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了三个月时间,杨白花也无法找到潘夫人的墓葬,只能含恨扶着一座空荡荡的灵柩回了荆州,他一去就是月余,胡绿珠几乎习惯了没有他陪伴的日子。

在桂殿批折直到深夜,内侍仍来回报:“清河王元怿求见。 ”

“着他进来。 ”胡太后头也不抬,他们每天因公因私,不知道要见多少面,也许是太熟悉,她在他面前已毫无戒备之意,连衣服都没换,只穿着家常的深青色织染印花长裙,发髻半散,全身上下一件首饰也没有。

元怿离得远远的跪了下来:“参见陛下。 ”

“元怿!”胡绿珠皱起了眉头,“朕说过你多少次,私下里不要给朕见礼!你是朕的兄弟和至亲之人,朕视你如父兄,如手足,你就象以前和先帝相处那样,与朕相处好了……为什么你总不肯听朕的话?”

她一半是薄哂,一半也是真不想让元怿与她如此见外,相识十载,他们都从青葱少年变成了中年人,在这些流荡起伏的岁月里,元怿似乎是她唯一的倚仗,他像山一样沉重而稳健,永远耸立在她的背后。

“是。 ”元怿并没有站起身来,他跪在地下静静地回答,“臣入宫来,是想请陛下今后不要再坐申讼车在京城内外巡视了。 ”

“为什么?”胡绿珠又埋头去看满桌的奏章。

元怿的声音,忽然变成从未有过地那种激烈:“洛阳城中。 自有先帝建成的理讼所,几十名大小官员、几百个文吏差役,会去听取百姓们的诉讼纷争,认真审理后,妥为判决,太后何必还要费这个心神呢?臣听说,陛下自建立申讼车以来。 三个月时间,亲手收到的状纸。 下至邻居争三尺之地,上至揭发外镇谋反,大大小小竟有一千多件!”

胡绿珠震动了,她停下笔,怔怔地望着元怿,她本以为自己是个勤政的君王,没想到在元怿眼中。 她只是个事无巨细全部包揽的**者,甚至不懂得如何去指挥大局。

元怿根本就不看她的脸色,仍旧侃侃而谈:“陛下即使不眠不食,又能在三个月时间里处理掉一千多余争讼吗?就算陛下洞鉴万里、英明果睿,又能保证每一件案子都处理得妥当公平吗?或者,陛下当真有神人之明,每件案子都能断得公平,难道陛下君临天下。 就是为了判断这许多只牵涉到一家一姓地普通讼争吗?陛下,陛下心怀天下,须当放眼大局,怎么能为了几个老百姓的感激,而忘记自己地大任,而乱了国家的制度?自陛下开通每三日一出宫的申讼车以来。 理讼所早已门前冷落,三个月来,接案只有十一件!臣伏请陛下三思!”

“元怿!”一番话惊醒梦中人,胡绿珠猛然站起身来,叹道,“元怿,你真的有帝王之能,可惜上天没给你这个命。 朕本来以为自申讼车之设,洛阳城里会清平许多,听你这么一说。 朕才恍然惊醒。 你说得对。 朕不能为了几个老百姓的感激涕零,而忘了全天下的百姓!自明日开始。 申讼车改为十日一出宫,车上改由当朝几个言官御史轮流值差,以免有所徇情,收来的讼状,经朕审看后,再交由理讼所发落。 元怿,你看如何?”

元怿这才拂了拂衣服站起来,他看着这个年过三十后益发显示出智慧和成熟之美地妇人,心下十分佩服。

从谏如流、瞬息间做出英明决断,这才是帝王风度。

胡绿珠,她配得起那威加四海的地位。

夜色沉沉,虫声在殿门唧唧而鸣,胡绿珠见元怿并没有告辞离开的意思,索性在砚上搁下笔,笑道:“三王爷,夜色静好,崇训宫旁的永宁寺也快要完工了,你愿意陪朕去步月谈禅吗?朕为了无法自悟佛理,上月派了洛阳白马寺高僧慧生等十三人,前往西域取经,往返四千里,务必要取回真经。 元怿,听说你早已通读《华严》、《阿含》诸经,参透了佛性,还请为朕仔细分说。 ”

“臣求之不得。 ”

新建成的永宁寺,号称天下第一名寺,费了十万人工,高大庄严、美伦美奂,正殿上造了一尊一丈八尺高的纯金佛像,旁边有十尊真人大小的纯金罗汉像、两尊名贵和阗玉的菩萨像,佛殿与胡绿珠听政地太极殿规模气派一模一样,称得上是天下最豪华的佛殿。

一片寂静的墙垣内,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影子,在月下,淡淡的,浅浅的,模糊不清地投入长草和乱石之中。

过了很久,元怿才开口打破了沉默:“今天,臣得了一份南朝诗稿地抄本,极之妙丽,陛下猜猜看,那是谁的手笔?”

“谁?沈约?江淹?”胡绿珠有些好奇,元怿好久没和她清谈了,自从杨白花来到她身边后,她的确有很久都没与元怿这样独处。

“都不是,”元怿叹道,“竟是梁帝萧衍的手笔,陛下想听吗?”

“念来听听。 ”胡绿珠并不看他,脸向树荫下侧去。

“这首歌叫作《莫愁歌》,据民间流言说……”元怿欲言又止。

“说什么?”胡绿珠将眼睛转了过来,清河王元怿,一如八年前,仍然具有玉树临风、神姿英朗的气度,三绺短短的棕黑髭须,越发增添了他的俊秀和沉静。

元怿凝视着月色中她秀丽非常的容颜,定了一定神,才答道:“南朝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这首《莫愁歌》是为你我而作。 ”

“什么?”胡绿珠大惊失色,对待元怿。 她向来十分礼敬,虽然两人从前曾有过一段“拒婚”的往事,但胡绿珠早已将其淡忘了,今天,从元怿地眼睛里,她又读到了那种熟悉地关爱和倾慕。

元怿扭过脸去,不再注视她地眼睛。

八年前。 他曾经在这双闪动着灵气和慧黠的眼睛中沦陷,而这段经历不过带给他浑身地伤痛。 还有久久萦怀的愁绪,他真的想忘记一切往事。

他们沿着石径向永宁寺地毗卢殿走去,元怿在胡绿珠的身边轻声道:“从南朝抄回诗稿地人说,歌中所写的莫愁女,就是暗喻的陛下,而那诗尾所说的‘东家王’,则影射的是臣。 萧衍号称‘风流僧帝’。 最喜夸耀自己的怜香惜玉,但是陛下,他在这首诗内毫无半句讥刺之意。 ”

胡绿珠遥望着永宁寺后那座还未完工的去地千尺、高达九层地石塔,忽然体会出了一种全新的心境,这境界,在她和杨白花相处的几年中,从来没有领悟过。

那是一种至大至深的宁静,毫无患得患失、情爱纠缠。 而只是一种令人放松而沉溺、带有睡意的宁静和欢喜。 在这一刻,她忽然悟出,这世上,只有元怿一个人,能够带给她这样的平静和安全感——那是一个多么宽厚而温暖的肩头。

在月色中心醉神迷的一刹那,胡绿珠几乎想让自己被各种政务和宫事闹得昏沉沉地头。 kao在元怿的肩上,然而,她的耳边忽然响起了元怿饱含着深情和忧伤的吟咏声:

“河中之水向东流,

洛阳女儿名莫愁。

莫愁十三能织绮,

十四采桑南陌头。

十五嫁为卢家妇,

十六生儿字阿侯。

卢家兰室桂为梁,

中有郁金苏合香。

头上金钗十二行,

足下丝履五文章。

珊瑚挂镜烂生光,

平头奴子提履箱。

人生富贵何所望,

恨不嫁与东家王!”

长诗吟毕。 他们已经并肩走到了永宁寺空旷的院落里。 院内到处都是散落的青石和木料,今天上午。 大匾刚刚悬上,是胡绿珠地亲笔:“毗卢宝殿”。

永宁寺,是前古未有的壮观寺院,里面建有天下独此一座的九层浮图木塔,高九十丈,离地千尺,开建时,在宫里头挖地基,居然在塔基的地下挖出了三十尊金像,胡绿珠认为这一定是天意,所以倾尽国帑,要兴建天下第一寺。

毗卢宝殿不但规模跟太极殿一模一样,而且里面供奉了一座当世最大金佛像,有丈八金身,另有中等金像十座,绣珠佛像三座,织金佛像五座,白玉佛像二座,作工奇巧,南朝的和尚也来看过,说梁武帝萧衍在同泰寺的供像,没一个比得上永宁寺的。

胡太后还准备在永宁寺里建一千多座僧舍楼宇,规模比皇上居住的永乐宫还大,里面收集所有外国贡来的经书佛像,将其营造成万僧来朝的佛家圣殿。

就在这座即将建成地天下第一寺前,胡绿珠却没感受到那种佛家圣地应有地清澈空明,只觉得心底一阵厌烦。

她冷笑一声,举步往前走了两步,睥睨着元怿道:“这就是你今晚要向朕谈的佛理佛义吗?元怿,你是太憨厚了,还是被这首诗地华丽文辞所迷惑?萧衍明明是在讥刺嘲笑朕青年守寡、耐不住寂寞,你却相信他是为我们俩惋惜……朕问你,这么多年来,朕曾向你假以颜色吗?朕曾向你暗示过什么吗?朕曾有一言半语向你传达过心意吗?不错,朕现在确与杨白花相爱相守,比起你来,杨白花身份低微、不值一提,但朕不在乎!天下人都说朕是个**,朕也不在乎!朕这一生只对一个男子用过情,那就是小我八岁、被你们所有人轻视的杨白花!元怿,从今后,你再对我提起此事,朕宁肯失去你这位才干无双的辅阁大臣,也不愿因此而放弃杨白花!”

这番话说得正言厉色、荡气回肠,在这么安宁的月色中,元怿却觉得,似乎听见了海上巨涛的声音。

他的脸刹时间变得惨白,目送着胡绿珠疲倦的身影远去,这个素来刚毅的权倾天下的汉子,脸颊边竟流下了两行清泪。

“莫愁,莫愁……”他喃喃唤着诗中女子的名字,忽然从这两个字的字面上读出了一层深藏于内的怜惜,他生命中那个冷漠绝情而刚强非常的魔障,愿她永远能够从与杨白花那不可思议的情缘中,得到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