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怿注意到,当胡太后接到来自荆州的军情禀报和密件时,她仍然和平时一样面无表情,只是眼底闪过了种心碎的神色。

杨白花叛逃南朝的事情,元怿已经接到了元顺的密报,大致情形,他也已经了解。

元朗儿为了毁掉杨白花,才有这些疯狂的举动,而不谙世事的杨白花,也被父母间的惨事弄得神志昏乱,做下了这些令人发指的行为,诚然,就算他不抗拒元顺的追捕,回到洛阳城后,胡太后可以特地赦去他的罪名,但这也将带给太后很大的压力,并带给杨白花永远洗刷不尽的耻辱.

可就算这样,杨白花也不是非得投奔南朝不可,就算元朗儿设下的陷阱再深,他也不是洗刷不了自己的罪名,证明不了自己的清白。

事实上,这半年多来,杨白花几乎没有回洛阳,八年中一直与胡绿珠形影不离,甚至连一步也不愿离开太后身边的杨白花,是不是已经失去了从前那烈火般炽热的深情。

元怿猜想,杨白花已不再是从前那个单纯无瑕的少年,他不甘愿与胡太后这样亦母亦姐亦情人的女人厮守一生,他开始介意外人的目光,他开始在乎自己名将的身份,他已经不甘于只在永乐宫里与胡太后听箫看月,他不想让一份感情遮蔽了自己的全部人生。

只有南朝,才可以给他那样的自由。 可以让他忘记所有地往事吧。

胡绿珠没有回崇训宫,而是直接走进了离宫殿一里多远的永宁寺。

经过住持妙净老尼的经营,如今的永宁寺中,草木润础蓊郁,深幽雅静非常,虽是深秋,也满目绿意。

“姑姑!”一进诵经阁的门。 胡绿珠便颓然坐下,“朕真后悔没有听你的话。 杨白花,他果然……”

经过多年修炼,越来越有出世之姿的妙净,没有追问胡绿珠。 她只看见胡绿珠眼角两粒硕大地泪滴,与项间的明珠相辉映,璀璨夺目。

两颗泪水终于顺着胡绿珠细纹丛生地眼角淌落,成为她惨白脸色上的两道泪行。 胡绿珠以手支颐,泣道:“杨白花……他真的弃朕而去了!”

她手中紧紧捏住他临行前写给她的信,那是个用半旧信笺草草写下的短信,据说,是杨白花在渡口匆匆写成,命人捎给她的:

“绿珠吾爱:

情势相逼,不容片刻之缓,余与诸弟不得不乘夜南投大梁。 临行之前,不知所语,唯泣血北看洛阳,呜咽而已!绿珠,余之失汝,如失心魂。 如夺神魄,万种豪情从此寂灭,凌云雄心顿为齑粉,即苟延残喘于世间,亦不过一行尸走肉耳!汝当以余此去为长行、为永诀……从兹幽明永别,思之令人酸辛,倘有来生来世,余即万死,亦不忍离汝远行。 然此际父死弟幼,唯余可支撑杨门、庇护幼弟。 临纸涕零。 伏惟所鉴!

白花泣上”

他在骗她,什么“泣血北望洛阳”。 什么“即万死,亦不忍离汝远行”,都是在骗她,他连走后都想接着骗得她苦苦相思!

胡绿珠泪落如雨,许多年了,她没有再这样悲伤过。

妙净端坐在厚厚的蒲团之上,看着她大恸地模样,却丝毫不加以劝阻,也许,这样痛哭之后,胡绿珠那乱麻一般的情思才能真正得到解拖和释放。

“姑姑,他为什么要骗朕?”胡绿珠蓬着头发,红着眼睛,自言自语般地问道,“再大的难题,朕也能助他一臂之力,朕能抚平天下所有的指责和怨望,可是他根本没有向朕求救,便直接投奔了敌国,永远也不想再见朕了……甚至连最后一面也不愿意与朕相见……呵,姑姑,朕是不是天下最可怜的妇人?”

妙净苦笑道:“天下最苦命的女人,难道敢自称为‘朕’吗?绿珠,醒一醒,当你沉溺在情爱中时,你只是个平常女人,你永远无法扶助你的情郎。 杨白花,那是个有才干、有胆量、有志气的汉子,这么多年来,我从未见他向你要求过任何一点金钱、官职、爵位或特殊地恩宠,还不够吗?他一直深爱的是你本人。 ”

“难道朕就这样束手无措,永远地失去了杨白花?”胡绿珠依然不愿相信这个事实。

一个小尼轻轻叩着诵经阁的大门:“荆州刺史元顺已驰诣洛阳,在宫外求见。 ”

胡绿珠十分厌倦地挥了挥手:“这个迂阔书生,又来说他那套齐国治天下的仁术儒术,朕不爱听,叫他走!”

“元刺史说,他有荆州大营的紧急大事回报。 ”

一听是有关杨大眼的事,胡绿珠登时坐直了身体,喝道:“叫他快进来!”

面色黧黑地元顺,,匆匆从廊下走进来。

元顺算得上是个人才,他在齐州的两年,齐州大治,租赋全部完毕,案件极少,府库仓廪充足,加上这次杨白花叛逃,荆州刺史别无人选,所以才得到破格擢升。

“回禀陛下,荆州大营动乱不安,请下诏派人前去抚慰!”

“你不是荆州刺史吗?为什么无法安定荆山大营?”胡绿珠顾不上整理衣裳和发髻,询问道,“元顺,荆州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平南将军杨大眼身故,杨白花兄弟三人一同乘马叛逃!”

“为什么不追?”胡绿珠怒冲冲地将双眉一扬,“你手握大军,捉拿三个孤身叛逃的少年,还是手到擒来?”

“守军追赶的途中,杨白花回身连射三箭。 箭箭都带着风声,落在一里二百步外,势犹不衰,那杨白花还扬言道,守军再不停步,他地箭就不再认识那些荆州的老部下!禀报陛下,杨大眼的三个儿子都悍勇异常。 杨白花有大将之能,可惜竟一齐投奔了南朝。 只怕将来会成为我朝的腹心之患!”元顺不断地擦着他额头的汗,追赶杨白花时,他才领教到杨家兄弟的厉害,不知道这件事情地真相会不会有一天传到胡太后地耳朵里去,到那时候,只怕元朗儿和他的性命都难保。

胡绿珠从心底深处生出一种自豪感,这就是与她倾心相爱了五年地杨白花!

在洛阳时。 人人都因为他们的非常之情而诋毁杨白花,现在他离开了大魏,人们却会将他视为北朝的大患。 没有一个将领敢去追赶杨白花,在他走后,他们才知道,寻遍整个大魏国,再没有能与杨白花交锋的对手!

“不会的。 ”胡绿珠的神情这才沉静下来,“杨白花永远不会与大魏为敌。 ”

“陛下。 ”元顺依旧忧心忡忡,“杨白花兄弟三人含恨南去,未必还记得陛下旧日赐予的恩荣……他们渡江南去地时候,杨白花手中竟横抱着他父亲杨大眼快腐烂的尸身!一个能打开自己父亲的棺材寻找遗物的人,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够了,”胡绿珠冷笑道。 “杨白花当初留在本朝,谁也没说过他有大将的才能,都明里暗里笑话他kao漂亮脸蛋挣到的太守,害得朕有功不能赏,有才不能任,现在他被逼投敌,你们反倒一个个害怕起来,朕问你,你为什么不立即派重兵追往边关?”

元顺有些讷讷地答道:“臣……投鼠忌器。 ”

“杨白花既已投南朝,便是本朝之敌。 与朕还有何牵连?以你的耿介之性。 这么多年来,又何尝做过投鼠忌器之事?荆州大营有五万雄兵。 竟不敢追赶孤身无援的杨白花,是你们太怯懦无能,还是杨白花地确是个勇冠三军的将才?”见元顺被她说得低头无语,胡绿珠这才停止讥刺,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有没有详折回奏?”

“这是臣专门就此事写就的详情回禀。 ”元顺从袖子里取出一本封着火漆的奏章。

她不及分辨这些细节,连忙打开那本整整叠了六页的奏折看起来。

事情竟如此出乎胡绿珠的意料!

当初元朗儿下嫁杨大眼时,胡绿珠就隐隐觉得不妥,看来她在这件事中扮演地角色举足轻重,这个曾经艳绝一时的郡主看来是发了疯,因为所求不遂,所以要与杨白花玉石俱焚、同归于尽,在杨白花叛逃南朝后,元朗儿便已上吊自杀。

尽管元朗儿为自己做的事已付出代价,可昔日显赫一时的平南将军杨家,在大魏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三个投奔南朝的叛逆。

览毕这封陈述翔实的长信,胡绿珠已经克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她任由自己的悲伤在脸上纵横,却没有注意到,荆州刺史元顺竟轻轻摇了摇头,意存不屑。

“你告退吧。 ”她随口吩咐着元顺。

永宁寺门外,一片深秋景象,西风尖啸着冲过深林,毗卢殿、大雄殿、接引殿的门窗都被重重地摇撼着,塔顶传来了琉璃窗破碎的声音。

寺前,圃中遍植各种名贵白菊,长风一过,漫天白色花瓣飞扬,宛若大雪纷飞。 寺后,九十丈高塔顶上,无数黄铜铃铎被狂风催动,声音凄凉而悠远,据官员们说,在夜深人静时,永宁寺地铃铎常常能响遍半个城池,打断了他们家宴上地丝竹声,令人无端愁恻。

倚栏久久无言的胡绿珠,忽然想起了一首南朝名士范云写地《别诗》,其中,似乎早已预言了她今天和杨白花的分离:

“洛阳城东西,

长作经时别。

昔去雪如花,

今来花似雪。 ”

在一种猝不及防、忽然来袭的巨大悲伤中,胡绿珠陡然浑身发抖、手足冰冷,她双手掩面,泪水漫过了她的指缝,渗透出来。

离她很远的地方,妙净从门缝里注视着她,盘膝而坐,合掌诵道:“若真汝心,则无所去。 云何离声,无分别性。 斯则岂唯声分别心。 分别我容,离诸色相,无分别性。 如是乃至分别都无,非色非空,拘舍离等,昧为冥谛。 离诸法缘,无分别性。 则汝心性,各有所还,云何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