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绿珠的猜测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多年相处,她清清楚楚地知道,元怿的底线是什么,作为元氏宗室之首,他对她再深情款款,也不可能拿江山当儿戏。

果然,她刚刚在清凉殿批完折子,清河王元怿便入宫求见。

“绛英,请四王爷到毗卢殿见朕。 ”

“是。 ”

永宁寺毗卢殿的夜晚,永远萦绕着一股轻淡的香烟气息,抄经的练行尼们刚刚做完一天的功课,各自回房休息,只有胡绿珠独自在灯下读着佛经。

绛英将元怿从门外引进来后,望着这对昔日的俊男美女的剪影,不为人知地叹了口气,便闭门而去。

岁月如流,他们却总是错过,这怨谁呢?怨胡太后吗?她爱错了人?她不懂得真爱?可是绛英也知道,胡绿珠在杨白花的身上有多么用心。

元怿大步走了进来,他今年刚刚三十二岁,气质越发显得沉静稳重了,今天早晨在太极殿上,他一声未发,胡绿珠深深知道他在想什么。 她不能辜负他,这个任劳任怨的皇叔大人,他对她,和她的孩子,一直忠心耿耿、鞠躬尽瘁。

“元怿,”见他进来,胡绿珠放下佛珠,睁开眼睛,微笑道,“朕早知道你会来!”

“陛下聪敏过人,更应该知道臣今夜前来,会有些什么样的谏言!”一反平时地柔和冷静,元怿的话锋有些咄咄逼人。 甚至,他的眼神也没有了从前的谦和平静,充满了戒备之气,他似乎又变成了十几年前那个年少英伟、意气风发的四王爷,一如初遇那天,神气里充满了居高临下的俯就意味。

看来,这一次。 元怿的确对自己起了疑心。

胡绿珠长叹一声,推书而起。 道:“元怿,朕只能用先帝当年地话来回答你:你……放心,你放心!”

虽然她说得肯定,可元怿依旧忧形于色:“臣真的能放心吗?元叉乃jian人,臣实在不明白,陛下为什么不但不贬斥他,反而会相信他所说地话。 难道。 只是由于元叉与陛下有亲戚关系吗?”

“元怿,”胡绿珠和颜悦色地说道,“你猜,朕为什么启用元叉为侍中、领军将军,用元顺为侍中、黄门侍郎,难道真的是他们有什么过人之才吗?一年前,朕还下过一道诏,凡是元氏的子孙。 无论贵贱,凡无爵位者,一律赐给爵位,赏给俸禄。 前年,朕甚至为曾自立为天子的元愉平反,让他的四个儿子都回复了王室身份。 你猜猜看。 朕为什么要这么做?朕难道是整天闲着无聊,只想kao着不断的赏赐来博得别人的几声称赞和感恩吗?朕自前年以来,日夜忙于政事,连和皇上相处地时间都抽不出来,还有心闹那些虚名堂吗?”

这一长列的问句将元怿问住了,细细思忖,他才体会出了胡绿珠的一番苦心。 呵,是的,她早已经用这么多事情向他暗示过了,他却从没有领会到她的深意。

“陛下圣明。 ”没有更多的感激。 元怿撩开袍角。 准备跪下。

虽然男儿膝下有黄金,但为了元氏的江山。 为了大魏的天下,这一跪,又算得了什么?胡绿珠已经用行动和语言明确无误地示意:她真地没有篡位的野心,她只是甘于做一个勤政爱民的皇太后,重用元氏子弟,封赏元家儿孙,都是为了象前朝一样巩固元氏宗族在朝中的势力,更为了向天下人表明,她胡绿珠,只是在为元家的江山社稷而忙碌。

他们始终是知己啊,始终是为了元氏江山而勤奋理政的执政者。

可是,为什么有这么多心灵上地相通,他们却始终不能够走近?

胡绿珠一把将元怿扶住了,这是她第一次真正碰触元怿的身体,一种奇异的感觉从指尖传来,他竟是这样削瘦,当年的丰神英朗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刻,出现在毗卢殿孤灯下的,是一个眼神沧桑老成、面容微带憔悴的中年人,有些郁郁寡欢。

听说,元怿与正妃尔朱氏失和已久,府中也没有别的姬妾。 从那年向胡家求婚被拒后,他一直在王府别院中独居,而自那个月夜胡绿珠厉声拒绝了他的示爱后,元怿再也没有用眼睛或言语暗示过一次,仿佛他们只是君之交淡如水的多年知交,仿佛他们之间只有着公事公办的来往。

自己只怕害了他一辈子!胡绿珠心下难过。

虽然,从没有对元怿燃起真正地情意,但十年相处下来,各方面得他明处暗处地相助甚多。 那种发自肺腑的感激,和共同面对艰难困苦时所结下地深谊,令他们之间早已存在着一种深厚的默契和关心,可她却永远无法报答他……论身份爵秩,元怿已至顶峰,他不广揽朋党篡夺帝位,已经要承他的情了,论私谊,元怿永远这样甘心付出,而不求回报,自己又能给予他什么?

情吗?从杨白花离开的那一天,胡绿珠就知道,自己的心已死。

她是那种只能付出一次的女人啊,爱过一次,这熊熊烈焰便让她所有的热情燃尽,只遗下无尽相思,无限心碎,无边回忆……

不知道过了多久,胡绿珠才发现自己的手竟然还没有离开元怿的肩臂,她连忙放开手,垂下眼睛道:“你放心就好,龟背之语,朕也料到是元叉涂写上去的,但如此神龟,确实是千年一见之物,大约是大魏一统天下的祥瑞。 朕已决定,将明年改年号为神龟元年,但朕绝不以此为禅代之凭,你们都给朕放心!”

最后一句话,语气加重了。 元怿十分明白她的心意,知道以后这种问题再不必要、也再不能提出来了。

她是决不会有再上一级的野心的,当年那个曾经雄心勃勃、为了权力不惜一切代价的女子,已经被她的人生改写了心愿,面前的胡绿珠,额上唇角都有细纹,细腰瘦得不盈一握,脸上毫无脂粉,身上穿着简洁的布衣,看起来哪里像一个权倾天下的皇太后?

到了这时候,他才细细打量了一眼毗卢殿,见这里地下到处散放着蒲团,空中浮着香烟的气味。 昏暗的殿中,只在一张矮几上,点着一盏青铜牛角灯,灯下放着两本经书,已经翻得有些卷页了。

元怿一直听人传说,皇太后胡绿珠每夜要在永宁寺佛前读经三刻后,再去清凉殿批折至凌晨,自苦如此,和在瑶光寺落发出家的高太后还有什么区别?

高太后至少还能落得个清净悠闲、颐养天年,胡绿珠呢,每天劳心劳力、焦头烂额,却不知所为何来!

听说现在那十岁的小皇上和她一点也不亲,元诩平时活泼调皮,和身边的两个保姆、一群小内侍处得十分亲昵,不拘礼节,见了娘却噤若寒蝉,一句话也不愿多说,甚至背后向人说道:“朕见了太后,就象老鼠见了猫,满背都是冷汗,最好永远见不到她才好呢!”

亲子竟对她的威权猜忌如此,胡绿珠却至今未察,岂不可悲?

烛影摇摇,这两个人在毗卢殿中无语站立,心中满怀着因对方而起的同情,满肚子都是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眼睛也无法互相注视,只是互相能感觉到对方的怜惜,在这茫茫世间,这样真诚的怜惜,也许只有对面站着的那个人,才能够给自己。

良久,元怿才开口道:“臣告退,陛下保重。 ”

“唔。 ”胡绿珠将他送至殿门前,也含糊说道,“好好保重身体,下个月,朕准备出宫南巡,由你暂时监国。 ”

南巡?元怿万分愕然。

胡绿珠临朝专政三年,还是第一次提出要南巡。

现在南边的青徐各州正是春天,农桑繁忙,边防又十分严密,南巡一来劳民伤财,二来毫无意义,她为什么要南巡?宣武帝生前倒是曾经南巡过几次,不过每次都是点到即止,主要是带着一群穿花蝴蝶般的嫔妃去南边赏花看柳。

还没等他开口相询,举首眺望星空的胡绿珠,已经轻声答道:“你不必担心,朕此次南去,不准备惊动一个人,只打算带着几名侍从,一路走马观花,看一看……”

是想微服私访吗?猛然间,元怿惊悟过来,她并不是真的要南巡,她是想到南梁去见见那叛逃已久的心上人杨白花!

“陛下,事关国体,陛下不能轻举妄动,南梁的地方,向来盗贼横行……杨白花,听说现在已经是南朝的大将,马上就要迎娶安鹿公主,成为梁帝萧衍的驸马了,陛下,你……”元怿把心一横,索性将话挑明了,“你千万不能擅自去江南!”

“朕知道。 ”胡绿珠潸然泪下,“朕知道他马上就要成为南朝的新贵,朕只想看他一眼,问问他,从前发下的誓愿,他还记得吗?”

痴心女子!元怿也不由得心下悲伤,为什么她爱的人不能是他呢?他永远也舍不得她受半点伤害,她却甘心情愿地在杨白花身边碰得头破血流!

星空湛然,幽暗的佛殿门前,弥漫着无边的沉默和凄凉,胡绿珠忽然间将头抵在元怿的怀中,放声大哭。 元怿感觉到胸前的潮湿和她身体上无法克服的颤抖,更令他痛苦的是,这一切,竟都是为了怀念另一个男子。

茫然中,他伸臂搂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