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胡太后会毫不留情地对自己说出这种话,驱赶自己离开她正在密谈的地方,元怿心下登时大怒。

但一向慎于言行的元怿,并没有将这一点流lou在脸上,他只是觉得有点悲哀,自己到底是胡绿珠的什么人呢?是辅阁大臣吗?是宗室首领吗?是倚为肱股的亲信吗?还仅仅是一个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面首?

是自己的犹豫不决,才招来了今天的侮辱啊!他有些悲哀地望了一眼胡绿珠,却见她根本就没有留意到自己的气恼。

元怿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也许杨白花的决定是对的,与这样一个过于爱惜自己的女人相守,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情。

看到月食这不祥之兆,元怪第一个想到的是胡太后,而胡太后呢,第一个想到的却只是她自己。

也许,她连杨白花也没有爱过吧,她爱的,始终只是她自己。

随着元怿的身影消失在清凉殿外,崔光这才向前膝行了两步,诚恳地说道:“陛下,老臣以为,天无二日,国无二主,而我大魏朝却竟有两位皇太后!高太后虽然已在瑶光寺落发出家,但封号并未去除,陛下,这二日之争,必有一败,天狗食月之象,正是天示其警,陛下宜速作决断!”

他说的倒是真心话,崔光过了两年抄经的清冷生活,天天只能抄石经、跟闲官发牢骚的日子。 终于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他只能当一个听话地忠臣,或者说,一个忠仆,才能在大魏朝得到他想要的东西,高官显爵。 财富和权力。 而过于强项,想当个明是非、坚持礼仪的直臣。 只会给自己还有儿孙带来灾祸。

他年纪已大,没有太过时间可以挥霍,眼下胡太后正要求教于他,这也是崔光命运转折的机会,他必须好好把握。

他必须拿出一个既高明又有独到之处的主意,才能让这位有些刚愎自用的女主对他恢复信任。

从那年极力反对“留犊去母”祖制开始,他就已经把自己的命运和胡绿珠牢牢地拴在了一起。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还妄想做什么直谏之臣,想让胡太后全部按他地意见从事,这不是痴心妄想吗?

回想两年多前,胡太后刚刚临朝听政时,对他这位崔太尉言听计从,那时节。 崔家的门前车马如云,门下奔走之徒众多,洛阳城里地大小官员,谁不羡慕得眼中出火?

是他自己毁了自己的前程,他得意之下,还以为胡太后是kao了自己的力量才能顺利成为一代女主。 居功自傲,没把太后陛下放在眼中,才导致了后来的失宠。

而一洗前愆的机会就在眼前,他崔光

崔光更加卖力地说道:“陛下,唯今之计,只有速作决断,才能避免天谴。 ”

天谴?胡绿珠心底不禁打了个寒噤,尽管,这个夜晚并不让人觉得冷,她沉声问道:“崔光,那依你之见。 朕当如何处措。 才能避免受祸?”

“臣的意思,已经清清楚楚地对陛下说过了。 ”崔光并未吐出胡绿珠心底已经想到的那两个字。 他垂下眼睛,面无表情,一副“言尽于此”地模样。

这个主意的确有些缺德,高太后虽然年轻时心狠手辣,害死过不少人,但她已经出家多年,成了一个虔诚的比丘尼,突然把她拉出来当替罪羊,崔光也害怕受到朝野的指责。

两年的抄经生涯,让崔光还学会了一件事,那就是,无论如何,不要随便去承担一个重大的责任。

自己刚才的一番话,早让胡太后明白了,只有嫁祸给另一位皇太后高华,才算得上是却灾之法,何必还要把话挑得那么明白呢?

胡绿珠当然清楚什么是“天无二日”,虽然高太后早就败给了她,只能落发为尼,在青灯古佛旁打发剩余的岁月,胡绿珠也无意非要逼死这个早就告败地对手不可。

可天象如此,就怪不得她了!二十年前的那次月食,文明冯太后好端端地就一病而亡,这一次,她胡绿珠可不会对这种“天意”束手无策!

“好!”胡绿珠猛然咬住下唇,右掌击在殿柱上,低声喝道,“崔光,即时起诏,命人到瑶光寺给高太后送去一丈白绫、一壶灭心莲药酒、一柄御用腰刀!天无二日、国无二主,朕怎能与她分享皇太后的名义?今夜月食之象,是天灭高华,她须怪不得朕!”

“陛下圣明!”不知道为什么,崔光的声音,在破晓时分的清凉殿中,听起来有些阴恻恻的,令人生怖。

十几年明争暗斗,胡绿珠觉得,自己本来就不应该将这个仇人还留在世上。

当时,她刚刚登上宝座,得志之下,一念之仁,没有赐给高华一杯毒酒,以至于今天有了月食之事,是上天在讥嘲她地愚蠢啊,当年高华曾经数度对她痛下杀手,产后三天就派人在她的饮食中下毒;在斗兽场让人把她推落看台,送到棕熊的长吻边;还几次派了刺客,欲取她性命,当时,若不是胡绿珠为人机警,加上杨白花在她身边寸步不离,哪还有今天的一代北魏女主?

虽说如今的高华已经万念俱灰,早就甘于做一个瑶光寺中的练行尼,可这也洗刷不了高家曾经对胡绿珠、对宫中后妃们所犯下的种种罪行,今天,该是高华还债的时候了。

几个月前,胡太后听建德公主说过,高华自落发后,日夜诵经不止,已悟出不少高明的佛理佛义。 学问日进。

这一年来,高华更是经常在瑶光寺菩提阁宣讲,引来了无数洛阳仕女前往听经,甚至连南朝都有人传抄高华注地《小乘经疏注十二引》。 虽然只是发微探幽地短小文字,但由于出自北朝太后之手,还是颇令人瞩目。 据说梁武帝萧衍就公然说过,北朝地两位太后。 若以佛缘来说,是高太后更胜出一筹。 尽管她当年曾经作恶多端,但能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番姿态,就非至今仍然浮沉在权力与欲望之海的胡太后可比。

不知道这些传言是真是假,可胡绿珠隐隐觉得,一个失败者地超然姿态和注经的成就,会令高华得到更多的敬意。 而自己呢,夙夜匪懈、日劳宵旰,除了得到老百姓夸一声“女主英明”之外,还得到了什么?杨白花地叛逃,使她受到来自朝野的各种讥笑非议,甚至有人写了诗、编了曲儿来嘲弄她!

高华,一个智慧、勇气、才能、美貌均不如她地女人,凭什么在大权旁落后。 还能在瑶光寺中安享尊荣?

傍晚,前往瑶光寺下诏的内侍,带回了高太后已死的消息。

据说,高华一眼看到那个托盘,竟然脸现欢容,旋即合掌为什。 平静地念佛道:“阿弥陀佛,种下业因,必有业果,因果报应,毫厘不昧。 我常谓三十岁以前多作恶业,为何至今无报应?常存疑惑之念。 今日见此物,我心乃安。 我佛慈悲,为免弟子永堕地狱,竟让弟子我在寺中学三年佛法,以明本心。 我佛。 弟子愿世世诵经。 以完此劫!”

她前往菩提阁,在木鱼边诵《华严经》三卷后。 重返精舍,写下两份遗书,闭目吩咐道:“拿酒来,我当不使胡绿珠受赐死无辜练行尼之恶名!”

接过灭心莲毒酒,高华一饮而尽,似乎她根本就不留恋人世,早就盼望着解拖。

剧毒登时发作,高华口鼻流血、脸色乌青,忽然间,她挺直身体,嘶声道:“修行三年,我当不堕阿鼻地狱!来生,若必托生为女儿,我愿为关中一民妇,善侍翁姑、相夫教子,也不愿为贵极天下的皇后!佛陀,我亦不愿为女身也!多苦难、多怀忧、多嫉妒,薄命悬之人手,即为天下母仪,亦难逃此厄!倘有万一可能,佛陀,我只求为一平民男子,安然度过一生!”

向来读书不多的高华,竟能在临终前说出这样一番富有哲理释义的诀别之语,令胡绿珠震惊。

来生愿为关中一民妇?这就是年轻时野心勃勃的高太后地最后希望?她当真悔悟了自己的人生?她当真深深地厌恶起了自己的宫中生涯?

胡绿珠有些茫然地接过内侍跪交的高太后遗书,一共是两封,一封给已经出嫁外州的建德公主,一封给高家几个仍然在朝做官的子弟。

遗书中,高太后说自己缠绵病榻已久,料知不久于人世,故打算饮药自杀,要他们效忠于大魏和胡太后,为国分忧。 信尾分别写了几句偈语,意为高太后今生多种恶业、害人太多,希望来生再带罪修行。 从字面上看来,似乎没有一点怪罪于胡绿珠的意思,或许,高华真的不想让这些仇恨代代相传下去。

对于她地亲生女儿建德公主,高华也没有更多的眷恋,她只是平静地说,善有善果,恶有恶报,自己这一生,作下的恶业太多,也许会牵连到建德公主,唯愿建德公主能多修福缘,好好修行。

览毕两信,胡绿珠有些厌恶地把信扔了回去,吩咐道:“去交给建德公主和高家的人。 ”

她不但没有一点原谅高太后的意思,甚至连本来仅有的一丝怜悯之情,此刻也荡然无存。

胡绿珠对高太后还留有敬意地原因之一,就因为高太后本来是个心狠手辣、敢作敢为的女人,而如今,胡绿珠却觉得,高太后因长期修行变得伪善、懦弱、迂腐、无能……这样的人,令胡绿珠有些作呕,她简直后悔自己没在刚掌权时就除掉高华,以致于让高华好好忏悔了一番后,赢得了不少不知情的外人廉价的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