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陡然变得热了,太极殿上站着的群臣,都觉得背上出汗、浑身粘腻烦躁。

殿上,一前一后放着两张青铜嵌宝的御床,八个内侍、宫婢捧着羽扇、香炉、面巾侍候在侧。

前面的御**坐着七岁的小皇帝元诩,隔着一层半透明的薄绸绣幕,后面的御**,端坐着身影瘦削的胡太妃。

清河王元怿正站在殿下侃侃而谈:“据报,南朝的淮堰,本月已告全功。 淮堰全长九里,上阔四十五丈,下阔一百四十丈,高二十丈,堰上杂种杞柳,每隔六百步,设一军垒。 堰底全用冶铁为基,坚不可摧……平南将军杨大眼他们虽然攻破了多处关防,但由于梁军夹淮为营,难以掘开淮堰基础。 ”

胡绿珠的表情立刻显得有些黯然。

她打发杨白花出去已经三个多月了,本以为仗着杨白花的过人将才,能够攻破南朝修堰军队的关防,破坏浮山堰的合龙,没想到,萧衍那个老儿也是运兵老手,他竟然将军队沿着淮堰,呈散兵线状布开,仿佛成了一条“一字长蛇阵”,击首则尾应,击尾则首应,杨白花三兄弟虽然每天都领兵骚扰,并设法掘堰,但都劳而无功。

“四王爷,我们只能束手无策吗?”

元怿沉重地点了点头,显阳殿上站着的群臣,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全都无言以对。 淮堰的事情,不是一天两天了,该想地办法,他们全都想过了,可全都没有效用,也许,只能按杨大眼所说。 加高寿阳城等沿淮城池的城墙,并将淮南百姓大举内迁。 避开夏天的这道可怕的洪峰。

胡绿珠沉默不语良久,才意兴阑珊地答道:“知道了。 皇上,吩咐退朝吧。 ”

神情安静的幼帝元诩,当即依照母亲的吩咐,用清朗而童稚的声音说道:“退朝。 ”

散朝之后,大司徒、清河王元怿诣宫求见。

胡绿珠情知他当着众臣地面,在朝上还有许多话无法回奏。 便命人将他请入自己的崇训宫清凉殿。

殿外是一片清碧地水面,清凉殿的地砖下,也能听见潺潺的流水声响,四周,古木荫荫,上下一绿,胡绿珠穿着一件水绿色的纱衣,斜倚在竹簟上。 等候元怿晋见。

元怿从来没有看见过胡绿珠这般随意的模样,在他的记忆中,胡绿珠一向有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姿态,没想到人到中年后,反而会添了几分落拓不羁地风采。

她的眼神似乎逗留在很远的地方,心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事情。 莫非,她在想念着远在荆山大营中的年轻将军杨白花?

元怿的胸口有些酸痛,八年了,他的伤口还是无法愈合,也许永远都不能平复如初。

无数个梦里,他看见她纵马挥杆、浅绿纱衣随风飘拂的模样,听见她在西海池边的夜色里为他低声说禅……虽然日日见面,但只有在梦中他才真正能与她相会,梦中地她,有一种小家碧玉的娇柔。 而不象在显阳殿上那般神圣威严。

“淮堰之事。 太妃尽可以放心。 ”元怿在离她五六步远的地方停住脚步,坐了下来奏道。 “臣已经召了几个治水名家问过了,淮堰完全无法对寿阳城形成威胁。 上个月,又有个叫郦道元的北朝世家子弟,手持四十卷《水经注》来见臣,他今年四十三岁,二十多年来足迹遍布九州,专攻治水,可称是当朝理水第一人。 此人为臣剖析了淮堰的基础、走向和抗击水冲的能力,说得条条有理。 臣已经将他带来了,就在宫门前等候。 ”

胡绿珠缓缓地摇了摇头,映着殿外浓浓地绿荫,她的脸显得更加白晰秀美,她淡淡地说道:“我不爱听那些琐碎的东西,四王爷,你只告诉我,一旦发了大水,淮堰能抗到哪个程度?是否绝无崩堤之忧?”

元怿诡秘而得意地一笑:“淮堰根本没用处!”

“什么?”这一回,胡绿珠再也无法平静,她坐直了身体,惊问道,“死了十二万人性命的淮堰,会没有用处?”

“郦道元说,淮堰连最平常的洪水也防不住。 ”元怿笑道,“梁衍真是个异想天开之徒,上一次想倒灌巢湖水,这一回又想倒灌淮河水,徒费人工和钱财,却没有半点效用。 南朝本来就忧患重重,现在更是民不聊生了!太妃,今日臣所以在殿上那般回奏,是为了堵塞大臣之口,以免他们争执不下,催着杨大眼出兵伐梁。 其实,今年夏天的大水一起,淮堰就将全盘崩溃!”

胡绿珠将信将疑,问道:“我……简直不敢相信,难道是天助大魏?如你今日在殿上所奏,九里淮堰,高二十丈、宽百余丈,怎么会连最平常的洪水也防不住?”

她心中已经相信了元怿所说,也很佩服元怿的镇静自若,他在显阳殿上的奏对,根本看不出他对淮堰的事情已经智珠在握了。

“这是真地,”元怿仔细解释,“淮河两岸都是流沙地,根本无法筑堰,自春秋战国时起,河堰就屡筑屡溃,所以后来两汉三国时,淮河水一直没有束堤,治淮也只以除清河底淤泥为本。 萧衍强不知以为知,逆天行事,破国筑堤,实质上只是场儿戏!太妃,你就静观今年夏天地事态吧,寿阳城的百姓,完全不必迁移!为了平稳民心,臣请求外派驻防寿阳城一个月,以安寿阳上下军民。 ”

他居然肯亲自出马,到寿阳城安抚百姓,这般亲力亲为不畏艰苦地王公,整个大魏也找不到第二个。

“好!”胡绿珠惊喜万分。 重重地一拍凉簟扶手,笑道,“萧衍在堰底铸铁几千万斤,竟是这等结局,佛不佑此残狠之人,奈何!”

“太妃,臣今天入宫。 另有他事要回奏。 ”元怿静静等了片刻,又说道。

“还有什么事?”

“太妃现在虽说已经临朝听政。 但没有正式名号,终究名不正言不顺。 幼帝今年才七岁,到亲政之时,还有十一年,为了这十一年,太妃必须重上尊号。 ”

胡绿珠沉吟了,她日思夜想地。 正是要拥有“皇太后”的名号,元怿的话,说到了她的心里,但她还不能急切地答应。

满殿清荫中,看着元怿那张留着三绺美髯的俊秀的脸,她忽然明白了他的心意。

作为一个位至三公、天下人众望所归地尊贵亲王,他并没有必要如此巴结她,这么多年来。 在她上升的道路上,只有他一个人,始终无怨无悔地付出着,从来也没要求过什么。

“元怿……”她忽然扭过脸去,低唤着他地名字,“你……对我太好了。 ”

元怿苦笑了一下。 她直到现在才明白吗?

“真正厚爱你的是先帝,不是臣。 ”元怿低垂下眼睛,没有接受她的感激之情,“当年高家纠合三十一名大臣,联名上折要置你于死地,先帝完全置之不理。 他待你,比待高皇后要深情得多。 ”

胡绿珠只觉惭愧万分,真的,她是个如此面热心冷的无情女人,怎配得到宣武帝和元怿的这般情怀?比起他们的宽容和深情来。 她是如此刻薄、猜忌、多疑、冷酷、狭隘!

胡绿珠不禁以手掩面。 一种虫蚁咬噬般地痛楚爬上了她的心头,如果此生可以再来一次。 她必不会拒绝元怿的求婚,也不会那样对待宣武帝。

如果重新回到十五岁,她宁愿放弃《汉书》、《公羊春秋》、《吕氏春秋》这些充满机谋和血腥的书,而在月下举箫轻吹《子夜歌》,轻轻唱着“蒹葭苍苍”。

现在,虽然身为天下第一人,虽然手中掌握生杀予夺大权,虽然所有人都要仰她鼻息,虽然大魏的文武之纲总操于她一人之手,但是,那寂静桂殿中日日批览奏折的劳心劳神,崇训宫深夜里无法对人说述的孤寂感,让她觉得生命是这样凄凉……

“三王爷,你跪安吧。 ”只在一瞬间,胡绿珠脸上的抑郁之色便一扫而空,回复了平日威严而冷淡地神情,“上尊号之事,容我细思。 ”

“臣还有一事。 ”元怿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胡绿珠刚才神色的变幻,他既看见了她不愿为人所知的苦楚,也看见了她发自内心的得意和倨傲,心下长叹一声,又回奏道。

“讲。 ”

“领军大将军于忠是拥立的功臣之一,到现在未赏,心生怨恨,与摄政王元雍常常龉龃,太妃,您需小心防备他。 ”

胡绿珠冷笑一声:“这种人何需防备?拥立不过三个月,就已心生怨恨了吗?既如此,赏他尚书令的官职,叫他好好办事。 元怿,你放心,越是这种人,越会温顺听话!”

元怿心下一凛,直到今天,他才发现了她地果断和敏锐、深沉,但在另一方面,这是不是她最大的缺陷呢?她似乎不相信任何人。

“臣告退。 ”

“三王爷,”胡绿珠忽然扭过脸来,开口唤着,等元怿扭过头来,她欲言又止,良久才垂下眼睛,说道,“我预备在这崇训宫里起造一座大刹,名为永宁寺,希望能永镇大魏,护持元家的社稷。 三王爷,寺成之日,我当遍请天下名僧,入寺说经,开悟王公亲贵们的慧性……你说好不好?”

这话是表明她绝无篡魏的心迹,还仅仅是表达她对人生的失望,亦或心中那极大的抑郁苦闷?

元怿品味不出来,只能躬身答道:“这是前古未闻之事,自来寺院都建在名山幽谷或偏僻街巷,太妃竟在崇训宫旁建寺,想来佛光照处,大魏社稷可保万世之利。 太妃,永宁寺落成之后,臣希望能常常入宫听经,以开发灵慧之性,去俗念,明根本。 ”

“那是一定的,久闻三王爷深研经义,还望能听到你的高见。 ”胡绿珠站起身,将他送至清凉殿的门前。

等到元怿地身影消失在宫门外,胡绿珠才重新回到殿中斜卧下,现在,她完全不想理会任何政务和国事,只愿意让自己地一颗心沉浸在深深的思念里。 她从来没有这么想念过一个人,杨白花,呵,他那年轻动人地笑脸总是在她眼前晃动着。

只在这一刻,胡绿珠才绝望地发现,自己早已万劫不复了,三年来,与杨白花朝夕相处的后果,是她再也不能容忍与他分离片刻。

在潺潺水声中,她隔帘吩咐着贴身内侍:“传旨,着人前往荆山营,召荆山太守杨白花入宫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