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跑了多久,胡绿珠只觉得,建康城的街道是这样拥挤而热闹,简直处处都会撞到人。

待她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站在一处林木蓊郁的小山之下,山上开满了大片牡丹芍药,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寂寞艳丽。

山下是建康城的一处僻静巷陌,傍晚时分,街头没有什么人,只有一个黄色的布招,上写“杜氏祖传神相”,招牌下坐着一个寒儒模样的中年人,衣着褴褛,天色虽然晚了,却还毫无收摊的意思,正在一边打呵欠,一边好奇地打量着胡绿珠。

胡绿珠抱膝呆呆地坐在路边一棵梧桐树下,只管出神,良久,却听那中年相士开口招呼道:“怪哉!你这相是天子之相,怎么会落魄街头?”

胡绿珠一愣,抬眼看去,见那中年相士衣着虽差,却一表非俗,双目湛然有神,只管盯着她打量。

胡绿珠怪他出语莽撞,虽然心底微微一惊,却以为这相士只是随口兜揽生意,遂斜睨了他一眼,将脸扭过去,接着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

“从今之后,是为诀别……”,从杨白花口中说出的话,虽然平淡,却心意坚定,难怪那天竺和尚说杨白花比元怿更绝情,他就这样与自己告别,就这样剃尽头上的烦恼丝,也斩断了十年相守之缘。

而自己,又重新回到了形只影单的人生,她不会再去爱了。 也不会再接受另一个人了,从今而后,她只有自己一个人,在这世上孤单飘零。

“可又怪哉!你虽有天子之命,却不得善终!”那杜相士没有在意她地冷眼,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反复端详。 “来来,我打卦看相二十多年。 从未见过这等奇相,今天我杜神相不收银钱,特地要为君子算上一卦。 ”

胡绿珠正是心烦意乱的时候,哪里肯听他罗嗦,摸了摸身上别无它物,将自己腕上还剩下的一挂珍珠串抹下来,掷向他去。 喝道:“拿了这东西,快滚!”

那杜神相就地拾起珍珠串,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叹道:“想不到今天有此奇遇!这位君子,我来为你算上一卦,若有不准之处,你只管砸了我这招牌。 ”

胡绿珠爱理不理,将怀里那包杨白花的衣物头发又抱紧了一点。

她入宫之前。 虽非显宦家中的千金,但也很少遇到这种街头卖艺的人,因此虽然听得这相士地话里带有无限玄机,也并不感兴趣。

“这珍珠只只滚圆,大如雀卵,是最名贵的东海珠。 阁下必是北朝之人,才会有此物。 随身带有如此贵重首饰,却又视之如粪土,阁下必有敌国之富。 腕珠乃女人所用,阁下面目清秀,两边耳坠上各有三个针孔,与南方闺秀不同,当是北朝贵妇……”

他刚刚说到这里,胡绿珠已经吃惊地仰起了脸,南朝地一个落魄书生。 也有如此高明的眼力!看来。 南朝虽然多年兵荒马乱、灾祸频仍,到底还是人文之乡。 所在多有俊杰之士,她不由得认真听了下去。

他真的能看出她的身份吗?

他真的能料到她的人生吗?

“寻常北朝贵妇,绝对来不了建康城,阁下气度中天生有一种颐指气使、天下第一人的气概,出入如此自由,又在中年,美貌绝伦,必是北朝胡太后无疑!明日,我朝安鹿公主要下嫁胡太后地旧欢、北朝降将杨白花,未料陛下竟以太后之尊,亲来觇视杨白花……呵,情天恨海,纵挽南海之水,亦无法填满!”那杜神相滔滔不绝地说完,长叹道,“陛下,我的卦准不准?”

胡绿珠已经听得痴了,忽然听得那相士发问,她并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反而问道:“既然你有如此神卦,你再算算看,杨白花见我来了,会怎么着?”

杜神相看了一眼她怀中那包散落的长发,用手一指,叹息道:“陛下何用再问?杨白花自然只有剃度出家。 我虽然只是街头一个相士,却也听说过,杨白花对陛下痴情不移,宅中常年悬挂你的画像,安鹿公主择婚之时,他进了三次表要辞婚,梁帝却都不允……陛下,比起陛下的江山事业,儿女私情,实乃不值一提的事情。 ”

胡绿珠含泪不语,是的,她年轻时也曾如此想过,跟江山事业相比,任何男女之情,都显得极为渺小,可如今人到中年,她才惊讶地发现,倘若人生在世,没有一个知己,没有一个爱人,这么孤独地生,孤独地死,即使身为帝王,又有何欢?

宣武帝和元怿都并非她地情之所钟,而身为皇帝的元诩,也与她十分疏远,夫妻之义,母子之情,对胡绿珠来说,都是遥不可及的事情,而好不容易两情相悦的杨白花,却又无法负荷他背上那些沉重的讥嘲。

天地之大,为什么就容不得她也能有一个白头偕老、琴瑟相谐的伴侣呢?

忽然间,胡绿珠听得街头一阵脚步声响,接着,一个喜悦地声音响了起来:“好了,找到了,在这里!”

原来是胡僧敬踏遍了建康城,好不容易找到了她,心中大喜。

三名侍卫满头大汗地跑过来,笑道:“在城中四处搜寻了一下午,总算找到了,险些没把咱们急死。 天晚了,陛……大爷,咱们去寻个客栈投宿吧。 ”

胡绿珠挥了挥手,将他们屏退至一旁,有些焦急地向杜神相问道:“我……还想算一卦,你说,我这辈子,还能与杨白花相见吗?”

杜神相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他已经是出家人了,陛下何用再见?再见到的时候,他也不是杨白花,只是和尚。 和尚哪里见不到?”

这番话大有禅意,令胡绿珠听得痴了,她低头回味片刻,又问道:“好,你再为我算一算,为什么刚才你说我不得善终?”

杜神相又摇了摇头,忽的睁目问道:“陛下,陛下为什么不问问北方的年景收成、军事和官员,陛下为什么不问问大魏的国运?”

“这些,也是你一个小小相士可以知道的吗?”胡绿珠疑惑了。

杜神相长叹一声,伸出自己的手来,指头上,有着长期书写留下的厚茧,看来,竟是一个在窗下饱读过诗书的名士:“学成文武艺,却无法货卖帝王家……梁帝萧衍,一心向佛,对民生民计毫无兴趣,我家祖孙三代读书,都无法入仕,只能kao卖相糊口。 久闻北朝胡太后重贤爱能,谁知今天机缘巧合,相遇之下,陛下却满面于思,溺于私情不能自拔……唉,闻名不如见面,看来我杜家神相的招牌,依旧得年年岁岁地扛下去!”

他伸手摘了招牌,扛在肩头,往昏暗地深巷里大步走去,半旧地黄色招牌,随风飘摇,落寞得令人同情。

“站住!”他的一番话,令头脑昏沉地胡绿珠陡然清醒,她冷声喝道,“那相士,你倒说说看,除了算命打卦之外,你还有些什么才能?”

杜神相将招牌往地下一掼,大笑道:“我虽非治国安邦之大才,却也如曾子,有治五百里之能,陛下,若肯用我为州县官,我当还陛下一个路不拾遗、农商兴盛的州县。 ”

胡绿珠嘲讽地笑道:“似你这般的州县官,我北朝地面,要选多少有多少!”

杜神相抗声而道:“陛下错了,陛下,似我这般名士逸才,若治州县,除了劝农桑、兴冶铁铸造、工商百业外,还要大建义学,令全州百姓都能粗通文字、稍知礼仪,将北朝州县建成北国文邦!唯有如此,才能培养更多的豪杰之士、秀才、孝廉。 陛下若能选用如我者十人,则素来号称蛮夷之地的北魏,可兴盛为礼仪之邦。 再以北朝的百年国力,一统九州,有何难哉!”

昏沉沉的暮色中,胡绿珠被他的这番话说得热血沸腾,她将双拳一击,笑道:“说得好!朕要看一看你的才能,明天,你就跟朕回洛阳去,先治一县,再治一州,给你十年时间,给朕干个样子出来!”

那杜神相大喜过望,伏地高呼万岁。

“噤声!”胡绿珠在空无人烟的古林牡丹下喝道,“你一言提醒了朕,朕明日还要往南朝的东南各府巡游,顺便搜罗逸才,为我所用!”

距离中午那个凄凉阴暗的时刻,似乎已经很久很久了。 胡绿珠觉得,中午发生的事情,大约与自己并没有关系,否则,为什么此刻心中涌动的是一种豪情,而不是那种抵死的缠绵和痛楚呢?

为情所困的女人,是多么贫瘠可怜。 而自己,幸而会有别的寄托。

夜色中,建康城忽然响起了钟声,建康虽然不象洛阳城有一千多座寺院,但围绕着皇宫建有同泰寺、景明寺等许多大刹,每一座大庙都各自有所供奉,名僧所在多有,清平的钟声缓慢而有节奏地撞击着,令胡绿珠渐渐变得平静。

钟声中,杜神相惊讶地看见,这个本来十分傲慢而冷淡的女人,忽然神情转得柔和,双手合什,口中默默诵经。

她是在思念着刚刚剃度的杨白花呢?还是在哀悼着自己永远失去的情爱?

有谁知道,即使贵为天子,也终究逃不过那样深重的烦恼和劫难,也许,天生亿兆人,每一个人都有他命中的魔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