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净安静了片刻,等高太后歇斯底里地叫喊过之后,她才慢慢走近了高太后身边。

昔日繁华的坤宁宫,此刻的确破败得不成形状,遍地都是杂物和落叶,连个来清扫的杂役都没有。

妙净瞥了一眼殿门内的凄清模样,这才脸色凄然地合起双掌,叹道:“阿弥陀佛,高太后,种下业因,才有业果。 当年你若不是想借腹生子,想用胡绿珠的性命换取你的荣华富贵,又怎会有今天?你恨贫尼,贫尼无可分辩。 可横死地下的顺皇后和十几个毫无过失被刑毙、毒杀的嫔妃,又该找谁索命?那些飘荡无依的冤魂,正在邙山下日夜啼泣……高太后,你还是随老尼去佛前忏悔吧,否则,苍天自会安排报应,坤宁宫里,会充满森森魅影,让你日夜不安……”

高太后打了个哆嗦,回头向空旷的深殿看了一眼,果然觉得有一种鬼气,阴冷、晦暗而凄凉。

仿佛有十几个苗条的身影在随风飘动,有十几张苍白滴血的面庞在向她狰恶地瞪视着。

她不由得低下蓬乱的发髻,合掌叹道:“妙净,你说得是,我一生为人心冷意狠,直到现在众叛亲离、被逼无奈出家,才发觉了自己昔日的残忍。 妙净,我听经二十年,却从没有真的相信过……也许,我今日落难,正是自食其果、恶有恶报。 ”

到了这个地步,世间已没有她容身的角落了。 如果想苟且偷生,只有北邙山下那个宁静得像坟墓一般地寺院。

两个年少的侍婢走了过来,将她扶上了由一匹瘦马拉的旧车,车声吱哑,沿着坤宁宫飘满银杏叶的汉白玉宫道,缓缓驶了出去。

已走至崇训宫门前驰道的胡绿珠,还是忍不住回过头来。 深深地注视了一眼高华的马车。

她们,结束了。

在这个永乐宫里。 她将再也没有对手了。

斗败了高太后,胡绿珠并没有太多的欣慰。

她早知道高华会输在她地手上,听说,在接引殿住持座前落发时,换上了布衣僧鞋的高太后哭得十分凄凉,这消息让胡绿珠甚至起了一点恻隐之心。 但是,她相信。 如果自己落在了高太后手里,那就不止是出家为尼了,一定会被赐死。 这冷酷地宫廷、无情的世间,除了权力,她还能kao什么来保全自己?

不懂得一点文武之道的高太后,在深宫安享了二十年的清福和尊荣,也该心满意足了。 如今,身为皇太妃的胡绿珠。 面对着一团乱麻似的政务,连着失眠了三天。

此刻,晚霞满天,胡绿珠抬眼望了一下殿外,那个熟悉的身影依然在殿门前屹立,六年了。 六年了他仍然能在她地身边保持着这样一个不离不弃的仪态,她的心不禁狠狠地疼缩了一把。

三十年的岁月中,她曾经以为自己不需要半点柔情,可见多了杀戳、背叛和辜负,只有杨白花忠诚而沉默的守候,似乎才是她这深宫生涯里唯一的安慰。

和元怿多年前的那段往事,已经随风,如今,元怿只是朝堂上一个肃穆尊严的摄政王;与宣武帝六年前地一场情缘,业已落尽尘埃;只有杨白花的影子。 还能每天伴在她的窗外。 让她感觉到尘世的真实和美好。

“白花!”胡绿珠放下那厚厚一叠令她心烦意乱的文书,索性从桂殿里走了出来。 “叫人备车,本宫要去西海池边射箭。 ”

“是!”杨白花将手按在前胸,躬身退下。

虽然年轻,他也已经二十二岁了,在洛阳城,这个年龄的世家子弟,早就开始正式入仕,没人还愿意安心当一个小侍卫了。

望着他站在一群侍卫中显得格外高大地身影,胡绿珠心中一动,杨白花,他是个绝世将才,为什么自己还要执迷于心底的那一丝不舍,非要将他留在身边?留得久了,难免会落京城人的口实,何况,就是这样日日相伴,他们也永远无法走近啊。

她已是宣武帝的未亡人,而他还是个朝气蓬勃的少年将军,她如何能与这样一个身份年龄悬殊巨大的人相守?就算她能像前朝文明冯太后那样不顾外人非议,可杨白花那张还透着些稚嫩气的面庞,也会令她颓然止步。

杨白花至今未娶妻室,由于既无家室之累,又心下无牵无系,生活简单,他看起来比真实年龄还年轻,而她呢,却已经三十出头,在洛阳城里,这种差距,早就不是姐弟之差,而几乎是母子相距的年龄。 十三四岁就出嫁适人的鲜卑小姐们,到得胡绿珠这种年纪,都已经快作祖母了。

而身份之悬殊,也令胡绿珠不得不止步。

她已经权倾天下,成为大魏的第一人,而杨白花却只是个小小地侍卫,二者关系,形同主仆。

就算她地神经再强大,也无法接受这样的恋情。

可是,每当她不经意间碰触到他那稚气、坚执而略带忧伤地目光,心中就情不自禁地一颤,仿佛有什么东西点着了她内心深处藏着的那团火。

胡绿珠知道,自己不能够释放这样的烈焰,一旦这团火燃烧起来,被焚烧的,将不只是她自己,不只是杨白花,甚至不止是永乐宫……

车驾在西海池边缓缓停下,这里的射箭场,从前是宣武帝带着些元氏子弟较量弓箭枪棒的地方。 草地尽头竖着六张鹄的箭靶,都在一百五十步外,kao水池建着几个亭榭,廊下放着四排兵器架,上面密密cha满了长矛大槊、画戟和弯刀。

胡绿珠从架子上取下一张鹊画金弓。 杨白花递上箭袋,她立足在栏旁,瞄准“鹄的”,用力一射,雕翎箭带着风声,急射而去,正中鹄地红心。

“好!”随着一声大声喝彩。 清河王元怿从后面步了出来。

胡绿珠刚刚命刘腾去清河王府召他入宫,没想到他来得如此快法。 停弓笑道:“让四王爷见笑了,且待我再射两箭,四王爷指点指点。 ”

她引弓再射,连发五箭,都中了红心,胡绿珠心中得意,扭头笑道:“白花。 你来射!”

元怿扭脸望了望这个曾被宣武帝加封“大魏第一勇士”的年轻侍卫,他已经察觉出胡绿珠和这个小侍卫之间有那么一点异样的东西了,他不敢为他们骤下断语,可是此刻,胡绿珠凝望着杨白花的眼神,竟是从未有过的轻柔和怜惜。

作为一个曾经爱过的男人,他当然明白,这个曾让他魂牵梦萦的女人。 眼神时流lou出来地是什么。

这种又是甜mi又是惆怅的眼神,她平生还是第一次拥有……元怿深皱了一下眉头,他该建议一下胡绿珠,不能再将这个杨大眼地英俊世子留在宫里头了。

最近,宫外已经有了不少流言和传闻,元怿虽然相信。 胡绿珠不会和这个小她许多的少年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不可能真的发生过什么,可如今胡绿珠甫掌皇权,立足未稳,自应该多避点嫌疑才是。

而且,从今天她和杨白花亲昵的神情看来,宫外那些传言,也未必是空穴来风,毕竟,杨白花在建乐宫里做过六年侍卫。 而胡绿珠又是这样富于魅力的贵妇。 在城外那些寂寞的日子里朝夕相对,两人有些情意纠葛。 也是难免之事。

在元怿地注视中,杨白花感受到了些许敌意,他垂下头,接过胡绿珠手中的长弓,轻轻拉了一拉,又放了下去,摇头道:“这弓太软,臣平日都是开三百石的青铜牛筋弓。 ”

“好,果然不愧先帝爷赐你第一勇士之号!”胡绿珠喝了一声采,询问小内侍们道,“先帝爷的铜弓在这里么?拿来给白花演射。 ”

“不用拿先帝爷的弓,”元怿微笑着,阻止了即将去取弓的内侍,“就将池边观武台里挂着的宝弓取来,那是三国大将关羽关云长用过的雕花宝弓,拉得开它地人不多。 杨统领,我听说你的武艺还在乃父之上,今天就让我们开开眼界。 ”

杨白花低头应道:“是。 ”

他知道元怿有点想难为他的意思,跟着胡绿珠进入永乐宫这一个月,杨白花自己也觉得极不自在。

从前,建在邙山脚下的建乐宫,平时很少有人来,杨白花每日值守之外,都是安安静静地守在胡绿珠身边,望着她或是读书,或是刺绣,或是下棋,或是射箭。 生活仿佛是邙山里的一条山溪,安静,平缓,舒适,令人满心宁静。

可如今他成了永乐宫的侍卫统领,权力变大了,地位变高了,来找他地人也变多了,只要杨白花一回到自己小小的宅院里,家中立刻就宾朋满座,整天出入的,都是些请他去喝酒游玩的达官贵人,他们似乎也没有多少请托之事,只想和这个胡太妃面前的大红人套套交情。

就算杨白花躲在宫里很少回去,他也见不到胡绿珠几面,她现在是那么的忙,忙得没有一点时间留给自己,留给元诩,更不要说留给杨白花了,像今天下午这样清闲的时光,极之罕见。

她被围在万人之中,她成了天下之主。

而他,不过是一个远远望着她的痴心少年。

“娘娘,雕花宝弓取来了!”两名小内侍端来那张传自三国的古老铜弓,送至胡绿珠面前。

元怿走上前去,提起这张沉重的宝弓,递交到杨白花手上:“杨统领,这张弓,自从进了永乐宫,一直没有人能拉开它……”

他注视着杨白花地眼神,有些意味深长。