道:“我即将归政逊位,余生,我想到永宁寺中闭门读经。 但行前,我不能不为皇上打算一下,如今朝中宗室的重臣甚多,他们见皇上专宠潘充华,早有议论,说皇上只怕乏嗣,已萌异志。 皇上,你昨日大婚,下个月亲政,目前人心不稳,皇上不能不有所举措。 ”

已经很多年了,元诩都没有听见母后这样轻声细语地和他说话,更没有见过母后认真为他的位置盘算,心下不禁涌起感激之情,看着母后的目光,也变得柔和许多。

“那依母后之见呢?”他恭谨地问道。

胡绿珠一狠心,最后做了个决定,温和地笑道:“马上颁下诏书,说潘充华为皇上生了个儿子,即刻立为太子!”

“呵!”李嬷嬷惊叫出声,元诩也目瞪口呆。

“这……只怕不妥。 ”元诩一生都很少听见母后这么温蔼地说话,他不想出口驳回。

“诩儿!”胡绿珠亲切地唤道,“母后都是为你好。 立此女为太子,一者可以平稳宗室人心,让他们消去野心,安定朝野;二者,也可以尊荣潘充华和潘家的子弟。 母后答应你,只要立太子的诏书一下,母后就立刻擢升潘充华为贵嫔,封李嬷嬷为修成君,将潘家的子弟封侯拜将!将来,潘充华生了儿子,再改立太子也不迟,你看呢?”

这些诺言让元诩和李嬷嬷都怦然心动。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饱经世事的李嬷嬷,从胡绿珠地表情和话语里,还是读出了另一层意思。

一生未经过权力之争的李嬷嬷,无法判断出胡绿珠的本心到底是什么,她只觉得。 胡绿珠的眼神晦暗而凶狠,似乎在极力掩盖着什么阴谋。 但善良的老妇怎么也想不出来,这样一个完美的计划下,还能有什么别的打算不成?

元诩终于迟疑地点了点头,胡绿珠心下一喜,推开内室地门,大步走了进去。

片刻后,胡绿珠再次推门出来。 匆匆说道:“我已经将事情办妥了,皇上,这件事,除了你我,除了李嬷嬷母女,再无别人知道,望皇上勿将这秘事泄lou给大臣和宗室。 ”

她话还没说完,内室里便传来了两声女人的惨叫。

元诩和李嬷嬷吓得赶快推门观看。 却见潘充华地床前,两个平日侍候的宫婢都翻滚在地,口鼻流血、面色青紫,在她们身边,一只小小的托盘、两个酒盅已经打得粉碎,碎片中。 有一枝胡绿珠平素用的长簪。

元诩有些心惊肉跳地走过去,拾起长簪,发现中空的长簪里,居然放有深红色的灭心莲膏脂。

母后竟能于瞬间杀二婢,这种决断,这种毒辣,令元诩不寒而栗。

他附身在潘充华的床前,见自己新生地女儿长着一张粉团般的小脸,卧于母亲的怀中,熟睡正酣。 元诩注视这幅画面良久。 才感觉到一种平静和安定慢慢回到了自己心中。

已经为人父。 下个月又要亲政了,元诩从内心深处泛出来一种喜悦之情。 十九岁的他,到底长成一个成年男子、一个成熟稳重的大魏天子了,他将要大刀阔斧地对自己的治下进行变法,要革旧布新,要废去大批官员,起用一批新人!

眼望着窗外初升的红日,元诩发现自己的身体里充满了力量。

这天下午,宫中传出由胡太后和皇帝元诩共同加印地大魏诏书,内称:“潘充华有孕椒宫,已诞储两,熊罴有兆,国有统胤。 ”即日册封新生的皇子为大魏太子。

深夜的清凉殿,永远只点着两盏红纱灯笼,这是武泰元年(公元528年)二月,初春的料峭寒风在十亩空荡荡的荷池上撞来撞去,风声凄厉,象极了从前胡绿珠与元怿两人按板而唱的《宛转歌》,人鬼隔世,胡绿珠心下黯然。

元诩大婚已经一个月,按照旧制,明天早晨,胡绿珠就不必再去太极殿听政了。

十三年来,她已习惯了早起,想到明天再也没有机会上太极殿议决国事,胡绿珠有一种极大地失落感。

多少年来,她已经只能在权力中看见自己的价值,失去皇权的她,将是什么人呢?一个丧夫多年的老妇?一个被天下人嘲骂的**?一个孤苦伶仃、即将与永宁寺青灯永伴的苦命女人?

年过半百的小姑姑妙通,现在已是名满天下的高僧。 尽管住得和胡绿珠只有一壁之隔,妙通也很少与胡绿珠过往。 她清心寡欲,常常整天不说话,久在红尘的胡绿珠,害怕成为那样的练行尼。

门外有女官报道:“领军将军郑俨求见太后。 ”

“宣。 ”自从听见他和建德公主私通之事后,胡绿珠已经不再召见他了,但这个心情格外失落地夜晚,胡绿珠开始思念这个薄情地少年。

阴暗的纱灯下,郑俨地脸看起来有几分惶急。

胡绿珠痴痴地看着他,想起了许多年前,桂殿那个夜晚,杨白花也曾在灯下来见她,当年的杨白花,是那样单纯明澈,是他让胡绿珠知道了,什么是两情相悦的滋味。

“太后陛下……”郑俨欲言又止,满脸都是恐惧之色。 他素来是个胆大妄为的公子哥儿,是什么事情让他惊恐?

“又做了什么事?”胡绿珠有些落寞地问道,今夜,没有梳妆的她,在镜中发现了自己的苍老和丑陋,呵,从前姿容绝世的美人,竟也会有这样一天。

郑俨脸色煞白,怔了半天。 才膝行到她身边,低声说道:“臣……臣……臣已经将药给了胡皇后。 ”

“什么?”胡绿珠吓了一跳,猛然间,她悟出了郑俨话里的意思,大惊失色道,“你在说什么?什么药?什么胡皇后?”

郑俨见她忽然翻脸,也骇异万分:“陛下。 这事不是陛下默许地么?臣将精制的穿心莲毒药交由胡皇后下在皇上的茶水中,只怕皇上活不过今夜了。 ”

“朕默许了什么?”又惊又怕的胡绿珠厉声喝问道。 “朕难道默许你去毒死朕唯一的儿子、大魏的天子?”

郑俨终于看出了她真实的怒意,吓得抱住胡绿珠地膝头,大哭道:“陛下恕罪!是臣领会错了,但此刻只怕已经来不及……”

胡绿珠奋力推开他,在殿中叫道:“快来人!”

随着她的叫声,披头散发地李嬷嬷推门冲入了殿中,凄厉地哭喊道:“太后陛下!皇上……皇上他忽然重病。 已经喘不过气来了……”

在宫中多年,胡绿珠深知穿心莲的强力效用,两行清泪沿着她皱纹丛生的面颊淌了下来,泪滴是那样冰冷而沉重。

她没有想到,元诩竟会在亲政的前夜,被郑俨和胡皇后合力毒死,呵,元诩是死在自己母后的手上!当她默许郑俨依着前朝文明太后的例子来处置元诩。 当她在北宫中说动元诩,用皇女来冒充太子时,杀机,早已经埋下。

当胡绿珠匆匆走到显阳殿时,元诩已经绝气多时,潘充华眼睛红肿、面无表情地为元诩更换着衣服。

胡绿珠看到。 元诩冰冷的胸前,竟然还悬着她在他刚出生时为他挂在胸前地黄金小梳,多少年了,他一直将母后最初的爱意留在心口。

只在一刹那间,一种巨大的悲痛和悔恨袭中了胡绿珠,她摇晃了两下,便扶着元诩的身体,昏倒在地。

殿外,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再次传来了隐隐的羯鼓声。 鼓声中。 似乎有一个中年男子在沙哑地唱着:

“悲且伤,

参差泪成行。

低红掩翠方无色。

金徵玉轸为谁锵?”

等候在太极殿上的群臣,谁都没能想到,他们终于没有等来皇上元诩亲政的那一天,而是等来了皇上崩殂的噩耗。

可怜地元诩,他这一生,永无机会过问一次大魏的政事,只因为他有一个过于强悍冷漠的母后。

但令太皇太后胡绿珠始料不及的是,太子是个女儿身的消息,竟然不胫而走,连洛阳城也传播得沸沸扬扬,看来,瞒是瞒不下去了。

经历了许多大事的她,索性把心一横,在元诩死地当天颁下诏书说:“皇家握历受图,年将二百;祖宗累圣,社稷载安。 高祖以文思先天,世宗以下武经世,股肱惟良,元首穆穆。 及大行在御,重以宽仁,奉养率由,温明恭顺。 朕以寡昧,亲临万国,识谢涂山,德惭文母。 属妖逆递兴,四郊多故。 实望穹灵降祐,麟趾众繁。 自潘充华有孕椒宫,冀诞储两,而熊罴无兆,维虺遂彰。 于时直以国步未康,假称统胤,欲以底定物情,系仰宸极。 何图一旦,弓剑莫追,国道中微,大行绝祀。 皇曾孙故临洮王宝晖世子钊,体自高祖,天表卓异,大行平日养爱特深,义齐若子,事符当璧。 及翊日弗愈,大渐弥留,乃延入青蒲,受命玉几。 暨陈衣在庭,登策靡及,允膺大宝,即日践阼。 朕是用惶惧忸怩,心焉靡洎。 今丧君有君,宗祏惟固,宜崇赏卿士,爰及百辟,凡厥在位,并加陟叙。 内外百官文武、督将征人,遭艰解府,普加军功二阶;其禁卫武官,直阁以下直从以上及主帅,可军功三阶;其亡官失爵,听复封位。 谋反大逆削除者,不在斯限。 清议禁锢,亦悉蠲除。 若二品以上不能自受者,任授兒弟。 可班宣远迩,咸使知之。 ”

诏书中直承,潘充华为皇上元诩生的是个女儿,为了稳定人心,才谎称是太子。 现在,胡绿珠从宗室中重新选了一个三岁的孩子元钊,立为幼帝。

本来应该是元诩亲政的那一天,太皇太后胡绿珠,携着三岁的幼帝元钊,威严地出现在太极殿上。

殿下,公侯百官噤若寒蝉。

殿外,是越来越狂野的春风。

黄门侍郎元顺含泪奏道:“仪同三司、车骑大将军尔朱荣,称先帝暴病而死,另有缘故,已经树起反旗,要勒兵南攻洛阳,擒郑俨、徐纥等问罪!”

胡绿珠脸上厚厚的脂粉,掩饰了她陡然间煞白的脸色,显出了一种波澜不惊的气度。 过了片刻,她咬了咬牙,道:“任郑俨为领军将军、仪同三司,任李神轨为大都督、仪同三司,带兵十万,北击尔朱荣!”

元顺讶然抬起了脸,她疯了么?郑俨和李神轨这两个洛阳城中的轻薄少年,怎能抵挡得住用兵如神地尔朱荣?

郑俨果然有些畏缩,他出班奏道:“陛下,臣近来身体多病,只怕不能胜任……”

胡绿珠冷笑两声,看了他一眼,道:“是么?当年你向朕要求领军将军之衔时,可没说过你体弱多病呵!国家用将之时,你若敢退缩,朕当斩你以谢天下!”

满殿大臣俱皆愕然,什么时候开始起,这相貌酷似杨白花地俊美少年开始失去圣宠了?难道说,**一生的胡绿珠也已改过知新了么?

殿上正襟危坐着地太皇太后胡绿珠,象一座神一样威严。

而她面前的小皇帝元钊,却坐立不安,忽然间,他站起来叫道:“来人,来人,我……朕要尿尿!”

没有人敢笑,也没有人想笑,他们的心底,同时掠过一声叹息。

这大魏元家,只怕气数将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