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声远远地传了出去,混合着漫天飘舞的雪花,悠悠回响在永乐宫里。

正在永宁寺听高僧说经的清河王元怿,第一次在听经时走了神,在大雪夜袅袅而至、若有若无的箫声中,他心底反复陪她吟咏着那其中的一句诗:

“含情出户脚无力,

拾得杨花泪沾臆…… ”

胡绿珠的相思,原来种在魂魄深处。

宣武帝无法得到她的情爱,元怿用了十年时间,也无法得到,可那个浅薄幼稚、胸无大志的杨白花,却不废吹灰之力,轻易得到了她这种牵肠挂肚的思念!

素来不易发怒的元怿,心底也生出了一种强烈的嫉妒感,身为洛阳城女人们热烈追逐的英伟男子,他的确为此而不服气。

“施主!”高坐在莲台上的天竺老僧,忽然睁开眼睛,用枯干的食指指着端坐在他面前的元怿,喝道,“汝心中无禅,何故亦来听经?”

元怿大惊,这才收束了心神,向天竺僧微笑合掌道:“弟子学禅十五年,法师何谓弟子心中无禅?”

“施主脸上六情毕lou,爱恨缠绵,辗转难安,哪里是什么学禅向佛之人!去去,似施主这般挣不拖红尘的俗物,不配听老僧之禅!”那大有化外之人风姿的天竺僧,竟然当着几个宗室亲王的面,毫不客气地驱逐起元怿来。

坐在元怿身旁的荆州刺史元顺,也惊讶地望着这位天竺僧。

这个月。 恰逢年底,地方大员们纷纷进京述职,元顺昨天刚赶回来,今天便陪着元怿一起进宫听天竺僧说经,没想到,这个古怪地天竺僧,居然说元怿心中六情缠绵。

在元顺眼里。 这位执掌天下大权的王叔,是位性格沉静、满腹韬略、喜怒不形于色的大人物。 也是举国唯一能让高傲的元顺感觉到真心佩服的人物。

“法师,凡人皆有欲,为去欲望,所以学禅。 ”元怿陪笑道,“久闻法师有极高明的相术,曾于南朝建康城里的秦淮河妓馆里度得一名妓,谓其有佛性。 后来竟然成了正果;又曾从梁宫中度一王子;从洛阳城中度一名将……法师,这三人混迹红尘,难道无欲?”

跟其他亲王一样,生在佛法大盛地时代,元怿也是自幼习经,对一些佛经早背得滚瓜烂熟。

去年秋天,元怿还和胡太后商量了,准备派出一些性格坚韧的年轻僧人。 长途跋涉,去天竺取回更多地经书,没想到,今天这位在大江南北都颇有名气的天竺怪僧,竟然不客气地当众指责他,说他毫无佛缘。 毫无禅心。

元怿当然不相信。

形容枯瘦、衣着单薄的天竺老僧,发一声冷笑,在青灯下将手乱摇道:“你哪能与这三个人相提并论?你不但心中无禅,而且佛性,你无侍佛之缘。 来,老僧为你相一相。 ”

“有劳。 ”元怿微笑抬起脸,他对自己的相貌和气质,一向很有自信。

“长颐深准,骨相清贵,定有经天纬地、治国安邦之能。 可眉心有情爱结。 当永沉欲望之海,不得自拔。 ”天竺老僧的眸子湛然有神。 只扫了元怿一眼,就侃侃而言道,“面有横纹,不得善终,必遭横死!施主,你若能远离宫中女子,方可保全无事。 ”

宫中女子,那不就是胡绿珠吗?元怿自己在心底苦笑,也许,他这辈子注定了无法将这份孽情释怀,尽管在他的面前,她永远表现得那么冷漠无情……

毗卢殿内,寒气越来越重,听经的人开始两两三三散去,元怿仰头长叹一声,拂衣而起,也向殿外深雪中等候地三马安车里走去。

跟随在元怿身边的元顺,注意到了元怿的失态,也有几分知道清河王是为了什么而神思恍惚,他忍不住问道:“四王叔,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 ”

“嗯?”

“胡太后再有才干,也不过是个足不出宫禁的弱女子,当初,宣武帝驾崩后,身后孤儿寡妇,胡太后怎么可能是你这个手握兵权的至尊亲王的对手?”

元怿撩衣上车,脸色平静地打断了他:“元顺,这些话今后不要再提起。 别忘了,是太后赏识的你,你才有今天。 ”

马车辘辘驶动,元怿微阖双目,直到再也听不见那隐约传来的箫声,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其实元顺说地正是不少宗室和大臣的想法。 就连刚才那个方外老僧也知道,他元怿既有帝王之相,又有帝王之能,却偏偏会为了一个女子而神智昏悖,甘心放帝位不居,甘心放弃性命不要!

胡绿珠的父家家世并不贵重,外援既少,又乏实力,差一点就因为那条“留犊去母”的皇家规矩送命,若非他倾力相助,她们孤儿寡母怎么可能稳稳当当地坐到太极殿上发号施令?手握十数万重兵的他,完全可以从胡绿珠手中夺取临朝专政成为摄政王的机会,甚至从侄儿元诩地手中夺取帝位,来一个兄位弟承。 而他却什么也没有做,只甘心情愿地站在她身后出谋划策。

这么多年了,难道她就从来也没有懂得过?

虽然回来已经很晚了,尔朱王妃还是命人端来了煲好的银耳莲子羹,这些年来,来自漠北的尔朱王妃,已经不复是那个喜爱驰马狩猎的少女,而变得温柔沉静,虽然她和元怿一直缺乏真正夫妻的那种深情,但两人相敬如宾,平时相处,倒也和美。

“多谢王妃。 ”元怿客气地说道,银耳羹不冷不热,也不知道她到底等了他多久,向门前顾盼过多少回,这辈子,他的确欠她的,可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补偿。

尔朱王妃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今天荣弟又派人来了。 ”

“哦?他还想来洛阳吗?”元怿知道这个妻弟的为人,他权心很重,又贪恋洛阳的繁华,常常托姐姐向元怿游说,想进洛阳当官。

可尔朱荣身为尔朱川的部落酋长,元怿怎能随便让他入京呢?难道让尔朱荣把那些游牧为生地契胡骑兵也一古脑儿领到洛阳来?鲜卑人汉化已久,与中原人没什么两样,而契胡人,是连自己地文字都没有的野蛮部落,平时在边境劫掠为生,与柔然人差不多。

这些年,大魏只是用和亲地方式,来安抚这兵势不大但凶悍得令人异常头痛的契胡人,元怿要是允准五万契胡兵进洛阳,那简直就等于直接打开边境,撤走六镇,放柔然可汗进中原烧杀劫掠一番。

“不是,他说当今皇上去年曾约他来洛阳过年,所以,荣弟今年想进京晋见皇上。 ”

元怿放下莲子羹,点了点头道:“好,那就让他来吧,记得要速来速回。 ”

尔朱荣长得不错,骑射也出众,为人又很面面俱到,每次进京,都记得把所有重要朝臣家里全部打点一遍,去年因秉事入京时,更得到了小皇帝元诩的欢心,他连着几天陪元诩在西林园骑马射箭,忙前跑后,连刘腾都撇着嘴,笑话尔朱荣一副奴才相。

但一向为人冷淡的小元诩,不知何故,却特别喜欢尔朱荣,在尔朱荣临走时,小皇上还恋恋不舍,一再叮嘱他过年时要来洛阳城晋见,看来尔朱荣还没忘记旧约。

“是。 ”尔朱王妃垂眼答道,她想起心事,微微皱眉问道,“听说这两天胡太后给好几个年青将领指婚,其中还有我们的亶儿,可有此事?”

没想到尔朱小蓉身在王府,消息还这么灵通,元怿点了点头,道:“是,太后将她的侄女胡月瑞,指给了亶儿,等到春天,我就另外给亶儿建府,为他娶回胡家的小姐。 ”

尔朱王妃冷笑一声道:“哼,她当不成清河王妃,就让她的侄女儿来当清河王妃么?王爷,我们的清河王府,非要娶一个姓胡的王妃吗?”

元怿浑身一震,不悦道:“王妃,你胡说什么,你把太后看成什么人了,这些年,她频频向元氏宗室示好,不是太后英明,我们的元氏宗室,都快要在洛阳城抬不起头来了,她将侄女嫁到我们家,那是她看得起我们。 ”

尔朱王妃没有说话,她亲自收拾起茶盘,低头快步走出了元怿的书房。

刚才那位天竺僧的话,依旧在元怿的心头回荡,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沉陷于这份不伦之恋呢?

一路行来十余载,她是不是至今不曾为自己心动过?

可是,她为什么却这样信任自己,处处依赖自己,毫不设防地任由他施行治国之策?她当真只为了权力吗?但这个江山的实际掌权者,与其说是胡太后,还不如说是自己,自己对官员的任命,对边事的建议,对宫事的安排,胡太后从来都是言听计从,绝无反对意见,当着诸位大臣,她屡次在太极殿上将元怿称为“周公”,将元怿比成辅佐周武王的周公,还将他夸成汉昭帝的顾命大臣霍光。 元怿自愧不如前代贤臣,但胡太后对他的推崇,还是让他倍感欣慰。

帝王之相?连天竺僧都看出他有帝王之相,连元顺都疑惑他为什么没有对元诩取而代之,可他仍是甘于这样一个默默付出的地位,连元怿自己,都不能理解自己的付出。

书房窗外,北风呼啸,这是怎样一个寂清的夜晚啊,元怿在烛下拾起了一本厚厚的佛经,以消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