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醒过来时,胡绿珠觉得格外寒冷,奇怪,虽然身处崇训宫清凉殿,门外有十亩荷池,但殿内重帘厚幔,不见天日,一向冬暖夏凉,十分适意,今天这种寒意不知由何而起,让她浑身发冷、打着寒颤。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胡绿珠一眼看见身边那个熟睡的少年,他赤着上身,lou出胸前“双凤呈祥”的花绣,那是郑俨入宫的**,为表忠心,而特地请了纹身匠人,在胸前刻下的图案。

但此刻,静寂的清凉殿中,幽暗的灯下,胡绿珠却觉得那面貌酷似杨白花的少年令她作呕,她一定是神志糊涂了,竟会和这个年龄和元诩差不多大的浮滑少年混在一起,让他玷污了自己的名声!

在这片刻的清醒中,胡绿珠后悔不迭,但只是一转眼,她又坠入这种无边的麻木,宣武帝、元怿、杨白花,他们一个个都弃她而去,她那无尽的孤独和凄凉,已经没有人能够抚慰,与这些贪求功名富贵的少年人,也不过有一天是一天罢了,她哪里计较得许多?

深夜的殿外,似乎传来了一阵悠扬的曲调声,胡绿珠敏锐地听出,这竟是那日她在西海池上奏给元怿听的鬼诗《宛转歌》。

难道说,他在地下也无法对她忘情,竟飘荡到了崇训宫外?

幽静的夜里,胡绿珠xian帘而出,她清晰地听见,那正是元怿的声音。 他在叩动音调苍凉地羯鼓,沉声唱道:

“悲且伤,

参差泪成行。

低红掩翠方无色,

金徵玉轸为谁锵?

歌宛转,

宛转情复悲。

愿为烟与雾,

氤氲对容姿。 ”

听到最后两句,胡绿珠不禁掩面悲泣。 即使化为烟雾,他也无法对她释然忘情么?她从来不相信鬼神说。 但今天,她却情不自禁地向池内呼道:“元怿,你若魂魄归来,请让我见一见,以慰相思……”

随着她的说话,莲池上起了一阵雾气,雾气越来越浓。 象在亭亭圆荷间站了一个人,那身影和元怿生前一样挺拔、修长、坚毅、动人。

“元怿,你的死讯传出之后,天下大悲,许多州的百姓自发为你服孝,甚至连洛阳城驿馆中住的几百个夷人,和他们国中的亲贵,听到你身故的消息后。 都大恸失声,为之劈面痛哭……元怿,你是这样一个品格高贵、性格宽厚、才能出众、风姿英伟地男儿,却会为我这样一个堕落无用的女人而死……”胡绿珠泣不成声,“我好后悔,如果再来一次。 我不会渴求入宫为妃,我只愿做你心爱地女人,在你的王府中度过悠闲快乐的一生……元怿,你原谅我,我一生都在辜负你……呵,元怿……”

那雾中的身影飘动着,荷池上一片寂静,只回荡着胡绿珠的低泣声。

“元怿,你的儿子元亶,我一直好好看视着。 又命他袭了你的清河王地爵位。 亶儿象你一样出众,却性格更加内敛。 不肯接受官诰,整天在家里念佛经……我想,这样也好,清静的人,原不招祸……元怿,你在听吗?”胡绿珠絮絮地说着,看见浓黑的雾影随着风荷左摇右摆,似乎在不断走近,又似乎更加遥远了。

依旧是没有回答,天边的金星已经西坠,黎明即将来临。

“元怿,我每月都在崇训宫里为你燃香祝祷,我想过了,象我这样的女人,不配与先帝合葬,我已经叫人起出高太后的棺木,准备将她和先帝合葬景陵。 你的正妃尔朱氏,对你感情冷淡,已经预留遗嘱,要求身后归葬漠北的尔朱家祖墓,这样,你在地下也是一个人孤零零地……”胡绿珠喃喃说到这里,叹道,“咱们两个孤魂野鬼,将来就葬在一起好了,管他们说什么合不合礼法,说什么叔嫂情悖理灭法,咱们生前既是孽情纠葛,将来,就在地下偿了这一段夙缘罢……”

西林园外,鸡鸣声忽然响起,雾影渐渐变淡了。

“元怿,别走,再陪我一会……”胡绿珠急切地挽留道,“现在的我,孤独到了绝望的地步,连亲生儿子都无法好好地说话……连他也恨我……这世上,我只得我一个人,虽然手握大权、君临天下,又有什么意思?”

旁边,忽然有人开腔问道:“太后陛下在和谁说话呢?”

胡绿珠吓了一跳,扭脸看去,却见郑俨穿着半敞的纱衣,一边打着呵欠,一边走了出来,说道:“这么早,陛下不如还去睡一会儿?”

他话里有求欢之意,让正沉浸在哀情里的胡绿珠觉得万分恶心,她正要喝斥他离开,却听得耳边一声幽幽低叹,沉重而忧伤,正是元怿的声音。

胡绿珠急扭脸去看,只见荷池中地雾影已变得淡若轻烟,转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池中的圆叶碧荷,在晨色中显得格外清朗、明丽,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元怿!”胡绿珠悔痛不已,失声大叫起来。

没有人回答她,长风吹过十亩莲池,那悉悉索索的声音,象抽泣,象叹息,象秋雨,象一曲千古鬼诗《宛转歌》,令人肠断。

胡绿珠伏身栏杆边,绝望地哭了起来。

到了四十岁,胡绿珠才发现,自己的一生,充满了无数过失和错误,她亲手为自己造就了今天这样众叛亲离、孤寂哀怨的处境,还能去怨谁?

只有身后那试探地伸过来的纤细柔软地少年的手,还能让她觉出一种温暖和力量。 胡绿珠不再犹豫,将布满细纹的脸庞贴住郑俨滑腻的手,任他将自己拥入怀中。

那熟悉地体温和热度令她稍微好过了一点,呵,她不管郑俨向她要求地是什么,只要他能从无边的孤寂和寒冷中将她拯救出来一刻,她情愿用整个王国去交换。

大婚地第二天早晨。 魏宫中有一种无法描述的冷清,昨夜地箫管锣鼓似乎还留有余音。 但每个人的眼中看去,显阳殿都不见半点喜庆之色。

十六岁的大魏皇后胡真,昨夜在显阳殿枯坐一夜,也没有看见皇上的人影。 窗外北风狂啸,令她的心境更为凄凉寂寞。

年轻娇美的她,在家是所有人的掌上明珠,呵护有加。 没想到刚刚入宫就遭到这样地冷遇。 胡皇后仅仅在大典上看见了面容冷淡黧黑的皇上,看见他毫无笑容地将她引入显阳殿寝宫床边坐下,便失去了踪影。

大魏皇后这个名义曾让她产生的骄傲自豪之情,现在化为了一种深入肺腑的怨恨。 胡皇后到此刻才相信,宫外的传说是真的,皇上只喜欢那个宫奴出身的潘彤云,而对别的女人毫无兴致。

仗着年轻,仗着自己出众地才貌。 胡真本想邀得皇恩,将来,象姑姑胡绿珠一样,成为权操天下的皇太后,现在看来,这个梦简直脆弱得不堪一击。

她的手指神经质地在衣角划着字。 陡然间,她惊觉那一个个字竟然是“恨”、“恨”、“恨”……呵,甫入显阳殿,她便成为怨妇,命运是多么凶险可怕!

北宫内,皇帝元诩也枯坐了一夜,门内,潘充华凄厉的叫声不时响起,她是个忍耐而温柔的女子,一定是那痛楚无法抵挡。 她才这样惨叫出声。

天亮的时候。 亲自为潘充华接生地李嬷嬷走了出来,她含笑看着由她亲手抚养大的元诩。 跪下奏道:“已经生了,是个女儿。 ”

元诩罕有笑意的脸上,不禁绽开了一丝微笑,明朗而纯净,看起来十分动人,他和蔼地扶起李嬷嬷,笑道:“嬷嬷何必多礼?这是朕的长公主,也是嬷嬷的外孙女儿。 嬷嬷放心,朕要加封彤云为贵嫔,还要加封嬷嬷为老封君……呵,朕有女儿了!”

看着他喜不自禁的神色,李嬷嬷叹息道:“可惜,彤云没有皇上生下储君……”

“这有何妨?”元诩笑逐颜开道,“朕专宠彤云,对别的女子毫无兴趣,迟早要叫她为朕生一个太子!别的嫔妃,哪怕是皇后,都没有机会!”

他的许诺不但没有令李嬷嬷欣喜,反而让她更加忧虑重重,她摇了摇头,道:“皇上,不是老奴说你,昨天是你的大婚之夜,你却将胡皇后冷落在一边,到北宫里陪着彤云……这让胡太后地脸面往哪里放?太后本来就对你多所猜忌防范,皇上却毫不在意,仍然任性行事,以致于母子之情淡若白水,皇上,老奴听说建德公主和元叉他们常在太后面前说你坏话,皇上要防备他们下手害你。 ”

元诩冷笑一声:“跳梁小丑,朕何畏于他们?待朕亲政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将那个飞扬跋扈地元叉除去名位,赐死家中!至于建德公主,她一个女流之辈,成不了大器。 哼,如今大臣已经归心于朕,连皇太后朕也不怕,难道还怕这些小人不成?”

廊下忽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薄明的天色中,胡绿珠带着一群人走了进来,她看了一眼正在对话地元诩和李嬷嬷,挥了挥手,屏去闲杂人等。

“生了么?”胡绿珠淡淡地问道,并没有追究元诩昨夜冷落新婚皇后之事。

“生了。 ”见了母后,元诩仍然一贯地木讷呆板。

“男孩女孩?”

“是个女儿。 ”

“哦。 ”胡绿珠大为失望,坐在桌边,支颐思忖片刻,一咬牙,又问道,“知道这件事的有几个人?”

元诩没有回答,李嬷嬷忙上前说道:“就是皇上、老奴、潘充华,还有两名在北宫侍候的宫婢。 ”

胡绿珠点了点头,望着元诩道:“皇上,我多希望你现在就能立好储君……”

“为什么?”元诩有些摸不着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