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在这一刻,胡绿珠才真切地感觉到被抛弃的凄凉滋味,那种令人痛苦绝望、令人只想自暴自弃的又酸又冷又苦的感觉,始终在她的胸口汹涌,压也压不下去,一股腥甜的气味在她的舌头上弥漫。

茫然中,胡绿珠猛地将一壶滚烫的黄酒举起,不停气地仰头饮尽,淋漓的酒汁顺着她的面颊淌落,让人分不清是酒还是泪。

那歌女看着她的狂态,惊得怔住了。

面前这个酒客,说是北方人,却有着南方人的清秀,说是南方人,却有着北朝人那种恣情纵意的豪放气概。

为什么安鹿公主和平北都尉杨白花的婚事,会让她起这么大反应?

胡绿珠却在此时一手扯开外衣,一手将酒壶掷至桌上,咬牙切齿,从腰间拔出柄匕首,cha入靴子页里,一个侍卫也没招呼,带着些许醉意,有些踉跄地独自下楼去了。

她华贵的淡绿衣衫上,不知什么时候起,沾了几滴从唇角落下的深红血迹,映着那张黯然神伤的面容,令楼上看见她的酒客都有些害怕。 这个来自北地的贩马客人,是不是喝了两杯淡酒,突然就发疯了?他拿着把匕首上街干什么,莫非想要行刺吗?

这是个宜嫁宜娶的明媚春日,远处,那队气派非凡的送嫁妆队伍,正不紧不慢地在大街上走着,对对旌扇,累累箱笼。 都说明了这位安鹿公主在南梁是位极其受宠的公主,是梁帝萧衍地掌上明珠。 而对这位公主心仪的北朝叛将杨白花,皇上也十分器重。

眼见这列长长的队伍从扎满红色丝绸喜幛的路上拐了个弯,又吹吹打打地向前蜿蜒行去,胡绿珠远远追随其后,队伍再次左转,前面出现了一座颇为壮观的府第。 墙内隐隐透出飞檐高楼,大门上刷的朱漆。 看起来似乎还没完全干透,果然不愧是新贵之家。

府门前高悬着竖匾,写着“杨府”,比洛阳城里的平南将军府,还要气派深阔。

大门前张灯结彩,差役们从侧门进进出出,好一派喜庆之象。

明天。 那个胡绿珠为之心碎魂断地人,就要成为南朝的驸马了,这自是比当北朝太后地情人要体面得多……而美貌温柔、对杨白花一往情深的大梁安鹿公主,比起她这个威仪过人、容颜半衰的老太后,当然也更有魅惑力。

看着眼前的盛况,回忆起杨白花在告别信里写的那些令人断肠的话语,胡绿珠更觉出了他的欺骗。

呵,全都是谎言。 分手不过一年多时间,他就这么欢天喜地地打算迎娶安鹿公主,成为权势炎炎地大梁驸马!

是的,一定是的,他早就想离开年老色衰、过于痴情缠绵的胡太后,重新与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生活在一起。

就象她的姑姑妙净当年所下嫁的那个汉人书生。 在席卷青州王府无数的金宝细软后,携着一个美貌婢女悄悄遁逃至南朝,将痴情而高贵地青州王妃弃若敝屣,以致妙净在瑶光寺落发为尼、抱恨终天!

杨白花也是同样的人。 他只不过趁杨大眼之死寻觅了一个合适的机会,然后将身为北朝第一人的胡绿珠象丢垃圾一样丢弃了!

看着府门前高悬的“百年好合”、“君子好逑”等条幅,胡绿珠完全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她摸了摸靴页里薄如韭叶地匕首身,眼前弥漫起一片昏黑之色,这鸦翼般的颜色,一刹那间吞没了杨府门前如林密布的丝绢喜幛。

送嫁妆的队伍离开后。 围观的老百姓们也纷纷散去。 杨府门前安静了许多,胡绿珠这才有些颤抖地伸出手去。 轻轻叩动大门上的兽环。

门很快开了,探出一个身穿绛红色喜服的管家模样的中年人,他有些疑惑地隔门打量了打量胡绿珠。

“管家,劳烦禀报一声杨将军,就说故人来访。 ”胡绿珠客气道。

杨府管家十分纳闷,杨白花兄弟三人从北朝孤身来归,从来没听他说过,在建康城里还有什么亲戚,当下问道:“故人?你是将军的什么人?我们将军来南朝一年多了,还是第一次有故人来访呢。 ”

胡绿珠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愤怒和悲伤,尽量平静地答道:“我是他地表兄,姓胡,自荆州来看他,送上一份薄薄地贺礼,以尽兄弟之情。 ”她说着话,勒下手上的一个玉扳指,往管家手里一放。

那管家十分识货,一见之下,心花怒放,又细细看了一眼胡绿珠,笑道:“好好,我这就去禀报将军,噫,阁下这么年青英俊,实不在杨将军之下。 ”那管家摇头晃脑,赞叹不已,转身去报。

不一刻,大门内脚步声响,脸上惊疑不定地杨白花竟亲自出现在门上,一眼看见胡绿珠的背影,杨白花怔在当地,作声不得。

他以为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她了,可是,面前这个纤瘦飘逸的背影,非她而谁?

十年相守,让他对她的哪怕一根头发丝也熟悉无比,而面前这个憔悴忧伤的女子,还是当初令十六岁的杨白花一见钟情的贵妇吗?她为什么没有了从前的自信和骄傲,变得如此落寞?

“绿珠……”杨白花含泪欣喜地唤道,清凉殿定情之夜,她曾经说过,这辈子,她最想听他唤她的名字,而不是“陛下”。

胡绿珠慢慢转过脸来,天哪,这是她那姿容冠绝北朝的恋人杨白花吗?

一年多未见,他竟肥胖成这样。 从前那格外俊秀的轮廓和熠熠闪亮的双眸,都被隆起的脂肉淹没了,他依然高大魁伟、风采照人,可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引人注目的杨白花了,他只是一个还算得上顺眼的壮硕汉子。

她凝视着他,久久不言。

一年的相思,在下午时分建康城的阳光中没有消融也没有变淡,而是变得格外苦涩。

“杨白花,你果然不是凡人啊!”胡绿珠近乎悲凉地说道,“在北朝,你独邀圣宠,在南朝,你又能获得安鹿公主的青目,哈哈,凭你这一身武艺,凭你这一份才貌,大江南北,任你纵横,南朝北朝皇室,任你翻云覆雨,白花,我从前太小看了你!”

杨白花本来就不是能言善道的人,听得她的指责,无以应对,叹道:“绿珠,你信我!我没有辜负你!”

“没有辜负?”胡绿珠冷笑道,“当然,是我辜负了你,我辜负了你的绝世将才和大好青春,却无以回报,白花,你到底想要什么?”

大约是看出了几分异样,跟在杨白花身边的管家问道:“杨将军,这位既是将军的表哥,现在府中事务繁忙,兄长必能见谅,不如先入住府中的西客寓,明晚一起来吃一杯喜酒。 这是百年难逢的热闹婚事,公主亲自在御苑择婿,挑中了杨将军……”

胡绿珠紧紧咬着嘴唇,打断了那个饶舌的管家,从牙缝里挤出了声音道:“好,杨白花,明晚我来讨一杯喜酒吃!”

她一定要亲眼看见这个负心人如何辜负她,如何背叛了他们终生相守、永不离弃的约定,才能彻底死心。

胡绿珠转身欲离去,杨白花却走下来,一把捉住了她的胳臂,嘶声道:“你不能走,来,你和我一起去见一个人!”

胡绿珠一怔,还不及抗拒,已经被杨白花拉入了府中。

带她见一个人?见谁?安鹿公主吗?

这处新起的府第甚是轩阔壮观,前后共有六进院落,处处都有花园鱼池、筱竹幽径、暗窗明圃,十分精致。

廊下,到处都是在布置房室门厅的仆役,一派喜气洋洋。

“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可说的?”走到一处僻静的角落,胡绿珠双目一红,恨道,“安鹿公主的嫁奁这等丰厚,萧衍的皇恩如此浩荡,难怪你要急着叛离北朝,投奔建康城这个温柔富贵之乡……高官厚禄、皇亲国戚、立身扬名,安鹿公主给你的这些,我统统都不能给你……白花,我不恨你舍我而去,更不恨你移情别恋,我只恨你不告而别,视我为累赘,弃我如敝履……”

她的眼泪不禁汹涌而出,一年多来,她深藏心中的痛楚,只在此刻,才决堤**。

“绿珠!”杨白花痛苦地唤道,“我自十六岁束发,夜入桂殿做侍卫起,心中眼中便只有你一个人……你我相恋相守将近十年之久,可你还是信不过我!难道你要我剖心明志,才能相信,杨白花对你的深情,至死不渝?”

“呵……”胡绿珠冷笑连声,“白花,你本是个直言无忌的好汉子,难道来了南朝后便学会了这套口是心非的汉人诈术吗?你抬眼看看,你这将军府里,从府门至花园,从厅堂到寝室,哪处角落里没有红绸喜幛?那扇门楣上不见双喜剪纸?明天就是你迎新之日,你还能想起当年我们在桂殿初见之夜、在崇训宫相守之日?洛阳城花落如雪,胡绿珠肝肠寸裂,而你呢?你明天就会有一个美貌多情的南朝公主陪你在月夕花下,陪你尽醉樽边,陪你软语温言……我即将憔悴而死,而你呢,白花,你终于过上了你心底真正想过的日子……”

她的声音嘶哑了,再也说不出话来。

杨白花无话可说,他一把拖过胡绿珠,大步往堂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