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怿连续两天没有上朝,不知道为什么,胡绿珠总觉得心神不定。

她派刘腾前往清河王府去打听消息,没想到刘腾带回来的是尔朱王妃病重的消息。

对于尔朱王妃,胡绿珠总有几分惭愧,从前,她还可以说自己和元怿的这份痴情纠葛,怨不着她自己,只是元怿单相思罢了。

而如今,胡绿珠与元怿冒天下之大不韪,叔嫂相恋,一同守护这份元氏的江山,虽然两人相处久了,觉得越来越默契,越来越觉得得心应手,可面对着尔朱王妃,却总有名不正言不顺之感。

这几年,尔朱王妃已经不再记恨元怿,她自己知道,元怿和尔朱家的婚事,本来就是基于“和番”的要求,为了北朝权力的制衡,为了让元氏的鲜卑王朝与契胡部达成联盟,才会有元怿当年远赴尔朱川的求婚,可两人的性情大异,从小生活的环境又迥然不同,元怿满腹诗书,除了相貌上还有鲜卑人的特点,除了弓马娴熟之外,其他方面完全成了个汉人书生,而尔朱小蓉却是个野性未消、不识字也不通音律的女人,纵然长得美,生了世子,她也无法走进夫君的内心。

如果不是胡绿珠的出现,尔朱王妃说不定还会对这种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生活感到满意,毕竟,跟汝南王元怀的赵妃比起来,元怿给了她一份尊重,给了她一份别人面前夫妻相得的体面。

可是。 胡绿珠地出现,才让她发现,原来元怿并不是一个心如止水、不懂得感情只懂得读书诵经的温文君子,他一旦投入了感情,会是那么热烈,那么矢志不渝,始终如一。 这才让尔朱王妃真的痛苦。

眼见元怿痴心一片,多年来却不但没有得到胡绿珠的回报。 反而处处甘为人梯,为胡绿珠母子登基、掌权而甘心奉献,精心辅政,最后,却由于与胡太后的不伦之恋,落得个在京中常受人嘲笑的名声,这让尔朱王妃感到羞辱。 进而甚至生出恨意。

胡绿珠,这个不懂得感情只懂得权力的女人,她不但让尔朱王妃蒙羞,也让清河王府蒙羞。

而自始至终,她只是在利用元怿。

尔朱王妃多次对尔朱荣说过,她平生只有一个仇人,那就是夺走了元怿地心又侮辱了清河王府名声的胡太后。

尔朱王妃已经几天没有进过水米了,这天早上。 她甚至连药也不喝了。

元怿忧心忡忡地坐在她地床头,望着尔朱小蓉那双与众不同的碧蓝眼睛,契胡人血统很杂,多有匈奴之后,金发碧眼的外夷人也不少,即使在洛阳的全城仕女中。 尔朱小蓉也算得上美女,虽然从来没有得到过元怿的感情,但尔朱小蓉毕竟是他的正妃,是他儿子元亶的母亲。

这么多年来,出身北方藩王世族地她,一直郁郁地守候在元怿的清河王府里,静得像没有这个人似的。

自从元亶娶过妻子另外开府后,尔朱小蓉托身佛门,每天持斋念佛,心如死水。 与元怿也很少见面。

元怿还记得。 他第一次见到这位以美貌闻名的契胡公主,是在一片草野上。 当时,尔朱小蓉正扬鞭从满目青绿的草地上疾驰而来,马前盘旋着一对猎鹰,身后背负着一张青铜长弓,马后则有一群毛色发亮的猎狗如飞追来,她的背后,是一轮徐徐落入草原天孙的红日。

当时地元怿触目所及,也对身手矫健、明丽动人的尔朱小蓉很有好感,那一幅画面,始终生动地留在他的记忆里,让他有温馨之感。

可是,当她跟他来到洛阳城后,昔日的契胡公主却失尽颜色,再不复是一个骑射可比男子的美丽公主,而成了一个不识字、不懂汉家礼仪、寂寞无聊的粗俗女人,宫眷们取笑她地口音,还有她古怪的首饰,以及她和男人一样豪爽的酒量。

这样的女人,的确不是元怿想要的伴侣,但这么多年来,尔朱王妃对他的心意,却始终没有改变过。

元怿,不是不感动的。

但此刻的尔朱王妃,却只肯给他一个坚硬的背影。

房里来探视尔朱王妃地人越来越多,当着众人,元怿轻声唤道:“王妃,你还有什么事情要交代地,都对我说吧。 ”

回答他的,是一阵急促地喘息声,还有一阵坚执如石的沉默。

暮色中,胡绿珠捻着手里长长的佛珠,心思烦乱。 殿中虽已半黑,但她仍不许点灯,只独自坐在黑暗的殿角,想着这些理不清的关系和种种微妙的关节,深有身心俱疲之感。

刘腾刚刚来报尔朱王妃的死讯,没想到她去得这么快,因为风寒病卧才半个月,已经不治,是不是她早就萌生了死志,在京中到处传遍元怿和胡太后的绯闻之后?

生前,尔朱王妃从未对元怿的薄情和背叛有半句怨言。 但胡绿珠听说,尔朱王妃的小dd,也是当今北方最强大的藩王、大魏的讨虏大部都督尔朱荣,对此似乎心存不满,认为皇家虐待了尔朱氏的女儿,既没有给她一个荣耀的名份,也没有给她应有的尊严。

考虑到尔朱氏的家族背景,也许还出于别的什么心理,胡绿珠赐给尔朱氏一个“静”字谥号,并命人送去了一千匹绫绢、一百万钱,让尔朱氏以皇妃的礼节下葬。 大约,这也是她对自己侵犯了尔朱氏的家庭、夺走元怿所作的一点补偿。

她无法为尔朱王妃做得更多,当面对尔朱小蓉说一句“抱歉”吗?这也太虚伪了。

可惜,从未读过书的尔朱氏,以一个女人的本能,早已料到了她的这番心意,并坚决拒绝了这种虚假的荣耀。

在死前三天,当着儿子元亶的面,这个性格倔强而内敛的北方女人,要求身后归葬漠北的尔朱氏祖墓,将来不与元怿合葬。 临终前,她不肯注视元怿的眼睛,背对着房中诸人,一个人静静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元怿用手轻轻为她合上那双不肯闭紧的眼睛,对这名义上的妻子,最后生出一点负疚之情……然而他又有何办法?世间孽情牵扯,本来让人身不由己。

深夜的崇训殿,阗静无人,面对案上的《华严经》,胡绿珠却心不在焉。

她想起了很多往事,想起了那个夏日,年轻的自己如何在西海池边诱惑了宣武帝,如何令他为自己废去施行了二百年的魏宫“留犊去母”体制,想起元怿多年来一直默默站在自己背后,想起杨白花与自己那无奈而绝望的情感纠缠……

这三个男子中,宣武帝令她觉得压抑,杨白花令她觉得痛楚,唯有元怿,能让她感觉到一种至大而包容、静美、安乐的境界,就象近年来,不少下午,他们都会并肩坐在永宁寺里读佛经,一种老年将至的宁静,一种历尽沧桑的平和,让他们心心相通。 然而这并非是爱,更不是情欲,只是一种因共同经历过风雨而无法分割的患难之情。

一念至此,她将经书抛在旁边。 一边沉思,一边自己磨好一池浓浓的墨汁,接着写起那份自前天开始亲自草拟的诏书。

前天,她已向崔光和元怿分别示意,叫他们各进奏章,奏请将高太后葬在瑶光寺后的棺木起出来,与宣武帝合葬在景陵。 本来,她曾打算自己百年之后,与已故的宣武帝合葬,但这些年来的经历,似乎让胡绿珠有些愧于面对地下的宣武帝——他待她是这样的纵容和宠溺,而她却总回报以冷漠和背叛。 既然天下人都以为胡绿珠是个滥情弄权之人,她何必还要依附于大魏的皇陵,令宣武帝也为她背负这些骂名?

身后与谁合葬呢?杨白花?呵,他漂游天下,早不知浪迹到了哪里,这么多年了,她连他的一点消息都没有,更不曾见过他的片言只字,他好象从这攘攘人世中一下子遁于无形,连一点影子和踪迹都找不到。 如果他愿意,她是宁愿不顾天下人的讥嘲,也要和他在一起同棺共枕,一如汉武帝朝的窦太主和董偃,然而,是他不愿意,他摇身一变,成了南朝僧人,与红尘毫无牵碍、心冷意冷的出家人。

只有元怿。

只剩下一直与她共同进退、痴缠至今的元怿。

上天的安排是多么微妙而富有机巧,尔朱氏拒绝与负心郎合葬,这恰好成全了她。 她打算在一个月后向元怿提出来,将来,他们二人就在北邙山下选一处林深木茂的地方,合棺并冢,让两个孤魂野鬼葬在一起,坟前分别树立两面最简朴的石碑,最多只刻上两个人的名字,什么太后、清河王的头衔和身份,一概不提,今世他们做不了夫妻,那么,就让他们在卸下这世间所有责任和权力之后,再成为一对最平凡不过的夫妻。

管他们说什么合不合礼法,说什么叔嫂情悖理灭法,生前既是孽情纠葛,将来,就在地下偿了这一段夙缘罢……满怀凄楚情思的胡绿珠,忽然发现自己的眼前模糊一片,有什么潮湿的东西,一颗颗滴落在刚写下的字行上,墨迹洇了开来。

元怿,这一生我只有你。

你是我这一生唯一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