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平三年(公元518年)的秋天,对胡绿珠来说,似乎有点不太平常。

临朝执政已达三年的她,竟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首先是青州、齐州、扬州、徐州各州的刺史都纷纷进了奏章,报上了粮谷丰收的消息,这本来寻常,但跟着四地丰收的奏章入报的,竟然还有许多奇鸟、异兽、嘉禾之类的祥瑞,不管是在孝文帝当政时期,还是宣武帝当政时期,洛阳城里,从来没有这么多“祥瑞之兆”云集一时。

青州送来了一禾六穗的“自古未闻之有也”的特异祥瑞;徐州送来了一禾三穗的祥瑞,并报了“凤凰来仪”的瑞象,说是有两名樵夫在清早去砍柴时,发现了山顶有两只凤凰鸟飞过;紧邻的冀州,则不但报了“凤凰来仪”的祥瑞,还声称有一家农户养的公鸡突然下了蛋,是“雄鸡化雌”的祥瑞;元叉所在的扬州,报得最多,除了“一禾四穗”、“凤凰来仪”之外,元叉还奏报说,岳麓山上有人见到一只由雄化雌的大雉,还有一群宛如从天廷飞下的白色灵雀云集而鸣,湘江里游过了一只澡盆大的白色神龟,背上花纹竟是个秦篆的“胡”字。

凤凰和白雀,都是王者福瑞的象征,各州年年都有人入贡,但哪一年也没有今年多,这些刺史们显然别有用意。

胡绿珠深知,事情绝不只是这么简单。 “雄鸡化雌”、“凤凰来仪”,都是女主当政之象,莫非这些刺史们真的想讨自己欢心,想拥护自己称帝吗?他们是从哪里看出来自己想废掉幼帝元诩,亲自当皇帝?当年地文明冯太后,虽然身为北魏女主几十年,可也没有废掉孝文皇帝。 亲自出马啊。

一向有“捷才”之称的胡绿珠,也在清凉殿里盘算琢磨了很长时间。 才下诏切责道:“祥瑞之事,不得风闻来奏,既诸州有凤凰来仪,当贡凤凰入洛京,白龟、白雀,亦当从此。 ”

哼,既然你们都看见了来仪的凤凰。 那就送来一只真的“凤凰”,让朕相信吧。 还有什么白龟、白雀的,朕也要眼见为实,至于一禾两穗、四穗这种野草野苗的事情,就不要来浪费朕的时间了!

这道诏一下,果然,各州再没有人报“凤凰来仪”了。 但因为强买民女而被从洛阳发落出去已经一年地扬州太守元叉,却不但没有就此罢手。 还在第二年春天,兴冲冲地领了一支八百人的军队,护送着三只白雀、一只白龟,浩浩荡荡地来到洛阳。

白龟被两名侍卫轻手轻脚地抬至太极殿中时,高坐在宝座之上地胡绿珠,一下子怔住了。 世间真有此灵物!看来元叉这次没有骗她。

只见那老龟有民间的木盆大小,龟壳呈灰白色,花纹浅黄,四只脚爪和头颈也呈灰白色,头高高地昂起,在殿上左顾右盼,双眼灵动,黑溜溜的象是两粒乌豆,似乎真的深通人性。

“向陛下跪拜!”元叉喝道。

只见那老龟竟应声而起,举步向丹墀下走了两尺远。 目注胡绿珠。 将头点了三点,似乎在行朝见的大礼。 不但胡太后。 连太极殿上的一群王公大臣们,都看得眼睛发直,看来各州所报的“祥瑞”也不完全是假地啊,至少元叉带来的这只白色大龟就很神奇,不但花纹古怪、年岁苍老,而且深通人性,莫非,冥冥之中,当真有什么天意?

胡绿珠望着老龟的拙态和酷似敬礼的动作,不由得抿唇一笑,语带讥嘲地问道:“元叉,这是你教的吗?”

元叉连忙跪下奏道:“陛下,臣不敢。 此是陛下的洪福所化。 昔日伏羲欲生八卦,故有神龟献河洛图。 今有圣明女主垂治大魏,所以神龟复现于洛阳。 陛下若不相信臣时,请下来细看,这白龟背上有什么图案?”

胡绿珠凝神一看,果见灰白色的龟背上有个若隐或现的淡褐色地“胡”字,笔法古拙,大字的旁边,似乎还隐隐可见两行小字。 难道,这就是去年元叉奏报过的那只大白龟,当真有这样一只奇异的神龟?

胡绿珠一时好奇,离座走下丹墀,下来观看,果然看见龟背上微微隆起,如同两行古代铭文,她细细一看,竟读出那两行字是:“二百年后凤凰出,洛阳女皇胡绿珠!”落款是晋朝的郭璞,一个以谶术闻名东晋的古相士,精通《周易》和《山海经》,不过,郭璞早就在二百年前死掉了,他居然会预言出“胡绿珠”地名字和命运?

真有这样的事情?一向以头脑冷静著称的胡绿珠,也不禁心旌动摇,难道说她真的是天命所归,应该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女君主?虽然成为大魏的皇太后,她已经心满意足,别无所求,只想守护着自己的儿子元诩慢慢长大,让他成为可以比肩孝文帝的一代圣主。

她迷惑地立在白龟身边,看着这见所未见的大龟,和这段她从没有奢望过的文字。

尽管酷爱权力,但胡绿珠从没有想到过要夺位为天子,她最大的希望,不过是象当年地文明太后一样,将来和成年地儿子元诩一起分享皇权,甚至,在杨白花远走后,一度孤单寂寞到极点的胡绿珠,都想把朝廷大事放在一边,交由元怿打理,自己出家到永宁寺,与姑母朝夕作伴,参研佛经。

正是由于她从没有想过要自己称帝,将元家天下更替为胡家天下,所以,她虽然大力提拔胡家子弟,却没有给他们上卿地地位和兵权,因为她害怕胡家外戚的势力再大的话,会造成汉高祖皇后吕氏乱国事件在大魏重演,或者,和渤海公高肇当年一样,外戚极力排挤宗室的结局,除了让宗室的地位摇摇欲坠外,也会给外戚们带来杀身之祸。

但是,身为宗室的元叉,却给她送来了这样奇异的祥瑞。

胡绿珠沉吟未决,她在太极殿里徘徊了片刻,深通佛理的她,多少有些将信将疑。 犹疑中,她的眼光忽然与元叉的眼光碰上了,在目光交错的一刹那,胡绿珠清楚地看见了深藏在元叉眼底里的那份诡秘的喜悦,她这才恍然大悟。

还没她做出什么决定,刚刚调任回京的尚书令元顺出班奏道:“太后,这种祥瑞,是信不得的!”

“元大人何出此言?”胡绿珠知道元顺为人耿介,不过也好,正好用他的直言,来杀杀元叉的气焰,这个元叉,整天胡作非为,今天又给她弄来了这么一只奇怪的大龟,还以为朝中的大臣当真都是傻瓜,还是她胡绿珠真的有这么好胡弄?

“臣……觉得这背上的题字笔迹清晰,似乎是用什么药水洗上去的,而且两百年前的题字,早该湮没不清了,怎么能至今还留在龟背上?”元顺有几分迟疑地说道,“近来,各州各府送入的祥瑞多如牛毛,臣恐怕这是有人暗中授意……”

他说的,也是旁边大臣们的所想,他们并不明白胡绿珠的真实心意,不知道她会不会自立为帝。 从前,文明冯太后当政时,在位近三十年,虽也有人怂恿她称帝,但文明太后总是微笑不语,私下里,她跟自己的情人李弈说过,我已得其实,何必求其名?我已经是大魏真正的执政者了,为什么非还要从小皇帝手里抢来那个帝王的名义呢?

胡绿珠的想法和文明太后一样,她早就可以号令天下,何必图这个虚名,这个虚名,并不能给她带来什么,如果真有好处的话,那这个好处并不是胡绿珠的,而是整个胡氏家族的。

如果胡绿珠称帝,胡氏家族则由外戚一跃而为宗室,可以名正言顺地占据皇权。

一念及此,胡绿珠便明白了这件事幕后的原因,肯定是自己那两个不成器的哥哥在外面放了什么口风,让地方大吏们以为她有废掉元诩,自己称帝的意思。

他们为什么不想一想,元诩是她的亲生儿子,她难道会跟自己的儿子去争夺帝位?

这些糊涂虫是疯了不成?

听元顺竟然指出龟背文字是假造的,扬州太守元叉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抢上去说道:“元侍郎无礼!这是陛下的祥瑞,你怎敢随口诬蔑?这种白色神龟,从古以来,未曾有人见过,不是天地精华所凝是什么?昔日东汉光武帝刘秀当为天子,所以出生之时,田中一禾六穗,他应此祥瑞,起名为秀,所以三十岁便由农夫一跃为大汉天子。 臣听说,太后陛下出生之时,四壁之内火光闪现,有相士相出这是天子气……”

居然连这么秘密的事情都当众说了出来,胡绿珠更是恍然大悟。 当年相士的话,胡国珍一直深藏心底,没敢到处宣扬,一定是胡长仁、胡长粲这对活宝,从胡国珍口中套来这些事情,到处张扬,说胡家才是天命所归。

说得太lou骨了,胡绿珠不得不厉声喝止:“元叉,元顺,你们都住口。 兹事体大,朕会好好处置的,都下去吧!”

在元顺和元叉廷争面折的同时,胡绿珠注意到,一旁站着的摄政王元怿,始终面无表情,一言未发。

她有些惴惴不安地望了元怿一眼,这么多年了,他们俩虽然相持以礼,却一直心意相投,互相信赖,这一下,元怿该不会怀疑自己在背后向元叉等人暗示了称帝之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