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考之后,胡太后从十几个州来的孝廉秀才中选取了一百多名贤才,补充到各州县去。

元顺等一干人陛辞之后,崔光和于忠两人都开始称病不朝。

被元顺这批年青官员所取代的州县官们,大多出自崔、于两家门下,还有一些,是出于永乐宫首领大太监刘腾的举荐,现在,他们上任还不足一年,就被换成闲职,甚至被打发回了家,难免怨声载道,至少崔光是很不满的。

但胡太后和清河王元怿在这件事上同心合德,崔、于二人只能徒叹奈何。

“娘娘,”待胡绿珠早朝回来,一直等候在崇训宫的刘腾一边亲自为她倒了杯茶送上,一边用讨好的语气说道,“这是新从南朝浮梁县买来的上好婺绿,请娘娘先品。 ”

“唔,”胡绿珠一边等侍婢为她卸妆,一边漫不经心地应道,“刘公公,你是不是有事跟朕禀报?”

“是,”刘腾上次在清河王元怿那里想打通关节遭拒后,想一想,只有再回去去求胡太后,才能为弟弟刘达说情,当下老着面皮道,“娘娘,奴才知道,奴才那个弟弟不大成器,可看在他当年曾为娘娘翦除高家立为汗马功劳的份上,娘娘能不能这次放他一马?”

刘腾的弟弟刘达,去年秋天由御史大夫放为扬州的一个太守,不想这小子贪心太大,到任一个月。 就收贿十万钱,把持当地诉讼,有钱行贿者生,没钱没势的人,吃了冤枉官司,还得打落牙往肚子里吞。

刘达在任三个月,告京状地扬州庶民。 居然比从前多了七八倍,桩桩案子都触目惊心。 有两族斗殴死伤三百多人的,有恶少当街抢走落魄士族家里的小姐为妾,还有公然用假契霸占邻居家的田产的。 当事人都向刘达行了重贿,尽管罪行发人深指,事实确凿,却依然可以逍遥法外,甚至更加无法无天。

元怿得知此事后。 深为震怒,去年底为地方官评级时,他免去了刘达的一应官职,准备深究,这几个月,刘达已经是被软禁在家,一筹莫展,只能再求助于自己在宫里头得势的哥哥。

见刘腾求地是这件事。 胡绿珠皱了皱眉,心中不快,当年,她觉得宣武帝什么都好,就是朝中的吏治太坏,宣武帝纵容高肇坐大地结果。 是令高肇公开卖官鬻爵,而那些跑官买官的人,当然更不是东西,一旦当了地方官,便大肆搜刮民财,“徐州卖官案”,就是在她和元怿手上彻查的,其间的内幕交易,让胡绿珠觉得北魏的朝纲已经从根上就烂透了。

所以,她一旦成为执政的皇太后。 就与元怿达成共识。 唯有吏治清明,才能国祚绵长。

没想到。 前脚去狼,后脚来虎,已经喂饱了的高家虽然呼喇喇大厦倾覆,可新进地崔家、于家、刘家还都根本没吃饱呢。

想到这里,胡绿珠对面前这个她素来宠信的首领大太监也有了几分不耐烦,她挥了挥手道:“刘公公,这都多久了,你还把那些陈年旧帐挂在嘴上,你兄弟立了功,难道朝廷没有封赏他吗?他一个不识之无的草包,居然能到扬州当太守,朕有什么地方对不住他的?如今他忘了本,犯了法,贪渎无状,辜负了朕的信任,你还来为他说情?若是从前在文明太后和孝文皇帝手上,似刘达这样的贪官,不但会尽抄家产,而且要牵连九族,现在朕和四王爷合议过,只将他削职处理,怎么,难道刘公公还不够满意吗?”

听胡绿珠说话里大有讥讽意味,口气严厉,刘腾吓得再也不敢说情了,只是他心下仍然不服,说实在的,在拥立胡太后有功的诸臣之中,刘腾一直觉得最委屈,崔光位列三公,元怿是当朝摄政王,于忠不仅重新当上了领军将军,而且他地堂兄弟们也跟着鸡犬升天,只有刘腾,只给弟弟走过两次门子,却次次被一口回绝,让他觉得全无体面。

虽然心下怀忿,刘腾面上仍堆笑道:“对了,娘娘,你让奴才今天出宫去镇南将军府察看,奴才已经去了,杨家的人,已经全都走空了,赵远宝两口子说是回了秦州,潘夫人被接往荆山大营不久,杨大眼派人送信来,说潘夫人病重,杨白花是前天晚上走的,给他送信的人喝了酒,今天才把信拿给奴才。 “

原来如此,胡绿珠的一颗心这才稍稍放下来,自前日杨白花不告而别后,她一下子想了很多很多。

自她和杨白花相恋以来,从未出过如此蹊巧的事情,更没有三天都见不到杨白花地事情发生,难道说,自己真的已经年老色衰,再也留不住杨白花那曾经疯狂爱慕的视线?

是的,岁月流过,自己无法避免地要走向中年乃至老年,而年轻英伟的杨白花却开始变得成熟稳重,是不是在成长的过程中,他忽然悔悟了这份有逾常礼的感情,觉得年长他八岁的胡绿珠,是那样苍老丑陋,从而产生了嫌厌之心?

何况,日日耽于政事的她,常常冷落杨白花,令他在自己身旁觉得无所事事、庸碌卑微,更何况,天下人对这件事议论纷纷,群言汹汹,二十多岁的杨白花总觉得抬不起头来。

纵然有她无尽地恩宠,但身负绝技、有举鼎之力、被洛阳军民视为项羽再世地杨白花,怎么能容忍别人说他是因为与太后有私情而得到擢升?

胡绿珠心中越是揣忖,越是觉得自己可怜复可耻,她那难以抑制的炽热情怀,也许,在杨白花渐渐冷淡地眼睛里,看上去十分丑陋恶心吧?

转眼时间过去了快一个月,杨白花仍然毫无音信,这天下午,还是贴身女官绛英吞吞吐吐地告诉她,杨白花已经返回了洛阳城。

他回了城,也没有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他对她如此决绝?

怀着这份几近绝望的心情,胡绿珠在清凉殿一直坐到深夜,也没有听到门上报杨白花入宫的讯息。 过了这一夜,他们就是整整一个月不见了,从定情之夜起,这样的事,还从没有发生过。

只在此时,胡绿珠才忽然明白了宣武帝对她的情怀。

樵楼上,鼓敲初更,脸色憔悴腊黄的胡绿珠,陡然间披衣而起,吩咐道:“备车,朕要出宫去见杨白花!”

没有人敢劝阻她,池上的纱灯中,照见了一个风姿绰约而悲伤的女人。 此刻,她不再是白天那个胸怀郡县百姓、君临四海之内的了不起的胡太后,她只是一个在情中挣扎辗转、无力自拔的中年妇人。

将近二更时,宫车才驶到位于洛阳城西的镇南将军府门外。

门外竟是一片素白,檐下高高地挑着两只白纸灯笼,写着硕大的“奠”字。

胡绿珠坐在车里,看着灯笼,心里不禁一阵狂跳,这是谁的丧事?

叩门之后,杨白花一路飞奔过来,前来接驾,见到他,见到他脸上那沉重的忧伤,胡绿珠才放下心来。 她发现杨白花瘦削了很多,从前他是个健壮汉子,现在却显得单薄,一袭雪白的素绫长袍,越发衬出了他修长飘逸的风姿。

随着年龄的增加,杨白花变得越来越夺目出众,从前,他不过有年轻单纯的笑容和英俊的面貌、健壮的身材,升为太守后,参与了几次战事,劝过几回农桑,阅历丰富了,这几年又读了些书,竟变得深沉内敛起来,眉宇间更有了种超拖不凡的气质。 站在人群中,是那种一眼可以看见、并令人赞叹为绝世风姿的年轻将军。

胡绿珠曾私下里拿杨白花和元怿二人比较过优劣,与崇训宫中女官们讨论的结果,大家一致认为,杨白花洒拖,元怿秀逸;杨白花朝气勃勃,元怿沉静斯文;杨白花如新出的朝日,元怿如子夜的星河;杨白花的风姿变幻不定,如风中杨柳,元怿稳健气派,如寺前古木;杨白花远比元怿可亲可爱,而元怿却是每个女人想托以终身的人。

这种比较令胡绿珠啼笑皆非,也许是自己太强大了,所以才会寄情于杨白花,而总是排斥多少年来一直对她痴心不改的元怿。

进得府来,却未见灵堂,平南将军杨大眼是一方重镇,如果暴死,朝中应得到奏折。 而杨白花身穿重孝,腰束麻带,脸色忧痛,必然是为尊长服孝,难道是他的母亲身故了?可是府里除了两个白灯笼外,其他什么孝仪也没有。

胡绿珠疑惑难定,先将自己的心事放下,问道:“白花,府上出了什么事?”

见四下无人,杨白花红肿着一双眼睛,泣道:“我娘去了!”

“呵!潘夫人不是一个月前才收到你父亲的信,前往荆山大营了吗?听你说,你娘走时神采奕奕,为即将要见到数年未晤面的你父亲而欣喜不已……因为,你父亲这几年心中移情,只喜爱年轻姬妾,十分冷落你娘,难道,她竟然在荆山营中暴病身故?”胡绿珠嗟叹不已,“潘夫人是一代贤夫人,更是大魏开国以来罕见的女将军,出入敌阵,常常得胜,所立下的功勋,若在男子,早已封侯……白花,你娘生了什么病?”

杨白花忽然蹲身下来,伏在她的膝盖上放声大哭:“我娘好端端的,什么病也没有……她是被我爹用马尾亲手勒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