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王爷!”胡绿珠打断了元怿的禀报,“醉后之话怎能当真?这些私室之语,何必到处宣扬?我实告诉你,也曾有人在我面前告发你有叛逆之谋,并且送呈了人证和物证。 ”

“人证物证?”元怿吓了一跳,“证据何在?”

背后已有人如此设局害他,到今天他才知道。

胡绿珠微微一笑:“有两个你府上的逃奴,还有一个侍卫,说你上次南巡时,谮用皇帝才能用的车仗,所到之处,减轻赋税,拉拢人心,府中还藏有龙袍与皇帝冠冕。 ”

这一招果然甚是毒辣,居然收买清河王府的逃奴来作证,元怿眉毛一挑,还没问话,胡绿珠又道:“前几日,更有一件出奇的事情,两位御史大夫一齐上了奏章,奏请皇上称你为‘亚父’,还要把你的封邑再增加三倍,折子朕已留中,待你看过,再作道理。 ”

一向态度温文尔雅、注重仪表的元怿,也禁不住怒目圆睁,咬牙询问道:“这明明是要陷臣为不义,将臣当成了王莽一类的jian贼,请陛下明察,元怿若有此心,当死于乱箭之下!”

敌人的计谋实在是太狠了,他让御史大夫为元怿上表求得逾越身份的称号和封地,分明是故意宣扬元怿的野心。

元怿为人一向低调,当了几年的摄政王,也不曾为自己谋得什么额外的头衔,没想到竟然还有人攻讦他有称王称帝之心。

虽然这两个御史大夫地奏章根本不会起到多少真正的影响。 但元怿还是愤怒异常:“太后,告发臣有反谋的,是不是元叉那贼?”。

元怿平生最自豪的一件事,就是他对于大魏皇家的耿耿忠心,从入朝为官时开始,一直到今天,从没有变更过。 对宣武帝,对元诩。 对胡太后,他一直赤胆忠心,甘冒矢石,不避讥议地辅佐着,纵然他不怕流言,也自以为低调谦和,可流言还是包围了他。

元叉居然敢这么大胆地陷害他。 而胡太后居然不肯处罚元叉?她这两年的理政手段和清明程度,可远不如从前了啊!

“你休问是谁告发了你。 ”胡绿珠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又扭脸去欣赏西海池上的满天晚霞和一池风荷,叹道,“朕总是不信地。 且不论你我有今日之情,即使无此私情,朕也知道,满朝王公大臣中。 论忠心,无人堪与你比。 你若有反志,胡绿珠母子早已不存,还用等到今天!”

她说的是真心话,一个月前,元叉就将这些龙袍和人证送到了胡太后地面前。 可回复他的,是胡太后的一顿痛斥。

别人她不知道,元怿她还不知道吗?他要想当大魏皇帝,还用得着偷偷摸摸找人为他缝制龙袍,私下过瘾?当年他翦除高家之后,整个北朝,包括元氏宗室和六镇在内,都更期待元怿能登基为帝,就在那样的时候,他都没有夺走侄儿元诩的帝位。 而是力排众议。 让胡绿珠孤儿寡母立稳了根基。

不过,这次元叉很快就认错了。 还说他回去就将那几个到处乱咬的逃奴治罪。

元怿并没有因胡太后的温言抚慰而平静下来,他仰天长叹:“绿珠,知我如你,也从不肯相信我地话。 你既然知道满朝文武中,元怿最忠,却为什么不细想一想,元叉那贼因何要诬攀我,并能凭空捏造出人证、物证呢?他无非是想先除去我,然后,就好对付失去羽翼的你了!这些年来,我早看出元叉狡诈贪婪、面谀腹诽,是个十恶不赦的小人、jian臣!因之,我屡次压制他的晋封,元叉恨我入骨,所以才会象疯狗一样咬住我不放!绿珠,你不能为了怕堵塞言路,就不治元叉的诬陷之罪!”

胡绿珠似乎对这番话置若罔闻,临朝专政多年,她早习惯了独断专行、唯我独尊,听不得臣属的半点谏议。 今年以来,六十七份言官进的折子,她只批过三本,其他言折,甚至有的连翻都没翻,就被丢在了一边。

“元怿,我累了。 ”她缓缓地回过脸来,映着此刻满池地红莲碧荷、从西天边拖过来的晚霞,她的容颜现出一种沧桑感人的美,“我已经倦于政事……现在,我甚至已乐于将政权交回到元诩手中。 一旦等他真正生下皇嗣,能够亲政,我会撤去太极殿上的皇太后座床,在崇训宫永宁寺闭门静修,我想过了,十几年权力之争,宫廷沉浮,令我的心过早变得粗糙、生硬、冷酷、残忍……我希望余生可以和你一起,在永宁寺毗卢阁闭门读经,忏悔我今生所有地过失……”

元怿既怜惜又失望,眼看船已渐渐kao岸,他不再多说什么,只喃喃叹息道:“你还是忘不了他……”

“谁?”胡绿珠情不自禁地问道。

“杨白花。 ”元怿的声音中饱含着悲哀和恼怒。

连胡绿珠自己也没想到,隔了多年,这个名字竟然还能让她的心底有剧痛感,她用力拉紧胸前的纱衣,闭上眼睛,感到一种无法克制的鼻酸心痛。

那首《杨白花歌》,据说已经传遍了北朝和南朝,连高丽国、吐谷浑国等外邦,都风传着这首曲调低沉、词意婉转的《杨白花歌》,甚至,茫茫塞外,丝绸之路上的小酒店,都以此曲为客人侑酒,然而曲中之人呢?他已经不在红尘,旧日的情,旧日的爱,都化为无边的烟云,渐渐消散。

“阳春三月,

杨柳齐作花;

春风一夜入闺闼,

杨花飘荡落南家;

含情出户脚无力,

拾得杨花泪沾臆;

秋去春来双燕子。

愿衔杨花入巢里。 ”

熟悉地曲调在胡绿珠心底低徘着,她地眼前迷离起来,想起了很久以前,那个英气勃勃的少年,他有一身出众地武艺,有一张单纯明净的笑脸,如果不是遇见了她。 杨白花本来完全可能成为北朝的第一名将,封公开府。

然而。 这些前程和功业都成了无法实现的梦,正在云游天下的同泰寺本空僧,愿他能悟得佛经中地三昧真义,真正得到超度。

船渐渐kao上了岸,暮色如潮水般涌入了魏宫,景物一片模糊,除了高高耸立在崇训宫边的“天下第一寺”永宁寺。 和那高达九层千尺地“天下第一塔”外,其他什么也看不见。

这座永宁寺,集合了胡绿珠的很多心血,这座寺院是天下最大寺庙,据远游而来的天竺僧们说,就算在佛地天竺,也没有如此壮观华丽的寺院,更别提这座工艺精良的九层高塔了。

这座木塔全高九十丈。 塔顶饰有可装二十五斛容量的黄金宝瓶,辉泽耀眼,宝瓶之下是十一重承lou金盘,金盘的四周和九级塔角全都装饰着黄金铎铃,共计一百三十只金铎,微风一振。 响彻云霄。

永宁寺落成后不久,达摩祖师来游中土,他进入洛阳城后,第一个看到地就是这座金盘炫日的木塔,但见光照云表,宝铎含风,气派非凡,达摩祖师惊得合掌连日,口唱南无,他对徒弟们说道:“贫僧已经一百五十岁了。 足迹遍布诸国。 却从未见到如此宝象,此寺精丽。 阎浮世界仅此一座!就算是天竺最古老的佛地,也没有这样的圣物啊!”

连南朝的梁帝,也派人前来图画了永宁寺的外景,悬于建康城皇宫中。

此刻,远眺这座精丽佛舍,胡绿珠真的想终老于此。

黯淡的黄昏中,站在船头地元怿,紧紧握住了胡绿珠的手,虽然已至中年,但他觉得,心底涌动的那种惆怅甜mi,那种又喜又悲的情绪,与少年时并无区别。

他不明白,为什么连她红颜已老、心智俱已衰疲的形象,也能如此轻柔地打动他的心。

魏宫西海池上,夜色已经降临,这对中年情侣,在这一刻地黑暗中,才恍然醒悟,彼此,早已经情深入骨,世上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阻隔他们相爱相守,放眼世间,除了对面的这个中年人,他们再也找不到更合适也更相契的伴侣。

宫中的灯火渐次亮了起来,将崇训宫和永宁寺都照得亮如白昼,元怿和胡绿珠二人却毫无下船离开的意思。

良久,胡绿珠轻轻挣开元怿的手,叹道:“今夕何夕?元怿,点灯,我要为你弹琴一首,愿我二人永如今日这般相守……呵,下半生,只要能这样无欲无求、平淡欢愉地度过,我已心满意足。 ”

她命人架起箜篌,挽起纱袖,单手引着箜篌,轻轻唱起了一首随着故事广为流传的鬼诗《宛转歌》:

“月即明,

西轩琴复清。

寸心斗酒争芳夜,

千秋万岁同一情。

宛转歌,宛转凄以哀。

愿为星与汉,

光影共徘徊。

悲且伤,

参差泪成行。

低红掩翠方无色,

金徽玉轸为谁锵。

歌宛转,宛转情复悲,

愿为烟与雾,氛氲对容姿。 ”

这是晋时王敬伯夜间偶遇苏州女鬼刘妙容时的酬唱之作,虽然鬼气森森,却也是一片女儿心肠,柔情千转。

元怿以手扣着羯鼓,两人在月色反复同奏一曲,不由得相视一笑,这一笑中,他们越发感觉到彼此的绵绵情意。

而此时,元怿和胡绿珠无法预料的是,这已经是他们今生地最后一面,他们已无法再重拾这份历经坎坷地深情,因为,当他们错过了最好的年华后,上天不再允许这份孽情再纠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