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崇训宫前的廊下,她迎面看见一个身穿白袍、高大英武的少年男子悠然走来,建德公主知道,那一定是胡太后正在等候的郑俨。 郑俨虽然年少,却是现在朝里大权在握的几个大臣之一,特别他又是胡太后的面首,这种身份让他隐隐有直逼胡僧敬、元顺等人的权势。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建德公主不但没有低头回避,反而扬起那双和她生母同样黑亮明澈的眼睛,娇羞地向他笑了一笑。

郑俨本来就是个好色之徒,这两年来,碍于胡太后之威,才收敛了一些。

他正行走之时,看见前面一个衣着华贵的少女步态轻捷地走来,料知一定是个名门闺秀,待看见这个貌若观音的秀美少女竟向他扬眸lou齿一笑,郑俨魂魄俱散、心花怒放,早将害怕胡太后责骂夺职的一份恐惧心思丢到脑后,他沿着回廊几步走上前去,轻佻地向她笑道:“末将是郑俨,不知小姐是哪家的千金?”

建德公主见左右除了她的侍女外再无别人,遂向这神情浮薄的中年将军扬眉一笑道:“妾身是建德公主。 郑将军,妾身久闻大名,今天还是第一次见面,将军果然青年有为,风姿若神,令人一见而生敬仰之心。 ”

郑俨被她的话吹捧得心中大慰,笑道:“原来是建德公主,凿实象他们传说的那样眉目如画、神仙体态,可惜。 可惜……可惜末将没能早见到公主几年,以致于错失了一段好姻缘!”

对面前这个神情浮滑、言语轻拖的少年人,建德公主早起了反感,但她并不准备就此放过郑俨,她深知,面前这个轻佻无行地少年贵宦,对自己的复仇计划大有用处。 遂又用柔腻的声音叹道:“唉,妾身一别魏宫数年。 不知道如今西海池上的莲花开得如何?现在是深秋十一月,池上除了残梗断荷,还能有些什么?”

她似真还假、无限怅惘地叹了一口气,更加令郑俨心醉神迷,他偎近了建德公主身边,轻声笑道:“莲花莲叶有何好看?只要公主出现在西海池上,便胜过了满池花叶的好风光。 公主。 末将陪你去看一看西海池,好么?”

“真的?”建德公主含笑问了一声,便任郑俨在袖下携住了自己的手,往西海池方向缓步而去。

魏宫上空,金乌西坠,残阳如血,这个深秋并不冷,却每天都有强烈地长风穿过整个崇训宫。 将崇训宫和永宁寺里的琉璃窗打得粉碎。

魏宫里一片节日气象,到处铺着金绣软翠,所有地宫殿门前,都高高悬着大红纱灯,作为大婚中心的显阳殿,更是富丽豪华到了极点。 一应廊柱器物,都淹没在绫锦金玉丛中,寝宫的金**,堆满了各种珍珠、翡翠的如意。

今夜,皇帝元诩将要迎娶胡绿珠的本家侄女胡真为皇后,一向住在这里的潘充华,由于皇帝大婚,被迁到北宫居住。 她已经到了临盆之期,体态庸肿,面色憔悴。 但元诩待她还是一如既往地温柔恩爱。

崇训宫清凉殿中。 刚刚趁着皇帝大婚归宁的建德公主,正在和胡绿珠密谈。 她抬起那张表情十分谨慎地脸,恳切地说道:“母后陛下,女儿对陛下之心,天日可鉴,女儿所说的话,也都是为了陛下打算,望陛下勿以为女儿有异心。 ”

“你只管说。 ”近来,胡绿珠总觉得神思恍惚,元怿已经扶棺回尔朱氏藩地三个多月了,还没有回来,就是修建陵园,也用不着这么长时间啊。

他在那里留连到现在,是为的什么,难道他已经怕和她朝夕相见了吗?偌大的洛阳城里,现在她只有他一个人。

“母后陛下精通史书掌故,应当知道,昔日文明太后与其子显祖皇帝也常常龉龃,文明太后有内宠叫李弈,显祖皇帝却寻隙杀了李弈,文明太后大怒,以至母子反目,显祖皇帝到了亲政年龄,屡屡逼着文明太后归政,文明太后无奈之下,在宫宴上亲手为显祖皇帝斟了一杯酒,是夜,显祖皇帝便重病身亡……”在建德公主娓娓说述的声音中,这似乎只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宫廷故事。

尽管有些神思倦怠,胡绿珠还是猛然坐直了身体,这个建德公主,她想干什么?

建德公主对外强中干的胡绿珠并无畏惧之意,她并不害怕太后眼中射出的严厉神色,而是索性扑在地下,半真半假地抽泣道:“母后陛下,不瞒陛下说,这些天,皇上与尔朱荣通信来往得越来越频繁,对陛下似有深恨。 听说,皇上还在显阳殿里密地向亲信们扬言,一俟他亲政之后,就要逼迫太后剃度入永宁寺,永不许干涉政务……陛下,皇上大婚后,必然会亲政,到那时,他手操生杀大权,要办地第一件事,只怕就是将元叉等元老大臣满门抄斩,剪除陛下的羽翼……这都无妨,只是,女儿一想到母后陛下将要在青灯古佛前度过晚年,任人宰割、任人羞辱,就浑身颤抖……”

胡绿珠果然气得浑身直哆嗦,元诩,他想将母后逼至绝境吗?她早已答允了元顺等人,一俟皇上大婚后,就举行归政仪式,自己退居崇训宫,不再过问朝事。 四十多岁的她,早已厌倦于政事,只想与同样开始变老的元怿在宫中厮守,以度尽余生。

但元诩竟连她最后一点权力都要剥夺!

难道,他真打算逼着她出家为尼吗?在青灯黄卷中忏悔往日的过失?不,不,不,她不是高太后,就算她前半生全是错,她也不预备忏悔!胡绿珠生来倔犟刚强。 这是她的进身之阶,也是她地取祸之道,但她决不会为逝去的往日而后悔!

“哼!”胡绿珠果然震怒地一拍座床,“忤逆儿,他还没亲政,就已如此咄咄逼人,待亲政之后。 还有朕的活路么?”

事实上,她与元诩已经多日未见面了。

听说。 元诩如今与尔朱荣过从甚密,与朝中的多名大臣私交不错,上个月,为了儆戒皇帝元诩,她命人在宫外的街巷里暗杀了皇上身边亲信的密多道人,又在宫宴上扑杀了领左右、鸿胪少卿的谷会和绍达,这两个人都是皇上最亲近地大臣。 常常勾结多人,联手对付元叉这些元老。

自谷会和绍达被当筵扑杀后,元诩悲愤异常,面有恨色,再不肯到崇训宫请安,胡绿珠心中忐忑,她不知道,如果归政后。 等待自己的,将是怎样一种命运?

“建德,”胡绿珠忧心忡忡地看着面前这个神情十分谨慎而怯弱地养女,大约只有这孩子对自己还存有一线母女之情罢,她不禁叹道,“那你说。 朕该怎么办?”

“女儿不敢说。 ”建德公主拭去了腮边地眼泪,哽咽着。

“你说,只要是好主意,朕一定照办。 ”胡绿珠咬牙恨道,“这样地不孝之子,竟然屡次在与尔朱荣的通信中称朕为‘戾后’,朕还要他何用?”

建德公主双眼陡然发亮,元叉地主意果然高明,这几句话竟然能令胡绿珠于顷刻间对皇上生出仇恨!她膝行两步,附在胡绿珠的耳边。 低切地说道:“女儿刚才已经说过。 文明太后赐给显祖皇帝一杯毒酒后,便永除后患。 显祖皇帝死后。 文明太后将显祖的太子立为幼帝,亲自抱入宫中抚养,长成后,孝文帝对祖母言听计从、孝爱无比……母后陛下,现在地皇上自幼与陛下分离,与李嬷嬷、潘充华为伴,对陛下毫无孝爱之情,陛下与其勉与皇上周旋,不如索性一了百了……”

“呵!”胡绿珠倒吸一口冷气。

见胡绿珠竟没有喝止她,建德公主知道自己和元叉商量的对策有望成功,心下大喜,接着做了个斩钉截铁的手势,恨道:“母后陛下,如今潘充华已将临盆,这是天赐良机!陛下,倘若潘充华生下皇嗣,而皇上却不幸暴病身亡,母后陛下就将成为大魏朝的太皇太后,国有幼帝,陛下仍将临朝专政,直到幼帝满十八岁为止……母后陛下,再过十八年,由陛下亲手抚养长大的幼帝,会象当年的孝文帝待文明太后一样,孝爱崇顺,无可挑剔……”

一番暗藏杀机的话,竟令胡绿珠怦然心动。 她握着自己衣服前襟,没有说是,也没有说否。 但从她毫无怒意的面色上,建德公主判断出,自己所图得遂。

外面,箫鼓声盈耳,迎娶皇后地大典即将开始。

胡绿珠向妆台里看了一眼,那是个身穿绛红华服、威仪雍荣的女人,虽然年过四旬,但仍然拥有美貌和智慧,她还不甘就此归隐到永宁寺中度过余生,并且远离元怿……元诩,这个不听话的孩子,这个虽与她有血缘却无亲情的皇帝,他实在不该如此逼迫她。

上个月,自在洛阳城外拦住皇帝的信使,查出皇帝元诩与大都督尔朱荣的通信后,胡绿珠就对儿子心灰意冷了。

在元诩地信中,他竟然急切地要尔朱荣发兵围攻洛阳,以此来逼使胡绿珠归政!信中,元诩对胡绿珠多所抱怨,不但称之为“戾后”,而且说她神智不清、所为昏悖,待她归政后,要劝她到永宁寺落发听经!

箫鼓声越发喧腾,胡绿珠向门外走了两步,做为宫中至高无上的女人,她将要前去主持大典。

元诩,他是个过于固执的人,听说,直到现在,他都没有换上礼服,还在北宫里陪着潘彤云。 潘彤云刚刚阵痛催发,马上就要分娩,元诩竟然在这种国家大庆的时刻,陪着一个下等嫔妃,而置胡绿珠为他挑选的胡皇后于脑后!

“快去催促皇上。 ”胡绿珠冷声吩咐着宫中的女官,“对他说,倘若三刻内还不见他人影,朕会做出让他终生后悔的事情!”

女官暗自哆嗦了一下,施礼而去。

她默自记下了胡绿珠所说的每一个字,准备依实奏给皇上元诩听,不敢有半点隐晦和婉转,因为,宫中所有人都知道,今天的胡绿珠,比当初还要冷漠无情、残酷阴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